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三天(1 / 1)
那天晚上,何时再没说过一句话。
宁静的夜里,他只是呆在青竹的身旁,目光黯然。
青竹也没有特意找话说,抱来竹篓,坐在窗前拿着大针穿花。
垂钟型的小蓝花,一个接一个地在棉线上排列开来,汇成了长长的一串。
花很多,青竹穿了很久。
何时不时起身,过来帮她把花串挂上窗棂。
层层叠叠的小铃铛随风轻摆,像是被他遗落的许多梦境。
最后,青竹穿累了,放下针线,揉了揉眼睛,朝他伸出双臂。
何时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走过来。
她很自然地赖进他怀里,在他颈窝里蹭了蹭:“困了,想睡……”
猫化的她,瞬间融化了何时的心,完全撒不开手。
把她轻轻抱上床,发现她已经沉沉睡去。
毫无防备地蜷靠在他怀里,清浅的呼吸,像个最单纯的孩子。
削短的碎发有些凌乱地散落下来,挠着他的胳膊,微微的痒。
在离她最近的地方,何时仔细端详着她,秀气的弯眉,微翘的睫毛,质感柔软的唇,一丝一毫,都没有漏过。
她很耐看,越看越顺眼。
可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她会这么特别。
不明白,她的笑容为何会带来那样的欣喜,抱她在怀里,仿佛抱着整个世界。
更不明白,那句“永不相见”为什么会让他瞬间坠入虚空。
这没道理。
他爱她吗?爱她什么?
技术上来讲,他和她在一起的时间总计不超过48小时。
因为他的身体记得她?因为亲吻和上床的感觉很好?
还是因为,看见了许多次……她抱着他哭?
青竹,又爱他什么呢?
第一次见面,他差点掐死她。
第二次见面,他故意侮辱她,引来仇家折磨她。
第三次再见,他的子弹距离她不到二十厘米。
一个用暴力伤害她,随时都可能杀了她的男人,有什么值得爱的?
一个就要娶别人的男人……
想到此处,何时胸中不由得一阵憋闷,低头轻轻拨弄她额前的碎发,不自禁地又吻了上去。
真的要此生不相见吗?
韩青竹,你要永久删除我吗?
这样的事,想象一下都无法忍受!
何时收紧胳膊,将她抱了过来。
青竹仿佛做了个并不美好的梦,睡得很不安稳,在他怀里蹭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可以休憩的姿势。
昏暗灯光下,何时为她拉上薄被,不经意间,手背在她眼角碰到了一点点湿润。
“竹子……”他发出一声呢喃。
她的胳膊慢慢伸出,薄被底下,紧紧圈住了他。
自始至终,没有一点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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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时曾以为,既然是身体的缘故留恋着她,他和青竹的这三天,会有很多时间在床上度过。
但事实上并非如此。
在这个没有电视,没有电脑,甚至连收音机都不见的庭院里,青竹很有自觉地呆在铜网底下,外面一步都不曾去过。
她只是单纯地和他呆在一起,找了很多有趣的事做,把两人忙得团团转。
比如,去后院的桑树上摘桑葚。白色的大桑葚香甜异常,生吃不够,她还做成了果冻。
比如,每天收集坠落的蓝花,穿成串,挂在窗前。
再比如,火腿切片招待流浪的大猫,后院洒上谷子,迎接那群呱呱叫的鸟们。
自己忙乎这些还不够,做什么都拉上何时帮忙。
摘桑葚,何时扶着梯子,还要负责捧小碗。
做果冻,何时负责泡吉利丁片。
招待大猫,何时负责切火腿。
至于那群叫嚣的大鹦鹉,两人倒是完全没了辙,并肩站在屋檐底下,眼巴巴地看着它们叽喳地群殴,嘴咬嘴地打情骂俏。
很自然地,他们也学习了一下……
鹦鹉在铜网上梳理羽毛,何时便帮青竹修剪碎发。
他在大屋里翻出了一本一年前的美容杂志,经过精确计算,为青竹修出了完美的发型,以至于她直接称呼他为爱德华。
何时搜索了一下大脑中储存的信息,手里的厨用大剪咔嚓一声响:“你是说那个脸上涂粉的强尼戴普?”
青竹笑眯眯地点头,星星眼。
何时十分严谨地陈述道:“我比他聪明,还比他帅。”
“戴普很有男人味,特别性感。”
“是么?”何时沉吟了一下,弯腰凑到她耳边,轻声道:“我枪法赢他。”
青竹噗嗤一声笑,三秒后,忽然桃红了小脸。
何时却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微微皱起了眉:“你手机里存的歌为什么都是那个歌手唱的?还存了两年?”
