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六章(1 / 1)
夜里,田青被尿憋醒了。翻了个身,发现自己身上竟然盖着被子,自己怎么睡在床上了?
他摸索着下了床朝屋外走去,走到门边却险些被绊了一跤。门边靠坐着一个人,一动不动——可不就是竹觞么?呼吸平稳而深沉,显然是睡着了。
田青觉得这样不行,现在已经入秋,这公子爷万一又着了凉有个头疼脑热的怎么办?岂不是要在这儿住上更久了?!于是,他赶忙把人架起来,往里屋走去。
竹觞本是易惊醒的,但奈何一坛子酒下肚,微醺之下睡得也沉了不少,只觉得身边靠着的东西很温暖,迷迷糊糊间便被拖上了床。
田青又麻利地给竹觞盖好被子,这才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解手完毕,困意又涌了上来,田青习惯性地回到柴房,倒头就睡。没有关上的门扉在夜风中吱呀作响,带着山林里的寒意吹彻了柴房的四壁。田青缩着脖子往干草堆里挤了挤,安然睡去了。
田青觉得很累,脚步无比沉重,可他不敢怠慢,背着妹妹一步步地向前走去。他觉得自己走了很久,又渴又累,眼前有些晕眩,晕眩中看到了不远处的一家店铺——是家医馆!他心中一喜,阿九有救了!他亟不可待地奔过去,但他太着急了,脚力不及,刚到医馆门口就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他不顾自己被地面擦破的腿肚子,慌张地去把妹妹扶起来,却看到那个躺在地上的女孩满脸伤痕,血正源源不断地从衣服里渗出来,洇红了一地。
怎么摔得这么严重?!他手忙脚乱地去按住流血的地方,可鲜血怎么都止不住。他转头跑进医馆,柜台后空无一人,他大喊:“有人吗?大夫呢?大夫呢!”
接着,一个一脸冷漠的老头从里屋慢慢地走了出来,看也不看田青。田青像见到救星一样,一把拉住对方的衣袖,急惶惶道:“你是大夫吧?快救救我妹妹!求求你了!”
老头这才漫不经心地看他一眼,神色不满:“你就是这么求别人的?”
田青突然想起了从前老乞丐的教导:“要饭也是有门道的,笑脸迎人是上策,哭爹喊娘是下下策。伸手不打笑脸人的说法你听过吧?正是这样,对,你得笑,如果你逮住了那些喜事临门的大官人,吉祥话得先说上两句,你再那么笑着,别人的心情也差不到哪儿去,好处不就来了么……”
想着想着,他艰难地咧开嘴,想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但他觉得嘴巴是那么干涩,嘴角是那么僵硬,他就这么扯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嘴里苦苦哀求:“求求大夫,救救我妹妹。”
老头轻蔑地笑了一下,不理会田青。
田青把妹妹抱在怀里,他跪在地上,不断磕头,一边笑着一边哀求:“求求你,救救我妹妹,求求你……求求你……”
老头摇摇头,不屑再看田青一眼,冷冷地说:“你妹妹没救了,她死了。”
田青觉得怀里一片冰冷,他低头一看……是一具白骨!
“吓!!”
田青从一身的冷汗中惊醒,他弹坐起来,觉得头晕眼花,惊魂不定。
“怎么了?做噩梦了?”
眼前是一张好看的脸,正皱眉看着他。是竹觞。
“我……”田青愣了片刻,终于缓过劲来,点点头道:“我,做噩梦了。”
他梦到自己竟然摔死了阿九,他求那个大夫,他拼了命地笑,拼了命地磕头,但阿九却……他脑海中闪过妹妹满身鲜血的样子,以及那具尸骨。他仿佛感到浑身冰凉,怀里是阴森森的寒意。
“你还好吗?喂,田青。”竹觞觉得田青的状态似乎非常不好,两眼无神,身体还瑟瑟发抖。
竹觞有些担忧地问:“你冷吗?”
田青不作回应,竹觞干脆一把抱过了他。果然是冷了,他能感觉到田青身上有些汗湿,那是做噩梦吓出的冷汗。
浅浅的暖意汇聚成海,逐渐将田青周身的冷吞没了。田青在温暖的怀抱里渐渐寻回了理智,他这是怎么了?竟然做噩梦了啊,他记得自己从来都是做美梦的,已经有很多年没做过这么糟糕的梦了。而这个噩梦还如此的逼真,好似利爪划过脑海,留下一道惨白的痕迹。
“好点了?”竹觞看着他。
田青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尴尬地退出竹觞的怀抱,挠挠头,笑了笑说:“嗯,我没事。”他一转头看到屋外的天光,竟吓了一跳似的:“现在几时了?!”
竹觞依言答道:“已经午时了。我今早起来还觉得奇怪,怎么你没给我做早饭,本以为你已经出门了……”
“午时了?!”田青蓦地打断竹觞了的话,一脸忧惶,“我,我怎么睡了这么久……不行不行,晚了。”他一边念叨着,一边爬起来,直接往院里走去。
他站起身刚走两步就觉得不对劲,四肢无力,脑袋也昏昏沉沉的。他用手指拧了拧眉心,又洗了把冷水脸,想让自己精神一些。
然后他习惯性地背上背篓,系上斧子,就要往外面走。
“你上哪儿去?”竹觞很是奇怪,挡住他问。
“啊……我……我上山砍柴啊!”田青理所当然地答道。
“你现在还要去?今天天色可不太好。”竹觞一早起来就看见天色阴沉沉的,中午时分也不见云开,大概是要下雨的。
“没事,我很快就回来的。”田青笑了笑,头也不回地快步朝外面走去。
一段时间的接触下来,竹觞已经了解到了田青的固执。他目送着田青消失在树林间的背影,有些莫名所以,非要每天都砍柴吗?
