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选择（1 / 1）
无尽的昏沉之中，世界总是那么灰蒙蒙的一片。
无数个夜里，青竹总是看见自己光着脚，脚下一条昏昧不明的崎岖小路。
路上只有她一个人，彻骨的冷。
四周都是浓雾，什么都看不真切，只有不堪忍受的过往切换闪过，像是一部残破的电影。
她看见何时人事不省地倒在路边，昏暗的黑夜里，那个凄惶的自己跪在一旁，怎么呼唤他也不应。
她看见医生推他去做检查，将他送进那个巨大的白色机器。因为不能戴着任何金属，她亲手退下了他的订婚戒指。
银白色的指环，孤零零地躺在掌心，她看着看着，落下泪来。
后来,他的戒指就再也没能戴上……
医院的沐恩大夫为何时找了最好的专家，共同会诊以后，每位医生看她的眼神，都透着浓浓的同情和怜悯。
那时候的她，整个人都在发呆，再不曾哭，也不说话，只是每天握着何时的手，和他尽可能地靠在一起。
“照这样的趋势发展下去，一个月后，他会脑死亡……”那位最权威的脑科专家，小小个子的老先生，这样对韩上校说。
他们以为她听不见，可是她都听见了，一个字都不曾落下。
她什么都知道。她知道何时的爸爸在外面咆哮过，她知道大智哥在半夜流泪，她知道赵主任哭得昏了过去……她还知道，余寒江调动了整个家族的资源，答应了所有苛刻的条件，包括放弃未创，回到美国管理家族公司。
一星期后，余氏集团从美国派来了一个精英医疗团队，十多个人，医生护士一应俱全，艾瑞也在其中。
何时在重症看护室，用上了最先进的设备，全天候观察治疗。
然而，他没有醒来。
一个月过去，何时的眼睛从未睁开过。
在中国的最后那个夜晚，青竹眼睁睁看着他的心跳变成一条绿色的直线。她自己的心跳，也瞬间变成了虚无……
艾瑞在里面拼命抢救，她坐在门外，欲哭无泪，双眼像干枯的河。
那时候，何时死过一次，韩青竹也跟着死了一次。
然后，一个瘦小的老头坐着轮椅出现在医院长廊中。
余寒江朝他恭敬行礼，青竹才知道，那就是余家老太爷余至。
余老爷子推着轮椅，很是看了她一会儿，然后露出淡淡的笑，那笑容至今青竹都不曾忘却。
仿佛……她的命运，何时的命运，已经被他牢牢攥在手里，但他却视如草芥……
轮椅很快离开。那个老人留下了一句话：“美国的实验室弄好了，你们明天一起过去。——如果里面那个还没死的话。”
那天，艾瑞用尽了所有的方法，终于让何时恢复了心跳。
第二天，他们上了去美国的专机，他们的家人，全都被排除在外。
在那个深沉的雨夜，何时进入余家的城堡，被推入了那个雪亮的实验室，那里不仅有最尖端的医疗设施，还有更多的电子设备。实验室外，巨大的电脑如同一排排黑色的立方体怪兽，闪烁着红蓝色的光点，仿佛随时都要将他吞噬。
时至今日，青竹只要想起那个实验室，都会不寒而栗。
然而，当时的她，没有任何选择。
自从那天起，青竹再也没能握到他的手。她被禁止进入那个绝对无菌的实验室。
每天早上和下午，只有五分钟的时间，她被允许站在实验室的玻璃窗外看他一眼，看着他安静地昏睡，看着那条绿线在跳动，知道他还活着。
她知道，余氏集团之所以愿意花这么多钱来救他，是因为他们看上了何时的大脑。这个被各国政府禁止的项目，是要对人类大脑进行电子化改造，植入芯片，插入可以传送数据的微小的高分子聚合物纤维……如果项目成功，何时的大脑将与实验室外的黑色巨兽融为一体，他的全部认知，都将被余氏集团的科学家重新设定。
这样的项目，何时将会遭受多少折磨，青竹不敢去想。
“痛苦当然难免，如果你不愿意，我找别的大脑。”余至这么对她说，脸上又是那淡淡的笑容。
他根本不在乎何时的死活，青竹心知肚明，却无处可逃。
因为那个恶魔一般的老人，精准地抓住了她唯一的愿望。
是的，她要何时活着！他绝不能死！
为了这个愿望，要她怎么做都可以！哪怕要她臣服在余至的脚下，哪怕要和魔鬼做交易！
哪怕——何时未来会怨恨她。
她知道自己疯了，但她没有选择，她只能看着自己疯狂。
余至很明白地告诉她，大脑改造项目的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五。
何时活下去的可能，也只有可怜的百分之五。
