96 他是谁（1 / 1）
蓝山山脉，桉树香气浓郁得抹不开的地方。
余至躺在窗边的软榻上，望着山林间氤氲的淡蓝色雾霭，许久都不曾稍动。
余家的老房子，蓝山的老景致。
透过这扇窗看到的山景，四十年前是这样，现在依旧如此。
然而看山的人，却已衰老不堪。
生命仿佛随着每次气息的呼出，正在一点点地消散。
今天早上，他彻底失去了支撑身体的力量，再也无法坐上轮椅。
一生，从未低过头的人，从此却只能靠着床头等死，真是情何以堪……
蓝管家给他端来清粥，余至吃过两口，却不愿再吃。
早就丧失了味觉的人，这几年吃饭全凭毅力。
今天，他忽然没了心情。
蓝管家有些犹疑地撤下早餐，安静退到一旁。余至的床榻边，只剩何时面无表情地立在那里，动也不动，像个冰人。
他的呼吸有些艰难，领口露出些许血渍。
除此之外，何时看起来与平常无异。
余至虚弱地喘了口气，终于看了他一眼，问道：“领过罚了？”
“领了。”
“后悔吗？”
“并不。”
“恩，你倒是什么都计算好了。”
“是。”
余至满是褶皱的脸上牵动了一下，也不知是笑还是怒：“为什么，非她不可？”
何时摇头：“我不知道。”
“你就不怕我对她下手？”
“怕，所以我现在站在这里。”
余至冷笑了一声：“这么说，你是回来讨价还价的？”
“您要这么理解，也可以。”
“你拿什么跟我要价？”
“您去世后，余家会有危机，需要有人处理。”
余至盯了他好一会儿，淡淡道：“果然智商高，什么都料到了。”
“您让我和小姐结婚，不过是要给我一个余家的名分，防的也是身后事。”
余至眯起了眼睛，满是褶皱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你想换什么？”
何时沉声答道：“青竹的平安。”
余至闻言，很是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呵呵一声笑：“你的人机融合实验马上要进入第五阶段。这次升级会发生什么……你跟韩青竹提起过吗？”
何时骤然缩了瞳孔：“没有。”
余至加深了笑容：“你不敢？”
何时咬着牙，再不做声。
“你是谁，原来她不知道……那么这三天，你在利用何时的驱壳，欺骗她？”
何时不禁垂下眼帘。
榻上的老人见他这样，笑得居然有些慈祥：“韩青竹这两年，颠沛流离刀口舔血，都是为了何时——可她不知道，她男人其实早就死了。”
余至说到这里，忍不住笑出声来，“你假装何时不辛苦吗？AI-03？”
何时微颤了一下，但手在背后迅速握成了拳，整个人不再有任何波动。
“你不是何时，你是我余家生产的人工智能产品，序列号AI-03，别忘了自己是什么东西！”
何时的眼眸墨色幽然：“我没忘。”
余至的目光仿佛将他看了个对穿：“你和韩青竹，根本没可能，你自己心里清楚。”
何时黯然迎上他的注视，站在那里只是沉默。
活了这么大岁数，余至比什么都明白沉默背后的言语。然而撑到此时，他再也耗不起更多心神，只能气力不继地歪倒在靠枕上，猛喘了好一阵。
今非昔比，时间不在他这里，纵然无奈，也只能妥协。
“只要你以后守着我余家，韩青竹……我不会动她……”
何时从容后退一步，微微鞠躬：“谢谢您。”
余至脸色实在不好，喘得越发厉害。蓝管家赶紧走上前去，喂他吃了两粒药丸，这才稍稍平缓下来。
老人转头望着窗外的蓝山，虚弱地叹息道：“你说得对……只要我一死，余家就会出大事……”
何时平静地望着他。
“既然你要出手，就别等我死了。”余至抬眼对上他的注视，沉声道，“何时，我要给你一个任务。”
听见“任务”二字，何时凛然答道：“是。”
余至又狠喘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带寒江的孩子来，我要见他。”
“是。”
余至又用异样的眼神望了他一眼：“于暖暖不会给你孩子的……”
何时的表情依旧漠然：“那么，她也不用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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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早晨，青竹看到的不是美丽的山景，而是虚拟三维图像。
小屋的地下室中央，一台最先进的全息投影仪，把何时的大脑三维图像投射在幽暗的虚空中。