“啊?”青竹有些无奈地叹息,“你又黑我手机……”
何时双手撑着她的椅子扶手,将她锁在臂弯里:“为什么特别喜欢他?”
青竹含糊地答道:“他有点像你……”
“我查过他的资料,我又没上过清华,完全没有可比性!”
她咬了咬下唇:“声音像……睡觉前听一会儿,就像听你在唱歌……”
何时凝视着她,好一会儿,干咳一声道:“我不知道,我还会唱歌。”
她温存一笑:“你唱歌很好听,我很喜欢……从小就喜欢。”
何时默了好一会儿,轻声道:“你教我,我会学得很快。”
青竹微微怔了怔,随即笑颜绽放,眼中却不禁泛起水光。
那天下午,她拉着他的手,并肩坐在檐下,教他唱歌。
后来,何时归纳统计了一下,发现她教的全是儿歌。
就这样,清淡又闲散的日子,一晃眼就过去两整天。
月色星光下,他们尽情欢爱,又像无数情侣那样交颈而眠。
日子变得异常简单,却又那么快活。
青竹每天只是围着他忙乎,俏皮又温存地笑着,美好得得像个梦。
何时的睡眠越来越正常,夜间经常发作的头痛在这里也从未发生过。
仿佛,他的大脑在发生某些变化,里面一切被扭曲的东西,都在回归正常。
寂静的夜里,何时禁不住冒出这样的念头——
以前的何时……每天都过这样快活的日子么?
那么,他遗忘的那些回忆,会美好成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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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清晨。
何时趴在枕边望着青竹的睡颜,很久都没看够。
他的指尖轻轻滑过她的眉眼,鼻子,还有柔软的红唇。
他看着她微微睁开眼,对他慵懒却温柔地微笑。
“何时,今天天气怎么样?”
何时愣了一下,转头望了一眼窗外,答道:“小雨,目测降水速率为0.2毫米/小时。”
她微微默了一下,笑道:“下雨也好,这个国家太干燥了。”
何时却再也无法忽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黯淡,沉声道:“连续三个早晨,你第一个问题都问我天气,这是习惯?还是巧合?”
她并不回答,只是安静地拥着薄被微笑,眼中却难掩伤感。
这样的沉默和笑容背后,总是藏着大片的茫然和空白,让他瞬间变得异常焦躁。
翻身扑过去,将她用力锁在怀里,他有些凶狠地逼问道:“又是以前的回忆吗?你要让我想起什么,直说不行吗?为什么总是欲言又止?难道我是个可怜虫吗?”
青竹眼巴巴地看着他发火,好一会儿,微微缩了一下,轻声道:“对不起。”
这声道歉夹杂着太多悲哀和委屈,何时整个人都僵住。
瞬间的警醒——他在干什么?
他凭什么凶她?明明……她已经这么难过了!
他就像只刺猬,身上长了一堆刺,一半对她,另一半刺穿了自己。
从未有过的自我厌恶袭上何时的心头。
她却越发黯然:“我以后不问了,再不问你了!”
何时憋闷得快死过去,起身坐在床边,无比懊丧地垂头道:“青竹……你别这样!”
身后偏偏传来她的低语:“我保证,再不用以前的事烦你了……”
这样的妥协简直不忍听闻。
何时咬了咬牙,抓过衣服霍地起身,头也不回往外走。
青竹愣怔地望着他背影消失的地方,慢慢红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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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小时,青竹如拔军姿地伫立在窗前,望着蓝花细雨,默默对自己念着一长串数字。
从1数到10000。
两年来,她无数次重复这样的过程。
只要数完一次,不论心里有多痛,都不至于哭出来。
这个世界对她,太过坚硬,于是她报以同等的坚硬。
他不在,她不愿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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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沥沥,蓝花纷纷坠下,飞鸟不至,世界寂静得令人窒息。
她数到了2901。
然后,前门传来一声扣响。
青竹有些僵硬地转过头去,却见屋角那头,何时冒着雨慢慢走了过来。
手背在背后,整个人湿漉漉的。
她眼睁睁地望着他走近,隔着窗台,站在她的面前。
眉毛上都挂着雨珠。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我刚才跑去镇上……咨询了一下花店的老板,跟情人道歉应该怎么办。”
青竹瞪大了眼。
他从身后小心拿出一个玻璃杯,端正地放在窗台上,里面盛着半杯清水。
又拿出一枝含苞待放的嫩黄玫瑰,插在杯子里。
“我分析了老板说的话,觉得有道理。人类通常会以特定的象征性事物,比如某些植物的生殖器官,通过约定俗成的行为方式,传递语义无法承载的复杂社交信息……”
这样一本正经的学术解释,青竹很想笑。
可是低头看一眼窗台上的花,忽然眼泪有如断线的珠子,就那么直落了下来。
“我只是想道歉……”他顿时手足无措,眼巴巴地望着她掉泪。
青竹也不言语,抬手抹着眼睛,抹来抹去抹不完,总是自己一个人,于是便有些恼:“那……那买花就够了吗?”
