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公主回府(1)(1 / 1)
忘川之滨人影攒动,奈何桥边的孟婆丢了手中盛汤的瓢,慌慌张张的往外跑,她总是这样,一有什么事情,丢下瓢就往外跑,从来不顾眼前排队投胎的亡灵。
孟婆喘着大气,跑到对岸第二十四株彼岸花树下,她一个活了几十万年的神仙,一把老骨头了还这样子不管不顾的狂奔,委实难为了她。
彼岸花树下的女子浅笑嫣然,正怔怔的盯住忘川两岸的彼岸花,红的妖冶迷人。
孟婆定定的站住,“可是,小公主回来了?”
……
老君不识路,活了几千年也从未出过第二十二重天外天,一路子跟在我身后,又是好奇又是惊喜。见到个玉宇琼楼也拉住我问是什么,我白了他一眼,那是幽冥司掌事长老的宅邸。
见到个和二十二重天外天里不一样的石头也拉住我问一回,“小公主,你看这石头长得好稀奇。”
我看到地上的石头,不过是块玄红色魅石,当年天地异动之时,忘川河里的洪水泛滥,冲破了堵在河外十丈高的仙障,这些石头便是当年忘川洪水之时从忘川河底冲出来的。
我又白了他一眼,“这种石头叫做魅石,幽冥司里随处可见,”说完不忘补上一句,“二十二重天外天里没有。”
“哦,”老君应了一声,居然蹲到地上,仔细的挑拣了几块好看的魅石收进袖中。
我回头等住老君,已有些不耐烦,虽然我一直心平气和,平日里没甚主子的架子,只是他这样磨磨蹭蹭,全然不顾我的感受,当真该罚。转念想想他既然没出过第二十二重天外天,没见过什么世面,这一出来,见到什么都新鲜,也就原谅了他一回又一回,耐着性子,等他收好了魅石,继续往前走。
“小公主,你看这石头,和公主那日怀中飞出的蝴蝶是一个颜色哎。”老君已把魅石递到我的眼前。
我瞪着老君,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前胸的嫣色蝴蝶,虽然自出生之时便有,在幽冥司里却是个秘密,知道的不过三四人而已,他这样口无遮拦的,万一哪一天传了出去,如何是好。
“老君,”我目光凌厉,“你既然跟着我回了幽冥府,从前在二十二重天外天的事情,我不允了,任何人问起,你一个字都不能说。”
“哦,那若是神君问起呢?”
“我说的是任何人!”我目光越发凶狠,几乎把那日莹绿色的目光逼出来,“左右我才是你的主子,我便是赐死你,父君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吐出半个不字。”
“哦。”老君怯怯的点头。
走过忘川对岸,彼岸花开的正好,一树一树如血色般殷红,我死之后过了三千七百多年,掐指算一算,眼下里不是彼岸花盛开的时候,真是奇怪,我呆在彼岸花树下,仰着脑袋看着开满忘川两岸的彼岸花,红的妖冶,如那日从我前胸飞出的血色蝴蝶一般,血□□滴。
老君此时不解风情的插嘴,“小公主,这可是彼岸花了?”内心里已经激动的不得了。
我正专心赏着花,老君这一插嘴,好心情消了一半,回头死盯住他就是一句恶狠狠的话:“老君,你再说话,我回到幽冥府上,立即生火把你炖了。”
老君张大嘴巴,硬生生的把一个“啊”字咽了下去,低下头再不敢说话。
我这才稍稍定了心,转过头继续看红色如魅的彼岸花。
“可是,小公主回来了?”
我转过头,孟婆喘着粗气,正定定的看着我。
“可是小公主回来了?”孟婆又说了一遍。
眼泪就这样毫无征兆的落了下来,母后生下我之时灵力耗尽,不久便羽化归墟,十几个姊妹死的死,亡的亡,守灵的避开了,遁入魔道的逃开了。
五千年的时光里,除了父君,最疼我的就属这奈何桥边的孟婆。从前年幼,每每一个人跑出去玩,我从忘川离开的时候,她从奈何桥边跑过来送我一回,我从忘川回来的时候,她又从奈何桥边跑过来迎我一回。她酿了几十坛子花酒,我开心了她让我随便搬,我伤心了她守着我喝。哪一日里胡闹,跟别人打赌许给别人几坛子美酒,人家过来搬的时候,孟婆虽然心疼,却并不怪罪。她这样几千年待我如一,如今我回来了,第一个过来迎我的还是她。
“婆婆,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孟婆一把抓住我的手,放在手心里攥的紧紧的。“这三千多年来,你父君想你想的紧。”孟婆说着抹了一回眼泪,“我就说为甚么这忘川边的彼岸花,不过七百年便开了花,原来是为了迎小公主回来。”
我已经收了眼泪,挤出一抹笑意,“婆婆,我都回来了,你还哭个什么?”