百分之五，这是她仅剩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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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里，余至开始连续出招，完全没给他们任何的喘息机会。
那个病弱的老人已经一手掌握了他们全体的命运。
她和余寒江、暖暖……所有人都领教了什么叫电光雷霆，帝王之怒。
到达美国的当天夜里，余至当众宣布剥夺余寒江的家族继承权。天亮的时候，霏霏细雨中，他被警车带走。
青竹看着暖暖光着脚追了出去，却被余至的人拦了回来，锁在楼顶的房间里。
余寒江的杀人案件又被翻了出来，这次还添加了新的证人——那个据说已经自杀的□□，余寒江当年的家庭教师安娜。
安娜这张牌，余至藏了十几年，为的就是这一天。
安娜在法庭上作证，说余寒江为了保护她，早就计划对那两个嫖客动手。
为了证明余寒江对他有特别的感情，当年他送她的生日礼物，当庭呈上作为证据。
庭审的画面，余至全部放给家里的暖暖看。
然后，余家的律师团队开始了有违常理的消极运作。余寒江也许无罪，也许终身□□，律师团完全听从余至的命令。
这次，余寒江的父亲终于忍不住出了手，掏了一大笔钱将儿子保释出来。余寒江回到了城堡里，脚上栓着电子环，禁止出门一步。
同一座城堡，暖暖和余寒江被分别软禁在两端的房间里，遥遥相望，生生隔离。青竹从未能见余寒江，偶尔被允许见暖暖，但她的身旁始终跟着余至的亲信老管家。
就这样，又一个月在无尽的不安和煎熬中过去。
再然后，余寒江再次出庭的前夜，到了他们最后的抉择时刻。
那天夜幕降临后，青竹被余家的管家蓝大叔带去实验室，隔着玻璃墙，青竹可以清楚地看见何时的手指在微微颤动。
青竹趴在玻璃窗上，喜极而泣。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不过证明了她和何时都是余至施放的诱饵，谈判的人质。
蓝管家为她打开了实验室的实时监控屏，一排三个，起始是操控一切的瘦小老人，之后是余寒江以及暖暖。
青竹知道，其他三个人也能看见自己。
余至开门见山，简洁而干脆：“今天，我请你们来，做个选择。”
“韩青竹，你亲眼看到的，何时的肢体已经有反应，说明第一阶段治疗已经成功。”
于是青竹点头。
余至怡然一笑：“寒江，你自己来选择。选何时，那就签离婚协议书，和王思远结婚。如果选了于暖暖，我立刻终止何时的实验项目。”
他的话音刚落，实验室内的医护人员忽然齐刷刷停下手里的工作，一齐退到实验室一角，全体束手以待。
青竹的心瞬间提了起来——她知道那个老人要做什么！他是洞悉人心的魔鬼……
屏幕上，余寒江的脸色已经灰败至极。有人递过去一份文件,那是他和暖暖的离婚协议书。
另一个房间里，暖暖的手上也多了一份离婚协议书。
“于暖暖，你也有两个选择。你可以选我孙子，那我立刻把何时扔出去！你要救你朋友的未婚夫，那就痛快签字，永远离开我余家！”
“现在韩青竹就在实验室外看着你们！何时的生死，你们俩来决定！”
老人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仿佛有些气力不支，歪在轮椅上开始喝药。
屏幕上，余寒江阴沉着双眸，动也不动。暖暖那边，却冷哼了一声。
“老头，别想把我老公撕成两半！他不用做选择题，因为我已经选好了。现在是我要离婚！我签字！”
她转向余寒江，温纯地笑着，还眨了眨眼。
“余寒江，我要离开你，是我这几天早就想好了的。你们余家果然是个地狱，我没那个命当你们家的媳妇！我还年轻，我要回去轻松快活，找个听话好使唤的男人，生个乖孩子……等他长大了，我要带他走遍全世界，吃遍整个地球！”
说着，她一把抓过笔，在文件末尾飞快地签上自己的名字，名字旁边还画了张笑脸。暖暖拎着离婚协议书，对准摄像头，做了清楚明白的展示。
余寒江望着暖暖孩子气的签名，瞬间红了眼眶：“你一个人签字有什么用？”
不待暖暖回答，余至已经笑出声来：“一个阶下囚，没法调动一分钱的可怜虫！你有什么资格挣扎？有本事，坐到我这个位置，戴上家族的皇冠，掌握足够的权势，再来要你想要的东西！”
暖暖竟然立刻点头：“寒江，虽然我不喜欢你爷爷，但他这话很对哎！”
她在努力搞笑，可其他两个人一点也笑不出来。