何时答得很严谨:“准确来讲,花不是买的,是老板送的……”
她咬了咬牙:“女老板?”
何时点头。
于是她越发的怒:“你的道歉真失败!”
何时懊恼地叹了口气:“客观评估你现在的情绪,你说得不错。”
“所以——”
“怎样?”
她用力捶了下窗台:“就不会过来抱一下吗?笨男人!怎么会这么笨的?”
何时愣住。
望着他绯红的脸颊,好一会儿才如梦方醒。
赶紧靠过去,揽住她,然后不自禁地蹭一下她的唇角。
她嗯了一声。
于是何时瞬间福灵心至,用力将她抱个满怀,深吻,辗转,彻彻底底。
细雨屋檐下,两人许久都不曾放开。
沉迷之中,青竹听见了他的喃喃低语。
“竹子……”
“嗯?”
“对不起。”
她有些迷登地眨了眨眼:“其实,我不知道你为了什么道歉……”
何时无语了好一会儿,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我让你难过了。”
“哦,那个……”她的指尖下意识地抠着他的衣褶,闷声道,“那也没什么,本来我也不该问的,以后都不问了。”
“不,我想知道,想知道我究竟忘了哪些事。”
青竹咬着下唇低声道:“都是些琐碎的小事。”
“但很重要。”
她下意识地别过头去,避开他的注视:“那些有我记得就好了。”
“竹子!”
“过去没那么重要,你说看眼前,那就看眼前!”
说着,她转身要走,却被他一把拽住了胳膊。
“韩青竹!我不想你一个人守着过去,一个人难过到死!”
她咬着牙,憋红了双眼:“第二阶段治疗的时候……你拼命去想过去的事,结果大脑负荷不了,一边高烧一边直撞墙!那个声音现在我还能听见……你不能再那样!谁也别想把你变成那样!”
他握住她微颤的手腕,顿时说不出话来。
半晌,低声道:“就因为这样?”
“这样还不够吗?”青竹吸了口气,哽咽道:“我只要你好好的……把以后的日子过好了,这样不行吗?”
他慢慢把她拉回怀里:“我现在就很好,好得不行。”
她胡乱抹了把眼睛,努力撑出一抹浅笑。
那真是……这世上最令他心酸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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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这天,何时和青竹只是依偎在沙发上,望着窗外的蓝花,听着沥沥的雨声,再没忙着做什么。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大部分时间都很安静。
何时放空了所有,只是无比温柔地搂着她,眼里心里只有她。
他喜欢摩挲她的手指,十指从她指间穿过,最后交错扣成了结。
那个昏沉的雨天,就这样从他们的指缝中滑了过去。
三天,已经消耗殆尽。
梦境甜美如斯,却到了必须醒来的时刻。
两人刻意不说话,刻意保持沉默,刻意拖延着时间。
直到夜幕落下,直到窗台上的黄色花朵都看不清颜色。
“竹子……”终究,还是他先开了口。
他怀里的人很明显地轻颤了一下,但随即保持了奇异的安稳和平静。
“时间到了。”她的语气带着刻意的轻松。
“嗯。”他的指尖依依不舍地滑过她的鬓发。
“我也该回去了……还有很多事要做……”她倏然起身,从他怀里挪开。
忽然间,何时疯了似的去牵她的手,然而却落了个空,她已退到了他够不着的地方。
窗口映出她的形象,一抹黯淡的剪影。
他只得缓缓缩回胳膊,黯然道:“我去开车。”
青竹没有言语。
黑暗中,何时从沙发上起身,却听见她飞快地说道:“别开灯,也别看我。”
于是,那个夜晚,哪怕是上了车,青竹也一直别着头看窗外。
下车说再见的时候,也没有看他一眼。
昏黄的路灯下,他望着她孤零零的身影在小路上走远,融化在幽暗的雨夜中。
自始至终,她都不曾回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