“老婆子人老眼花了,看不清楚,揉了几回眼,眼泪就揉出来了,”孟婆收了眼泪,笑呵呵的看着我,皱纹成壑的脸上闪出古铜色的光晕,慈祥和蔼。
走过奈何桥,孟婆的摊子前已经站满了等着投生的亡灵,孟婆放下我的手,“小公主,老婆子还有事情做,不能送公主回幽冥府了。”
我笑了笑,看向孟婆的身后,“婆婆不必费心,接我的来了。”
孟婆转过身,父君正领着一群神军仙兵,浩浩荡荡的往忘川走来。我在忘川河畔站了那么久,就算分不清是不是我回来了,晓事的地精小仙见到了肯定不忘尽快通知父君。
父君已经走到我的面前,一把握住我的双手,“浅然,我的小女儿,可是你回来了?”
“父君,是浅然回来了,”我一头扎进父君的怀里,哭得伤心。
父君搂住我,活了二十几万年的脸上硬是流下两滴清泪,身后众神官仙兵个个动容,皆悲恸不已,有些仙龄尚浅的小神,居然跟着呜呜的哭起来。
老君在我身后放声大哭,稀里哇啦的像是死了爹娘一般。
父君一脸震惊,推开我,“浅然,他是谁?”
我转过头,果然父君会奇怪,在第二十二重天外天里面,十二姊姊孟青君脾气欢乐,喜欢胡闹,收了四个小厮,却并不全是把他们当做下人对待,平日花里胡哨的衣服首饰随随便便的塞给他们,从九霄云天里引下的云衣,布料多了也分出来一些给几个小厮裁了衣服。老君虽然是个地精,幻化出的人形却清秀雅致,眉宇间英气十足。是以他虽然只是个小厮,穿着打扮却不差,加上十二姊姊给他塑的一身好相貌,看起来却并不像是个打杂的,倒像是哪个仙府里走出来的少年公子。是以父君这才心生疑虑,以为我死了几千年,是哪个仙乡福地的少主救了我也未可知。
“哦,父君,忘记给你介绍,”我一把拉过老君,熟识非常。
父君更加坚定眼前的这位公子定是哪家仙乡福地的少主人,拉去我几千年把我救活了,这几千年来的朝夕相处,现下里送我回来,说不定下一件事情就是提亲了。其实当时也怪我,不过是引见一个下人,我那样一本正经,动作熟稔,完全不像一个主子的态度,也难怪父君会多想。
父君的眼神突然变得更加和蔼慈祥,一脸满意的模样。
我不知道父君心里是怎么想的,仍旧紧紧拉住老君,“父君,浅然给你介绍,他是老君,这几千年来,浅然多亏了老君的照顾。”
“哦,”父君一脸热情似火的笑意,一把双手抓住老君的右手,一个劲的摇啊摇,“老君公子仪表堂堂,少年英雄,器宇轩昂,这些年小女多亏了公子的照顾,本君甚是感激,不知老君公子是哪家仙府的小主人?”
这……我方才还奇怪着,不过几千年不见,父君为何突然变得如此平易近人,对着一只山野兔子如此这般的和蔼可亲,原来是把老君当做了某个仙府的公子。
老君被父君的热情暖的不知所措,傻笑着,愣愣的站在那里吱吱呜呜的说不出话。
我赶快上去圆场,“哎,父君,这是个误会,误会。”我干笑着,这个脸丢的有点大,还带着父君一起丢了脸,算不算是把脸都丢回娘家了。
“误会?”父君一脸不解,仍是紧紧握住老君的双手。
我悄悄的附在父君耳边,小声耳语:“他是十二姊姊找来照顾我的一只地精,原本是山里的一只大灰兔子。”
父君的笑容瞬间僵住,脸色难看,方才他那般热情的对待老君,背后一众神君仙兵个个看得清楚,握住老君的两只手,松开也不是,不松开也不是。
老君仍是傻笑着看着父君,父君面色铁青,一把松开老君的手,背过身去,“今日里本君的小女儿回府,是幽冥司几千年来一件天大的喜事。为表庆祝,今年各位仙家在簿子上的的俸禄翻上一番,”想了想又说“生死簿上的命格原是早就注定的,本君不能因为自己一时开心,擅自修改了生死簿,大赦了天下,就给十八个地狱里现有的恶灵厉鬼们免去一半的刑罚,算是幽冥府感激上天把本君的小女儿送回来,这样一来一十八个地狱里的官吏也可以清闲一阵子了”
