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七章(1 / 1)
午时过半,天色就阴沉下来。没过多久,大雨倾盆。
竹觞看着屋外的瓢泼大雨,摇摇头,心想田青被这冰冷的秋雨一淋,恐怕要冻出病来。
然而,眼看一个下午过去了,田青迟迟未归。
竹觞不禁忧心起来,心想田青每日砍柴花不了几个时辰,如此晚归莫不是要出事了。
直到入夜,田青仍旧没回来,竹觞坐不住了。外头的雨已经停了,不远的山林里,漆黑一片。
好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虽然为人贪财,还卖了自己的玉石,但也不能对他的死活袖手旁观吧。更何况……他还是要给自己“卖身”的。
这么想着,竹觞觉得有道理。于是拿上火把、佩剑,就出了门,朝山上走去。他不知道田青会在哪儿,但这总比干坐着好。
秋夜的雨后,山路湿滑泥泞,雾霭沉沉,加上茂密的树林枝叶,几乎不透一丝光线。竹觞借着火光,小心地往山上走。
“田青——田青——!”
他一路喊着,一路向前,走了大概半个时辰,却仍未看到田青的影子。
杳无人烟的深山,在夜里寂静而森冷。越往深处走,陡坡坑洼就越多。竹觞愈发感到不安。
他的确是上山了吧?难道他已经下山去了别的地方?如果在山上……恐怕凶多吉少了。竹觞脑子里转过无数的可能,都指向了危险的境地。
然而,有一点,令他有些疑惑。走了这么久,不闻虫鸣也是自然,毕竟已经秋天,但野兽的响动却丝毫未闻。不过这也许也算庆幸,但愿田青还安然无恙。
竹觞走了这么久,腿脚已经疲惫,嗓子也喊得干哑。这么大一座山,他要找到什么时候?而那小子还能找到吗?那么一个阳光灿烂、单纯又爱财的人,如果再也见不到了……他强按下内心的焦虑,用火光扫遍每个角落,就怕连这么一点可能也错失了。
火光扫过斜坡下的一团黑影。竹觞眼睛一亮,连忙往斜坡下靠近。
是一个昏倒了的人!是……田青!
“田青!醒醒!”他忙不迭地抱起对方,发现有呼吸,只是呼吸紊乱而微弱。田青身上划了几道不深的口子,不见伤及要害。竹觞注意到正对田青后脑勺的地上有一块石头,他一摸对方的脑袋,没有流血,但很可能是伤到了头部。
他背起田青,快步往山下走去。他要尽快找到大夫给田青诊断,希望不会出事……
田青发现自己好像又做梦了,迷迷糊糊的时候,他觉得又冷又疲惫,连抬一下眼皮的力气都没有。
颗粒无收的庄稼地,荒凉的村落,浩浩荡荡的流民部队,一具具倒下去的身体,连绵不断的哭泣……悲伤和绝望,寒冷和恐惧以汹涌的来势,在胸腔里翻江倒海。
突然,他觉得自己撞上了一个温暖的身体,他想抱紧对方,但他四肢僵硬。还好那个人没有离开,田青任由自己汲取他的温暖,才觉得在那个梦里——阴翳的天色里,透下了阳光。
他醒来的时候,意识到自己睡了很久,脑子有些晕沉,但已经不觉得那么冷了。屋外一片晴好,屋内光线敞亮,而他正盖着被子躺在床上。
“终于醒了。”竹觞进了屋,看到田青睁着眼睛,正看着窗户发呆。
“我……睡了很久?”
“还好,睡了一天。感觉怎么样?”
“嗯……头有点晕。”
昏睡了一天,田青脸上恢复了血色,只是嘴唇有些干裂。
竹觞坐在了床边,递上水:“渴了吧,喝点水?”
田青想自己坐起来,可一时使不上劲,竹觞见状将对方扶起。田青对竹觞的照顾有些不知所措,说道:“竹公子,你不必这么照顾我!”
竹觞笑了,答道:“你毕竟是病人,举手之劳而已。”
田青把碗里的水喝了个干净,又看见竹觞端来饭碗,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竹公子,你这么屈尊降贵地照顾我……怎么好意思。”
“呵,那你不说我还背了你走了五里地呢,你岂不是要给我磕头了?”
闻言,田青呆滞了片刻。他突然感到一种莫大的不安和压力。虽然他救了竹觞,但他从竹觞那儿骗来了一块玉石的钱,而如今竹觞也救了他,这么个精贵的主又是背他又是照料他的……完了,良心更不安了。
不过,当田青看清竹觞递上的那碗粥时,他心里五味杂陈。
要不是竹觞郑重地说:“喝粥吧。”田青还真没认不出来。半黑不黄的疙瘩结在一块儿,碗里的“粥水”明显是事后掺的,凑近了就闻到一股……锅巴香。
“怎么了?你不饿?”竹觞注意到对方僵硬的动作表情,再看看粥碗,咳了一声道:“我……第一次做,我尝过了,味道还不错的。”
田青瞠目,这碗诡异的东西竟然能用味道不错形容?他心里一哆嗦,道:“我、我当然饿死了,我这就吃!”他不去看碗里的东西,屏住呼吸,三下五除二解决了个干净。
“嗯,的确,味道……不错。”田青嘴里泛苦,却欲哭无泪,心里十万分的憋屈和无奈。他默默下定决心,一定要让竹公子远离厨房这个地方。
竹觞见田青风卷残云般把粥喝了个一干二净,心里颇为高兴,他接过碗来,道:“我送你去了医馆,大夫说,你的头部受到撞击,但没有大碍,给你开了几方活血化瘀的药。说起来你那日究竟为什么急着上山?”