竹觞的肚子咕咕叫起来,他进灶间搜罗了一圈,却一无所获。竹觞无声地叹了口气——田青那小子完全忘了这里还有张嘴等吃饭吗??
竹觞的午饭是去镇上解决的。吃惯了田青的清粥小菜,再吃大鱼大肉倒有些不适应了,酒馆里的饭菜竹觞吃着竟觉得腥腻。但他想,这林间小院的闲淡生活很快就要结束了吧。
他算了下时日,再过两日他就要启程了。他的伤已痊愈了大半,出行跋涉已无大碍。而他潜心等待的部下,也即将抵达最近的都城。
他摊开前往昆仑的路线图,计算着行程速度。如果每天马不停蹄地赶路,大概需要两个月。他因伤势和人力物力的储备调动而耽搁了一个月,再加上前往昆仑需要两个月,返回国内要三个月……将近半年的时间,其中还包含着很多不确定的因素——连能不能找到不死树都未可知。半年,足够国内发生任何变故,他赶回去以后还能做补救和逆转吗。
竹觞出行前早已考虑到了这些,但他还是坚持了这项计划。臣民们只道二公子这次行事果断,但欠缺思考,胜算太小。竹觞不以为然,因为能否找到不死树只在其次,首要的是离开那个是非之地,远离争权夺位的漩涡中心。他用这次前途渺茫的行动向自己的弟弟表明,他愿意主动退出这场争夺。
他想起了这项计划的提出者,子郊。
当时,世子意外身亡,朝中暗流涌动,竹觞感受到了愈发强烈的威胁,正当他有些举足无措的时候,子郊呈上了记载了不死树相关信息的古籍。
“二公子,各派势力蛰伏已久,如今很可能趁着局势动乱对您不利,所以,依子郊之见……”
“你觉得我像贪生怕死之人吗?或者,你怎么知道我就放得下君位?”竹觞打断了他,扬起嘴角,质问道。
对面的男人先是一愣,随即不紧不慢地回答道:“贪生并不等于怕死,从未拿起又谈何放下。子郊知道二公子是个懂得谋划未来的人。”
竹觞满意地笑起来,他向来就知道,懂得自己的人非子郊莫属。他抚掌叹道:“人生在世,能得一人理解,死也无憾了。”
……
自懂事起,竹觞就信奉两个原则:明哲保身和及时行乐。于是,秦楼楚馆成了他消遣时光的好去处,同时还能障人耳目,何乐而不为。
还记得他十六岁那年第一次和子郊去民间巡游,却失散在了人流中。他走着走着来到了都城最著名的教坊,醉香居。他对这个地方闻名已久,一半好奇一半有意的,他便被门口的姑娘迎了进去。没有想象中的混乱嘈杂酒气冲天,醉香居里人多,但只是热闹。羽衣霓裳,衣香鬓影,丝竹乐声清幽缭绕,酒客们或是达官显贵,或是文人侠士,言行自在随性,但不见放浪逾矩。竹觞很快就融入了这里,品美酒赏佳人,他觉得轻松又惬意。
那一晚,他和醉香居的头牌喝酒划拳,谈天说地。他觉得很尽兴,尽兴之余他想到了那个从来都伴他左右寸步不离的人,不知对方找不到自己会作何反应,会着急吗?那如果知道自己来喝了花酒又会如何呢……后来,他酒劲上来就昏昏睡去了。一觉睡到大中午,醒来发现自己竟然睡在了姑娘的房里。他习惯性地喊人来给他侍候更衣,推门而入的却是子郊。
帘幔低垂,衣物散落,余香袅袅。房内如此光景让别人看了,年少的竹觞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可子郊却镇定自若。
竹觞努力地想从对方身上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但除了子郊有些疲惫的神色和身上未更换的衣物外,不见其他。
“我就知道你能找到我,”竹觞懒懒地笑着,“你什么时候来的?”
“辰时。”子郊一边帮竹觞穿戴一边道。
“你昨晚没睡?”
“找不到二公子,子郊怎么敢睡。”他露出一点笑容。
竹觞状似满意地点点头,“这地方不错,我以后还要来。”
子郊的动作一顿,却只是温言规劝:“二公子年纪尚轻,风月之地不宜多去,夫人知道了一定是要责罚的。”
竹觞挑眉,语气不悦:“就因为这些?”
子郊略一点头:“不然,二公子认为还有什么理由?”
“……”竹觞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下去,闷闷道:“没有了。”
不过,不管子郊给出的原因是什么,既然对方阻止自己,竹觞就偏要对着干。一回生二回熟,多年下来,都城的花街柳巷都遍布了竹觞的身影,渐渐的,他如此的行为作风传播出去,宫廷内外都对这位二公子风评不佳,朝中争权夺位的势力就也不怎么把他当回事了。
多年后的一日,他又彻夜未归。竹觞躺在温香软玉的佳人怀抱,睁眼就看到了子郊。
“二公子,巳时了,该回宫了。”
竹觞伸了个懒腰,坐起身,任子郊侍候梳洗。
“
子郊,你怎么那么好,”竹觞突然感慨,“你不觉得我……最近有些过分了吗。”
“没有,二公子如此做法,实则上策。”可以躲开宫中的眼线势力,谋得一方清净潇洒。
望着镜中子郊温润的眉眼,平和的神情,竹觞看得入神。
如果不能得到一位爱人,获得一个知己,似乎也不算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