众神官仙兵一阵高呼神君英明,小公主万福,父君牵住我的手,一路子把我带回幽冥府。
沿路民众夹道相迎的盛况更是不必说。
既然回了幽冥府,好好的醉上一番自是不必说,当日里父君就在幽冥府大摆筵席,抬了幽冥司两窖的陈年佳酿过去,嘱咐在场的仙官不醉不归。
我坐在下首跟着拍手起哄,父君老脸笑开了花,就连一直幽居的十五姊姊孟李卿也勉强撑着虚弱憔悴的身子出来敬了一回酒。
老君哪里见过这么盛大的场面,席筵一开始便蹦蹦哒哒的跑来跑去,跟着看墨玉雕花的托盘上放着刚摘下来的时令果蔬,盘龙紫金盏里面盛着的各色蜜饯,盯着仙官们手中的九转夜光杯。
我向身边的婢子讨了一只杯子递给老君,“今日里大家开心,你也喝上几杯,只是不准多喝,万一露出了你的兔子脸来,被人捉了去炖了,别怪我没提醒你。”
“多谢小公主,小公主哪里话,老君再欢喜,毕竟是个下人,该有的分寸还是懂的。”老君接过杯子,欢喜的蹦跶开,向一旁的婢子讨要白玉壶里的佳酿。
老君样貌英俊,穿着打扮也不差,且今日里父君在忘川边那般热情的对他,诸神全看在眼里,现下拿着九转夜光杯在那里饮酒,众神欢乐,也端了酒杯围了上去。一句一个少年英雄,一句一个风流潇洒,老君手里的九转夜光杯一直没空着。
筵席上闹得欢快,可怜我在第二十二重天外天平淡了三千七百年,一时喜欢,过没多久便觉得吵闹的紧,私下里看看无人注意,悄悄站起来离了席。刚走出门口不远,就见到迎面而来的孟婆,孟婆一把拽住我,“小公主,里面正热热闹闹的,你这是要求去哪里?”
“哦,我正想着要去找婆婆说说话。”
“有这么巧的事,老婆子想着小公主回来了,神君大摆筵席,小公主当喝不惯府里的酒,趁着这会子奈何桥边事儿不多,搬了两坛子花酒给小公主送过来。”
“婆婆疼我,原是不必亲自送来的,婆婆那一窖花酒,浅然什么时候想喝了,自己就去了,婆婆何曾拦住过浅然。”
孟婆笑得欢畅,“现在是回去继续喝,还是陪着老婆子我到忘川边说说话。”
“自然是陪着婆婆说说贴己的话,”我拉住孟婆就往外走。这些年来在幽冥府,除了父君之外,倘使还有个牵挂着的,便只有孟婆了。
已是黄昏时分,天色晦暗,忘川河畔的彼岸花在夜空中开的绚烂夺目,耀眼的红如冲天的火光燎烧在忘川两岸。
孟婆在忘川边支了一方桌子,拿了一把龙泉窑的天青色瓷壶,并着两只白玉骨瓷的酒杯,我跟在后面,搬了两把竹制凳子,一老一少就着月光,对着满川的彼岸花,举杯畅饮。
我把玩着手中白玉骨瓷瓷杯,胎薄质坚,釉质莹润,手指婆娑起来细腻柔滑,不禁满心欢喜,雅致也多出几分。
“几千年不见,婆婆何时置办的这些品酒的物件,浅然看着当不是一般的上品。”
“就是那一年小公主复活了……”孟婆突然停住,不再说话,端起酒壶给我满上。
那一年我复活了谁,那一年我复活了辛于君,后来他死于珩瑜君之手,再后来我跟着死去,眼下里辛于君是否存与世上尚不好说。
“婆婆但说无妨,几千年的事情了,再怎样的血海深仇也该释怀了,况且,我现在不还好好的活着。”
“小公主复活那位凡人公子的第二年,老婆子趁着空闲的时间摸去凡间,找了当时岭南名窑的烧瓷器师父,烧出了这一只天青色瓷壶和四只白玉骨瓷的酒杯,皆是上品中的上品。老婆子想着,小公主偶尔好饮,既然避居凡尘,就送些花酒并着这一套饮酒的物件给小公主,也算是老婆子留给小公主的念想。谁曾想,奈何桥边往生的亡灵太多,老婆子一时间抽不得身,这样一耽搁了,后来听到的居然是小公主的……”孟婆面目伤感,“居然是小公主的死讯,老婆子当时心中一惊,再拿出这一只酒壶并着四只酒杯端详,心里伤怀,手一抖,打碎了两只,”孟婆说着不住的摇头叹息。