余寒江咬牙抓起面前的笔，眼中燃烧着幽暗的火焰：“暖暖，我们就这样结束了吗？”
暖暖没心肝地答道：“对呀，这样结束也挺隆重的不是么？视频会议，多么高科技！”
余寒江手里的笔几乎要被捏断。
暖暖却再不搭理他，只是自顾自地憧憬重获自由后的幸福生活，撑着下巴有些兴奋地唠叨着：“婚礼没人祝福果然很霉……以后我要把婚礼弄得隆重一点，请个百八十桌的！孩子么，生一个就好，多了太累……名字叫什么好呢？唉，真挠头……”
青竹和暖暖认识这么多年，从未见她如此话痨过。
那个傻孩子，为了别人牺牲自己的傻姑娘。
望着暖暖的笑颜，青竹禁不住泪流满面。
余寒江却再也无法再忍受她的话，她的每一个字都像子弹，穿透了他的身体。
“好了！可以了！暖暖……别再说了!我签字……”
余寒江低头签下自己的名字，望着那张纸凄凉地笑。忽然之间，他抓起离婚协议书朝摄像头扔了过来，又用力踹开了面前的书桌，像个疯子一样破坏着他接触到的一切。
他那边的画面剧烈抖动了几下之后，忽然变成一片黑暗。
那一瞬间，暖暖狠命咬住了自己的手指。
余至却有些火大地哼了一声：“没出息！”
暖暖对老头的刻薄已经充耳不闻，她朝青竹这边强笑了一下：“我走之前，要见竹子一面，这总可以吧？”
余至冷笑道：“我看不用麻烦！韩青竹，我救你未婚已经花了天价，你还有什么资格赖在这里？跟于暖暖一起滚蛋！”
暖暖立刻变了脸色，大声怒道：“不行！竹子要呆在何时身边！谁知道你们会把何时怎么样？”
余至呵呵笑了几声：“于暖暖，你人没什么档次，心眼倒不少！何时我一定要救活的，投资了项目就要有回报！不然，我拿什么逼我孙子听话？”
暖暖怒道：“我们不是已经离婚了吗？你还要逼他什么？鬼才要相信你！”
余至不愿跟她多说，转头问青竹这边：“韩青竹，她不懂利益交换，你总该懂吧？”
青竹闭了闭眼，咬牙道：“我懂，我会和暖暖一起走！”
暖暖用力地捶桌子：“不行！竹子！你别离开！”
青竹朝她摇了摇头，递过去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何时不是一个人，你也不能一个人，我要在你身边。”
暖暖愣住了好一会儿，瞬间涌出泪来，又赶紧胡乱抹着眼睛。
青竹稳了稳心神，对余至凛然道：“我会走，但是我要每天知晓我未婚夫的状况，而且要有探视的权利！”
余至冷笑：“你有什么资格跟我提条件？”
青竹捏紧了拳头：“那就撤出你的医疗团队好了！他多撑了这么些天，我们也够本了！”
“停止医疗，他马上就会死亡。”
“那就死吧……”青竹忽然笑了起来，笑得无比凄厉。她转身走到玻璃窗前，望着里面的何时，发狠道，“这些天我们活着比死了更难受！死有什么可怕？我们一起死也挺好，起码不会被人利用！”
余老太爷面目阴沉地盯着青竹好半晌，最后说道：“你的邮箱将会每天收到何时身体状况的简报。”
“文字不够！”
“附带1分钟视频。”
“视频也可以造假！我要探视！”
“无理取闹！那就别谈条件了！我立刻终止医疗项目！”余至怒得直拍轮椅扶手。
青竹毫不退缩，目光灼灼地和余至对视着。
这时，余寒江那边的屏幕忽然重新打开，很明显，他已经恢复了冷静。
浅色的眸子一片幽寒，脸上看不出任何的表情。
“我要接管何时的医疗项目。每个月，让韩青竹过来探望何时一天。当然，我不会见她。”
余至思忖了一下，终于抬了抬手指，缩在一角的医疗人员又开始忙乎。
青竹的额头靠在玻璃上，微微松了口气。
身后，余至冷冰冰的言语传来：“这周末，你和王思远举行订婚仪式。下个月，举行婚礼。”
余寒江清淡地答道：“成交。”
青竹咬牙回头，暖暖那边的屏幕变成了一片黑色。
她和余寒江对视着，两人自始至终都是沉默。
青竹，我把她交给你。
Jay,我把他交给你。
心有灵犀，承诺无言。
……
那天更多的细节，青竹已经无法再去回忆。
之后的日子里，无数个恍惚的梦境中，她总是能看见自己和暖暖拉着手，一步步走出余家高耸肃穆的城堡。
天色阴沉，细雨霏霏。
她们走出巨大的花园，走过遮蔽阴翳的树林，走出那个雕花的大铁门，外面有一台破旧的老车在等着。
汽车轰轰地发动，大门在身后关闭，冷酷无情地一声巨响。
隐约之间，仿佛听见了余寒江喊声。
“暖暖……”
然而暖暖却只是紧抓着她的手，一直没有回头。
她们的人生，已经无法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