看到竹觞探寻的目光,田青立马低下头去:“那天……我……”
在每天的清晨时分,上山看望丹、给他浇灌玉膏是雷打不动的任务。近五年来,这件事情与其说是任务,不如说是一种习惯。田青起早贪黑,不曾有一天忘了,直到昨日,他有史以来第一次一觉睡到中午,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睡那么久,早上还觉得脑袋胀痛,他想这多半是他前一天晚上喝了酒的缘故。
等他醒来发现时候晚了,便顾不了太多,只一心想着得赶快去看看丹。走得匆忙,他没有留意天气,山路还没走多少,就下起了大雨。山上砂岩堆积,下了雨更容易打滑。而田青始终觉得脑袋昏沉,身体虚软,脚下也无力,越往山上走,越发头晕起来。大雨模糊了视野,冰冷了的身体,他终是没有撑住,一不小心,滑下了一个斜坡……
见田青沉默不语,竹觞干脆换了个话题:“你知道自己染了风寒吗?”他的声音不大,责备的意思却显而易见。
“啊?”田青眨眨眼,心道原来是受了凉啊,难怪自己昨日身子那么虚。
“你发烧了。”
“是吗……我说呢。”
竹觞无奈道:“我就说你这身板不顶事,自己生病了却毫不知觉。”
田青一时语塞,只好傻笑一下,底气不足地解释:“我从前身体明明挺好的……至于上山……”,他突然想到了借口,语调一转,认真道,“我得养活自己啊,每天去砍柴早就是一种习惯了。”
“砍柴?”竹觞挑眉,觉得好笑,“我见到你的时候,怎么瞧你竹篓里半根柴禾都没有呢?”
“啊……”田青脑子一转,脱口而出,“我之前摔了一跤,柴禾都摔散了,下着雨我不好捡,所以才滑倒的……”
“是吗。”竹觞微微眯眼,打量着对方的神情——慌张只是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逐渐笃定的表情。
有了从前被骗的经验,竹觞早就不会轻信对方了。眼前的人虽然说得合情合理,但那一丝紧张的神态却尽收竹觞眼底。
竹觞暗自思量,这小子到底在隐瞒什么?有什么可隐瞒的?
他表面上不动声色,若无其事道:“再过两日,等你病愈了,我就启程。”
田青眼睛一亮:“真的吗!”一个没留神,言语间泄露出了几分喜悦,他连忙掩饰:“咳……那个,竹公子的伤好全了?”
竹觞睨他一眼,尾音上扬:“你就这么希望我走?”
“怎么会,我……我只是觉得现在我病了也是个拖累,竹公子一定有正事要忙,大可不必为了我留下来。”
看着田青一脸的真诚,竹觞却不以为意,心道这家伙还真会演戏,只可惜技艺还差了些火候。
他恢复了往常一贯的微笑,道:“田兄弟对我有救命之恩,我稍作回报也是应该的。”
田青心里发虚,只好顺着他的话往下说:“那……田青谢过竹公子的慷慨相助了。”
夜幕降临,田青已经在家里休息了一天。他觉得自己精神了些,然而高热未退,他仍觉得身子疲惫无力。虽然虚弱,可他却睡不安生,因为他已经有整整两天没有去看过丹了。他心下越来越担心,想下地吧,却使不上力,更何况还有竹觞在身旁“监视”着。
晚饭又是一碗半干不焦的“粥”。田青几乎可以预见在这两天的受伤、生病和糟糕的伙食过后,自己一定会瘦一圈。
“竹公子,你这是在干什么?”
田青看着竹觞将地上的席子掸了掸。
“你睡床,我睡地。”
“啊?”田青猛地跳起来,“这怎么行!”
屋里只有一张床,而竹公子是客,自己是主,哪里有让客人睡地的道理?
田青挣扎着要下地,可脚还没站稳,就被竹觞按回了床上。
竹觞不满地看他一眼:“你说你逞什么能?生病了就睡床上。”
他帮田青重新掖好被子,道:“你之所以会受风寒,就是因为睡觉时候着凉了吧?”
田青注视着对方不容辩驳的目光,一时没了反应。他知道对方说得有道理,他那晚是在柴房睡的,醒过来就发现身体不适。
“怎么,还想病得再重些?”
“呃,没。”田青只好摇摇头,乖乖不做声了。
“时候不早了,休息吧。”竹觞说着就躺了下去,用几件薄衣盖在身上。
黑暗中,田青侧头看向地上的人影。家里只有一床被子,导致他愈发觉得亏欠竹觞。
肩头还停留着竹觞手心的温度,他刚刚仔细地帮田青盖上了被子,哪怕是肩头的被角也掖实了。
田青有一种陌生又亲切的感觉,类似“安心”的感受,但带给他这种感受的不过是个相识不久的人。
他想大概是因为自己一个人生活了太久,也孤单了太久。年幼时原本有个家,但父母抛弃了他;少年时和妹妹相依为命,妹妹却离开了他;后来认识了丹……他直觉丹不会离开他了,因为丹也需要他。可这种感觉又不太一样——丹的温暖中带着若即若离,而竹觞的温暖让他觉得能够握在手里,分外踏实。
这个过程就像喝惯了汤药,再吃一口蜜枣,便觉格外甘甜。但蜜枣不是总有的吃的,等再喝汤药的时候,那份苦大概又会变得分外难捱吧……
罢了,该来的总会来,不属于他的他也不会贪恋。田青闭上眼宽慰自己,他还有妹妹,等妹妹回到身边,他便不再是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