“老婆子原以为,小公主既然去了,这些物件再无意义,便收了起来,这样一藏又是三千多年。好在上天开恩,小公主又活着回来,老婆子自当拿出这些物件,这些东西三千多年前老婆子就应该亲手交给小公主。”
听完孟婆的说道,我不禁悲从中来,想来我在这第二十二重天外天无风无事的躺了三千多年,幽冥司里的诸神却为我伤心了三千多年,心中愧疚难当。
“婆婆有心了,”我端起杯子,送到嘴边,饮一口花酒,还是从前的那种甜香,只不过比三千年前饮的更加香醇浓郁。
“小公主死后,神君大怒,差点跟九重天上闹僵。算起来,小公主死去之后,这几千年来幽冥司跟九重天都无甚往来。先前九重天上的少君还会过来小公主坟前祭拜几回,后来不知怎滴,也不过来了。老婆子想着可能是当日里少君不明就里失手杀死了你在人间的郎君,直接导致小公主身上的两心咒发动,害死了小公主,幽冥神君把罪过全都算在了少君头上,拦着他不让他过来也未可知。”
“父君这是何必,左右当年是我犯了天条在先。”
“小公主你这样说,老婆子就直着跟你说了吧,若不是因为小公主私自种下两心咒,触犯天条在先,你以为少君害死了小公主,神君真的会善罢甘休么?说不定已经像一万年前的魔王苾谙一样,起势反了天族。神君生了十六个女儿,如今活的尚好的也只有小公主一个,你死了,神君之后千千万万年里,还有什么盼头。”
我心里一个咯噔,我孟浅然何德何能,不顾大局,一意孤行的去爱一个凡人。若是当年父君果真因为我而反了九重天,我孟浅然岂不是要成为开天以来,神界首当其冲的罪人。
我呷了一口花酒,“婆婆可知道当年我那在凡间的郎君后来如何了?”
“小公主的那个郎君啊”孟婆咽了一口花酒,连声叹息,“当年小公主一意孤行,擅自给你二人种下两心咒,神君护女,自是不敢轻举妄动,后来小公主死于两心咒,神君勃然大怒,回来翻阅生死簿,听说把他打入十八重地狱,生生世世受尽折磨,永世不得超生。”
一口花酒噎住喉咙,从前胸倏忽飞出一只血色蝴蝶,我又开始止不住的咳嗽。父君这样子做是不是过了,左右是我一意孤行,和辛于君有什么牵连,怪只怪我当初不该一意孤行给他种下了两心咒,父君这样子就把他打入十八重地狱,生生世世受尽折磨,还不如直接毁了他的元神,灰飞烟灭了来的痛快。
孟婆见我一直未说话,眼前的血色蝴蝶飘的鬼魅,一时哑然。
我一把捉住血色蝴蝶,放回前胸,自那日里她异动飞出来,这些时日一直有点不受控制。“不过是一件玩物,当时在第二十二重天外天里,姊姊们送给我解闷来的。”
“小公主去了第二十二重天外天?”孟婆更加担忧。
“嗯啊,不然婆婆以为浅然这几千年来去了哪里。”
孟婆不言语,饮酒时却沉重了几分,我并不以为意,谁都知道幽冥司第二十二重天外天躲着我那三个遁入魔道的姊姊,她这个担忧,原本也是该的。
今夜的月亮并不圆,想着已经是月末了,怪不得刚才我会一阵咳嗽,只是这凡间里的病根,我为何一直带着。
我和孟婆在忘川边上喝了两坛子花酒,那一晚孟婆初时喜悦,后来便有些担忧。
露水已经很深了,我起身欲告辞,却远远的看见自家的婢子小夕慌慌张张的往这边跑。
“公主不好了!”小夕还未跑到我的面前就大声喊,一边挥着袖子,一边喘着粗气,“公主,大事不好了!”