淡白色的大脑，幽幽地散发着荧光。
这是余寒江带来的资料之一，何时如今的大脑虚拟图像。
哈里森大爷在电脑前噼里啪啦。何时两年前自己制作的大脑三维图出现在投影区，角度微微调整着，两个大脑逐渐合并。
从外表看起来，两个大脑完全重合，并没有多少不同。
艾瑞站在全息图前观察，少见的严肃表情。一旁长高了许多的维克多主任却目光灼灼，手指在虚悬的大脑上轻挥一下，大脑切成了若干层。切面上，几个特别的区域变成了红色，那是何时的大脑被改造的部分。
维克多再次滑动手指，大脑切片又组合在一起，这次图像变成了透视图，里面悬浮着红色的植入胶质立体模型，看上去宛如何时大脑中凝结的血块。
青竹无法忍受这样的画面，默默别过头去。
然后，艾瑞飞快地爆出一大串医用英文，青竹身旁的罗仰费劲听了半天，嘟囔道：“我说大科学家，咱能不能别那么专业？”
余寒江也皱紧眉头：“艾瑞，说人话！”
结果，艾瑞用标准北京话响亮地骂了句粗口。
维克多的手指穿过何时的大脑，指着几个重要的红□□域，有些兴奋地说道：“太强大了！这个大脑已经完全生物机械化！他现在可以通过端口连接世界上任何一台电脑，甚至可以无线传输数据……我认为，余氏集团的实验组可以通过无线网远程给他下各种指令！”
青竹想起那个屋顶的铜网，不禁黯然失色。
原来，他说“不想被打扰”，是这么回事……
艾瑞却摇头叹道：“大脑改造成这样，他现在还是原来的Hoson吗？”
此话一出，众人齐刷刷地看向青竹。
青竹眼中迅速蒙上一层水光：“他是何时……当然是，为什么不是？”
维克多轻咳一声，忍不住地实话实说：“技术上来讲，这个大脑产生的意识都来自改造后的生物电脑部分——这完全可以解释，他现在连你都要杀……”
青竹瞬间苍白了脸色。
罗仰很有眼力界的走上前，笑嘻嘻地说道：“哎呀，这位小哥，咱不整骇客帝国那种科幻的！你就告诉我，咱得怎么干，他才不会被那些人操纵？动手术？把操纵他的玩意儿取出来，这样行不？”说着，很亲热地搂了一把维克多的肩。
维克多顿时整个人都僵住，完全说不出话来。
哈里森大爷上前来，轻咳一声：“罗，维克多在我们AISC里面，属于重度洁癖，尤其讨厌身体接触。”
话音刚落，维克多爆发一声崩溃般的惨叫：“男人！我居然被臭男人抱了！”
罗仰顿时愣住，眼睁睁地看着维克多恶狠狠地甩开他，纵身投向青竹，趴在她膝头哭诉：“好恶心！Cyan救救我……”
青竹赶紧扶着他，拍他的背，连声安慰。
罗仰憋得脸通红，手指发抖地指着维克多：“他不是……不是讨厌身体接触吗？”
艾瑞撇了下嘴：“那不一样，青竹是他丈母娘，打屁股的交情，等于半个妈。”
哈里森大爷同情地叹了口气：“AISC的内部网站上有个维克多结婚计时碗，每天往下落豆子，可能是碗里豆子太多，压力太大了……。”
罗上校不亏是特殊战线上混成的人精，如此混乱不着调的信息，居然也能瞬间拗过弯来。只见他老实忠厚地挠着头，呵呵笑道：“这样啊！我说小哥，我也是为了救你未来的岳父不是？你给出个主意成不？不然你得多大岁数才能娶上媳妇啊？那碗都该装不下了！”
艾瑞嘴欠地接茬道：“按40岁设计的，能装下。”
维克多哽咽着怒瞪了艾瑞一眼，爬起来咬牙切齿地怒道：“33岁结婚！我不会再拖了！”
罗仰指着那个虚拟大脑，诚恐惶恐状：“那你说咋办？现在你岳父凶猛着呢！你们都是顶尖科学家，总得给个法子吧？”
维克多的手指飞快地点击着图像上的红点：“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很明显，蛋白质和植入的胶质产生了融合现象，改装部分已经无法取出，动手术绝对不行，Hoson会死的！”
哈里森大爷手指敲着桌面，沉吟道：“如果硬件不能切除,可不可远程黑他的控制系统？修改控制程序……”
维克多沉思了好一会儿，忽然抬头问道：“Cyan，你和Hoson在一起的时候，他发过烧吗？”
青竹摇了摇头：“没有……他体温很正常……”
三个科学家交换了一个眼神，胖大爷和艾瑞立刻扑回电脑前，一边低声交谈，一边狂敲电脑。
维克多绕着那个图像慢慢走着，一边沉吟道：“人类大脑可不像科幻电影里说的那样大把空闲，我们的每个脑神经细胞都在工作。一个大脑要增强这么大的功能，能耗是非常惊人的，大脑温度至少会上升到——”
“65℃！”艾瑞望着哈里森计算出的结果，自己都愣在那里。
余寒江顿时恍然大悟道：“难怪第四阶段实验没做完，忽然有一天爷爷放何时出来了，全部实验停止不说，还随他去世界各地旅游散心，完全是放任不管的状态……”