待小夕跑到我面前,我才不紧不慢的站起来,“小夕,虽然你品阶不高,好歹你也做了几千年的神仙了,怎么还是这般慌里慌张。”
小夕一脸羞愧,站定之后才静下心来,细着声音跟我说:“公主,出事了。老君在筵席上喝多了酒,化成了原形,被罚恶司给捉了去,非要扒皮炖了给他家的娘子下菜,眼下里热水都快烧好了。”
我一把推开小夕,“怎么不早说,”回转过头向孟婆道了个别,匆匆的往幽冥府奔去。
一路上想着,罚恶司虽然生的面貌凶残,心底却是极善良,仔细说明了缘由,把老君要回来也并非难事。
“今日里神君大宴,奴婢们忙的紧,哪里顾得上老君,待筵席结束,奴婢们左右寻不见老君,四下里一打听,方知晓老君酒后现了原形,被不明所以,喝的酩酊大醉的罚恶司捉了去。奴婢慌着跑过去解救老君,谁知罚恶司喝多了酒,无论怎么说都不肯放了老君,奴婢这才满世界的寻找公主,只怕是去晚了一步,就只剩下一堆兔骨头了。”小夕在后面追着,一边跟我解释。
我停下来,回头看着小夕,她方才寻我的时候已经累得不轻,眼下里我健步如飞,她哪里跟得上,这样子赶过去,莫说兔子骨头,渣渣都被罚恶司家中的那条恶狗给吞了去。
“小夕,你慢慢走回去,不急,我这就过去,”说完我捏了一个决,直接落到罚恶司府中的院子里。
果然如小夕所说,晚来一步恐怕只有给老君送葬的份了。罚恶司在院子里支了一口大锅,里面的水咕嘟咕嘟的冒着泡,老君被绑在院中的一根桩子上,耸拉着兔脑袋,尚未醒酒。
罚恶司一身酒气,面色赤红,提着一把刀,晃晃悠悠的向老君走过去,这架势,分明是要给老君开膛破肚啊。
我一下挡在老君前面,“且慢!”
罚恶司手里的刀已经举起了一半,忽然听见有人喊且慢,挣开醉意猩红的眼睛却看到自家公主挡在自己面前,哐当一声刀就落了地,刀柄不歪不斜刚好砸到罚恶司的右脚尖上,罚恶司疼的乱跳,却不忘跑到我面前问个安。
“小公主,你怎么在这里?小仙正准备宰了这只兔子下菜,公主可要跟着一起尝尝鲜。”
尝鲜,尝鲜你个紫袍鬼啊尝鲜,本公主我一路赶过来,魂都快累废了,你却逮住了本公主的小宠准备下菜,真是气煞我也。
转念一想,这罚恶司毕竟是活了几万年的老神仙,我尚未出世的时候,他就跟着父君处理幽冥司的事务,几万年来勤勤恳恳,兢兢业业,论辈分我还要管他叫上一声叔叔。只是这官阶有别,我既然生下来就是幽冥司的公主,品阶自然要比他高上几层,这样子一来,也就按程序办事了,我做我的公主,他当他的臣子。
想到这里,我顺势收了方才的盛气凌人,端庄大器道:“罚恶司有所不知,这只大灰兔子,原是我的一个小仆,浅然几千年来多亏了它的照料。今日里开心,便放着他多喝了几杯酒,不想他修行浅薄,不胜酒力,居然化成了原形,被罚恶司误捉了去,真是对不住。”
罚恶司揉揉眼,愣愣的看着柱子上的老君,分明一只邋邋遢遢的野兔子,怎么会是小公主的小仆呢。
我笑了笑,走到柱子边,捏了个诀,复把老君化成人形。
这一次罚恶司更加吃惊,酒意顿时消了一半,“这个人不正是白日里神君盛情相迎的公子么?”
“正是,”我点点头。
罚恶司硬生生的咽了一回口水,“误会,误会。”一个酒嗝打出来,酒气熏天。
我捂着鼻子,故作随意状。
老君尚未醒酒,仍躺在地上呼呼大睡,我瞪了一回老君,无可奈何的提起老君便往外走,罚恶司在后面大喊,“公主,可用小仙派人送你回去。”
“不用,”走出门口我便把老君变回了原形,拎着两只兔耳朵,一路凶神恶煞的走回自己的别院。那样子,把幽冥府看门的掌事都吓了一跳。
回到别院,小夕已经候在那里多时,眼下正在院子里来回踱步。
我胡乱的把老君往地上一扔,兀自里走回屋子里,嘱婢子打了洗澡水,把自己泡在木桶里,迷迷糊糊的竟睡了起来。察觉到有些冷的时候,桶里的水已经冰凉,我打了个寒颤,慌慌张张的捞了手巾,把自己擦干了,换上衣服直接跳到床上去。这一天就算是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傍晚,小夕说父君过来看过我一回,见我睡得沉,没舍得叫醒我。老君仍醉倒在院子里,今日里父君过来的时候差点没把他捉了去。
我揉揉眼睛,昨日的洗澡水已经被人抬了出去,既然已经是傍晚了,不如继续蒙头大睡。小夕问我要不要吃些东西先,我摇摇头,吃了东西,人就精神了,还怎么睡。
这样子浑浑噩噩的睡到第三日日中,实在饿的受不住,两眼直冒金星,我这才跌跌撞撞的爬起来,出门喊了小夕准备些吃食,院子里,老君仍躺在地上。没吃东西,身上没什么力气,我便也懒得理他。
小夕备好了吃食,我狼吞虎咽的胡乱吃了几口,中间差点被噎死,小夕在一边不住的给我抚背、递水,我咳的两眼直冒金星。果然老祖宗们说人是铁饭是钢不假,想我堂堂幽冥司十六公主,不过是饿了几顿,竟狼狈至斯。
吃了饭,人有力气了,我便走出去收拾老君。这小仆喝多了酒,被别人提着原形回去也就算了,居然没日没夜的睡到现在,想想我一个做主子也没消遣如斯,他可倒好,昏天黑地的不知今夕何夕。
小夕一盆冷水泼到老君身上,老君抖了抖,打了个寒战,抱起双膝,换了个姿势,居然继续睡下去了。
我翘着二郎腿坐在太师椅上,眼珠子都直了。一抬手,打开扇子,使了几分仙力,对着老君就是一阵猛扇,院子里顿时狂风大作,疾风骤雨一般,栽在院墙边的半枫荷竖着叶子,被吹得呼呼作响。
老君抖了几抖,这才醒过来,化了人形,双手挡在眼前一个劲的求饶。我看着也差不多了,收了扇子,面无表情的看着老君,“老君,你可知错。”
“小公主,奴才知错了,求小公主饶命。”老君跪在地上一个劲的磕头。
我复坐回到太师椅上,伸手把玩着扇子,扇子上画着一个素衣淡妆的美人,另一面提了字,什么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云云。
将扇子翻过来,继续有一搭没一搭的摇着扇子。这把扇子似乎还是当年从公冶嵇手上抢过来的,没来得及送给辛于君,我们两个便双双归西。
“本公主何时说过要你的命了,你知错了便好。本公主本不是个薄情寡义之人,你当初在第二十二重天外天照料本公主几千年,本公主尚感念着。只是这错犯了就是犯了,惩罚还是要有的,不然本公主何以管得住这幽冥司的小婢小兵们。”
老君仍一个劲的磕着头,“请公主惩罚。”
话虽如此,我虽然做了八千多年的神仙,奈何这幽冥司里惩罪罚恶之事还真不是我管的,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一个惩罚是好,罚重了吧,显得我不仁义,罚轻了吧,又有包庇护短之嫌。
我拨着扇骨,委实费了一番脑力,可是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平日里父君惩罚那些凡间犯了罪过的魂魄,不是刀山火海下油锅什么的,就是枷锁镣铐喂毒蛊,这些用到老君身上肯定是太过了。
那我该怎样惩罚老君才刚好合适呢?我半躺倒在太师椅上,歪着脑袋,敲着扇子,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这可难为我了。
老君还在那里磕着头,嘴里不住的喊着,“请公主惩罚。”
他这个头磕的噗噗嗒嗒毫无章法,一点规律也没有,听起来乱糟糟的,听着真是心烦。
“既然你这么能睡,那就罚你化了人形在这院子里睡上三天,中间不准醒来,不准吃东西,不准喝水,若是不然,本公主定要重重的再罚于你。”说完,我自己都惊了一下,这个,也算是惩罚么?
老君傻了眼,明白过来后,一头栽倒死睡过去,他倒是反应的快。
小夕闪掉了下吧,干巴巴的咽了一回口水,跟着我把太师椅搬回了屋子。
却说那一日忘川之畔彼岸花异动,不过七百年时间的彼岸花叶一瞬之间凋零完全,忘川河边瞬间开满妖冶如火的彼岸花。不过一日时间便惊动整个仙界。
孟婆说当日九重天便遣使来到幽冥司,证实此事。之后见十四重天上的长治宫宫主公冶嵇在忘川河边伫立良久,却未曾见到九重天上的少君珩瑜君过来。我暗自嗤笑,他怎么有脸过来,一万三千多年前负了我大姊,三千多年前又杀了辛于君直接导致我心肺俱碎吐血而亡。
只是我好生奇怪,我回来的那日父君带着幽冥司的百官掌事并着神兵无数,跑到忘川边迎接,眼下里已经过去了十日,消息传的再慢,九重天上也应该尽人皆知了,为何还未见公冶嵇过来找我?
孟婆笑道:“九重天上的诸神,小公主为何偏想着要见那长治宫宫主?”