维克多的蓝眼睛闪烁着明亮的光芒：“他们不得不中止了实验，而且封闭了大部分改造功能！因为他们做不下去了，何时的大脑无法突破物理极限！”
艾瑞喃喃道：“也就是说——Hoson他现在，绝大部分仍然是他自己？”
哈里森大爷瞧着青竹笑道：“难怪，何时还是那个何时！”
青竹有些发呆，却不禁微红了眼眶。
罗仰有些惊喜地说道：“这么说，咱跟他讲道理，那还是可以的呗？我们有青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不大可能。”余寒江的声音从一旁传来，“他必须执行我爷爷的命令，这个思想钢印，从实验第三阶段就打下了！”
“而且……”余寒江不禁看了青竹一眼，语气无比冷峻，“据我所知，第五阶段实验就要开始，已经进入50天倒计时。”
地下室响起一阵咒骂的粗话，各国语言。
青竹抬起头，有些茫然地望着余寒江：“他……他知道吗？”
“何止是知道……”余寒江的神色异常凝重，“第五阶段实验的首席科学家，就是何时！这次的改造实验是他亲自设计的。”
青竹苍白着脸，缓缓站了起来。
维克多的蓝眼睛闪闪亮：“这么说，是Hoson自己要改造自己？真酷！”
艾瑞却冒着冷汗地嚷道：“你们就没想过，如果他们突然解开何时大脑的功能限制，会发生什么？”
地下室瞬间死一样的沉寂。
只有维克多轻声道：“能耗过大，大脑温度迅速升高……不加以控制的话，他会在2小时内死亡。”
青竹不禁微晃了一下，被罗仰眼明手快地扶住。
余寒江脸色奇差地低声道：“据我所知，有一组密码，实验组称为‘死亡密码’，最高机密，现在掌握在我爷爷手里……”
“那是Hoson的大脑功能解锁密码？”哈里森的脸色都冷峻起来。
“应该是的。”
地下室又陷入一片沉寂。
也许有人说了什么，但青竹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整个地下室仿佛都在旋转，于是她抓住了扶手，慢慢走上楼梯。
一如这两年走过的坎坷路，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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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居然已近正午。
屋内，阳光从大窗外正射进来，瞬间花了青竹的眼。
靠着柜子停了好半晌，才看清眼前的一切。
这几天，家里多了一诺的爹，昨晚又来了AISC的一老一小，加上罗上校，因此很是拥挤，无法不凌乱。
青竹茫然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她有些昏沉地从客厅里穿过，随手收拾着家什，然而只是给凌乱添了更多凌乱。
在玩具篮子里放下一诺的小盖被，青竹漫无目的地推门，发现那是自己的卧室。
然后，愣住。
沙发上，何时端正地坐着，深沉地凝望着她。
什么都说不出口，青竹整个人都滞在那里。
相对无言，屋内悄静得令人窒息。
门外，隐约传来暖暖的声音：“青竹，是你吗？你们开完会了？”
她的脚步声，伴随着一诺的咿咿呀呀，越来越近。
何时也站起身，朝门口走来。
他微微倾身去握住门把手，因此头正好贴在她耳边。
他的低语宛如一声叹息：“我觉得……离开你很久很久了……”
青竹心口微颤，视线却正好透过他的领口，看到底下露出的暗红伤痕，于是眼眶瞬间赤红：“他们……他们打你了？他们又罚你了吗？”
他不答，只是微微一笑，轻轻蹭了下她的脸颊，仿佛是亲吻，又仿佛什么都不是。
接着，房门被暖暖推开。
何时的动作快得令人恍惚。
眨眼间，他的手里多了一把乌黑的□□。不等青竹反应过来，他的枪口已经牢牢顶住了暖暖的眉心！
怀里的一诺，也被何时起手夺了过去。
“何时！”青竹听见赶来的余寒江在惊叫。
“放开……放开我儿子……”暖暖整个人都在颤抖。
她在后退，何时却步步紧逼，枪口始终顶着暖暖的额头。一诺居然对何时并不认生，一点也不害怕地趴在何时肩上舔舔，仿佛在做最有趣的游戏，奶声奶气地喊着PaPa……
那诡异的画面，在青竹的眼里，像个无法醒来的噩梦。
她眼睁睁地看见……何时扣动了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