“我在九重天上只他一个朋友,几千年不见,怪想念的。”
“小公主既然想念故友,大可以去九重天上找他。”
“不了,从前都是他找我,眼下里我也不想坏了这规矩,还是等他过来找我罢,几千年不见了,他也该想念我才是。”
孟婆不再说话,专心的给往生的灵魂发汤。
我坐在竹凳上,一手支着脑袋,突然就很想去看一下辛于君,他在十八重地狱里受了这几千年的煎熬,完全是因为我。当年我还可以用两心咒护着他,如今两心咒解除,父君将我之死怪罪到他的头上,岂能轻易饶了他。我暗自叹息,前胸的血色蝴蝶又蠢蠢欲动,我剧烈的抑制住咳嗽,我每想他一回,血色蝴蝶的魔力就提升一成,这样子,迟早有一天我会控制不住自己的心魔。
孟婆听到我说要去十八重地狱看辛于君的想法,当场吓了一跳。
“小公主你可知道,当年神君因你之死,把罪过全算到辛公子头上,如今你死而复还,若再去招惹了他,眼下里没有两心咒忌惮着,神君真会打散他的元神,使他灰飞烟灭。”
“灰飞烟灭又如何,”我干咳几声,血色蝴蝶越来越悸动,我压制起来便越来越吃力,“眼下里我夫君要生生世世受这样的苦,倒不如灰飞烟灭的好。”
我再也抑制不住,一口血吐出来,血色蝴蝶从前胸飞出,霎时间飘满眼前,孟婆一时间看呆了,我再抬起头时,双眸已经猩红。
“小公主!”
“婆婆,我没事,只是一想到我夫君因我而受这般折磨,我却不能救他,便心如刀割,不能遣怀。”
“小公主,”孟婆上前扶住我。
我已经收了眼中猩红的光,拼着力,把眼前成群的血色蝴蝶收回。
“小公主,你须知道这样子并不是办法,那辛公子毕竟是个凡人,你这样子去见他,只会害了他。虽然在十八重地狱里,受的苦是残酷了一些,但是辛公子还在,小公主就有个念想。小公主若是真心喜欢辛公子,还是要稍安勿躁,从长计议。不要因为抑制不住想念,而害了他。”
“婆婆,要怎么个从长计议法?”
“老婆子也没有办法,只是眼下里,还是不去看他的好。”
我不吭声,眼下里,或许真不该去看他,正如孟婆所说,他还在,我就还有个念想,他不在了,我便连这个念想都没了。
九重天上的少君珩瑜君到幽冥府议事,席间提及我活着回到幽冥司之事。
父君差人到我的别院,问我要不要过去,毕竟眼下里幽冥司尚能出去见人的公主,也只有我一个了。我明白父君的意思,差人过来问话,不过是全了少君的面子,反正不论如何,我都没打算去见他。
老君跑上来问我少君长得如何,身长如何,能力如何,又在我面前说一大堆什么他还在第二十二重天外天里做妖怪的时候,一群山野鬼怪讨论着九重天上的少君如何如何英明果敢,少年大器,长得风流倜傥,一表人才。
我瞪了老君一眼,“好什么好,还不如你看着顺眼。”
“小公主,你是说真的么,但是我那个瘸腿的狐狸老友说九重天上的少君身长七尺,剑眉星目,动若临风,止若矗峰,雍容闲雅,态度从容。我一个山野的小妖怪,怎么能和少君相提并论。”
“你便是觉得少君好,你跟着他伺候他去好了,本公主这里虽然比不上九重天,好歹我这里也不缺什么人伺候。”
“小公主,您,您别啊,奴才不过是好奇,想过去看一眼,谁知道小公主不过去……”
我瞪住老君道:“有什么好看的,左右不过是个品阶高一点的神仙,也值得你这般仰望着。”
老君见我忿恨,不敢再言语。
那日孟婆说不让我去见辛于君,我却是忍不住,若是就这样子不去见他了,虽然是个念想,又算得上是什么念想呢,生生世世的见不到他,和他死了有什么区别。况且他还在十八重地狱里受着锥心般的煎熬。
院子里的半枫荷左右摇摆,赤红色的叶子恍惚忘川河边的彼岸花,又恍惚我前胸飞出的血色蝴蝶,还恍惚那一日我和辛于君吐了一地的鲜血,我又开始想他……
小夕见我神色恍惚,问我怎么了。
我抬起头,当年我离开的时候把辛于君托付给她保护。
“小夕,我想念先生了。”
“公主……”小夕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是小夕对不起公主。”
“不怪你,”我眼神黯然,“只怪我们缘分太浅。”
“公主,你可想去见先生,”小夕跪到我的脚边,“小夕认识一个在十八重地狱里当差的,知道先生关在哪里。”
“小夕!”我忽的站起来,内心激动,“你去见过先生?”
小夕点点头,“先生被关进去的第一千年,小夕去看过先生一次,后来神君管制的越来越严,小夕就再没敢去看过先生。”
“先生怎么样了?”
“先生他……”小夕眼圈一红,两行清泪留下来。
我倒在椅子里,我虽然未曾去过幽冥司的各层地狱,可是这地狱的刑罚我还是听说过的,况且这第十八重地狱还是幽冥司里受刑最重的一层,且不说这刀山火海下油锅,单是把这抽肠、吊筋、拔舌、挑皮、蒸笼、铜柱、冰山、石压、牛坑、血池、磔刑、石磨、刀锯,各酷刑过了一遍,就算是神仙,也受不住啊,况且辛于君已经受刑三千七百余年。
我两眼空洞,泪水一直往下流,小夕捉住我的衣脚,“公主,你若是想见先生,小夕今晚就跟着公主过去,到时候公主可化了小夕的模样,小夕化作老君的模样,这样即使走漏了风声,被神君发现,公主大可以把罪责推到我们头上,落得个管教不严。也不至于连累到先生。”
我看着小夕,对于三千七百年前的那场惨剧,她仍心存歉疚。
十八重地狱里阴风阵阵,我化作了小夕的模样,跟在小夕变幻成的老君身后,越到后来越想越不对劲,我大可以自己化作老君的模样,小夕还是做小夕,这样子我跟在她身后却理所当然一些。只是眼下里已经来到了十八重地狱,再施了仙术变幻回去已然不可能,只能将错就错,一路子往十八重地狱深处走去。
小夕跟门口的看守打招呼,看守看看带着一张老君面容的小夕,眼神奇怪,倒是看到了后面的我,笑容满面的打着招呼:“小夕姑娘几千年不过来,不知今天来这里所为何事?”
我干干的笑着,想来他是把我当做小夕了,“呵,不知道大哥可还记得两千多年前我来找过的那位公子?”
“哦,小夕姑娘说的是那位害死了小公主的公子吧,”这看守消息不灵通啊,眼下里我都已经活着回到了幽冥司,他还这样子说话,真是不该。
“啧啧,那位公子啊,委实可怜,我在这里当差这几千年来,从没见过哪个亡魂受到过这般折磨,你不知道那一日挑皮之刑,公子被挂在刀树之上,浑身被刺的血肉模糊,到刑罚结束之后,硬生生的给剥掉了一层皮啊,啧啧。”
我眼前发黑,浑身一软,几欲倒下,小夕一把拉住我,我这才稳住了身子,“那位公子委实可怜,敢问大哥可知道那位公子现下里被关在了哪里?”
“哦,听里面的兄弟说,前几天神君派崔判官过来提人,带到阎罗殿前用笞魂鞭抽碎了三魂七魄,最后打散了元神,现在已经灰飞烟灭,渣都不剩了。”
我一个跟头栽倒在地上,小夕变换的老君也顾不上掩饰了,“公主,公主!”小夕大喊。
看守的小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把拉住老君,问是什么情况,老君抬起头却是一张小夕的脸,“我家小公主晕倒了。”
看守吃了一惊,再看看地上躺倒的我,哪里是方才的那个小夕,分明就是幽冥司受尽恩宠的小公主啊,看守不禁瘫倒在地上,“这,这是怎么回事?”
小夕并着几个小仙把我抬回幽冥府的时候,我尚淌着眼泪,前胸的血色蝴蝶一直异动,我没了力气去压制。想来当初孟婆劝我稍安勿躁、从长计议并不是一件好事,我若是一回来就闯进十八重地狱,拼了命也要把辛于君带走,眼下里还会有这般祸事么。
小夕送走了小仙,走回屋子,“公主,真的不用通知神君么?”小夕关上门,再抬头时,只见到无数的血色蝴蝶在屋子里飞舞,我躺在床上,气息微弱。
“公主!”小夕扑上去,却见我满脸泪水,面如死灰。
“公主你怎么了?公主,你不要吓小夕啊,我这就去,这就去通知神君,”小夕哭得稀里哗啦,放下我,就要往外跑。
我一把拽住小夕,绝望的摇摇头,父君过来了能做什么,辛于君已成飞灰,再也救不回来,父君过来了,辛于君就能回来么?
我三千多年未有见到辛于君,没想到第一次去见他,竟是这般光景。
不知道崔判官笞魂鞭落下来的时候,辛于君会不会疼痛难忍。
纵横交错的血痕里,不知道辛于君会不会后悔那一世与我相识。
也不知道在他魂飞魄散之际,他是不是还记得那一年有一个姑娘曾为了他心肺俱碎,肝肠尽断……
我为他命亡两世,而他却因我赔上生生世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