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五章(1 / 1)
日子不咸不淡地过着,转眼又是半个月过去了。
孟秋时分,白日的燥热在夜间完全消散。天空中寥无星辰,唯有一圆满月在云雾之中透出淡水色的清辉,打亮了一方暗沉的夜,落在竹觞半分醉意的眼里。
此时的竹觞正坐在屋顶,手里的一个小酒坛早已见底。好久没尝到酒的滋味了,想到昔日美酒的甘醇,他忍不住去镇上买回了几坛。余樵镇的土酒自然比不上故国的佳酿,不过倒也清润爽口,竹觞很快就解决了两坛。
转身要去拿第二坛酒,动作却停住了。
好像看到一个人拿起酒坛,拍开泥封,不紧不慢地向酒器里斟上酒,动作娴熟,点滴不漏。白皙的手背浮着淡淡的青筋,他端起酒杯,递至自己面前。
“好酒好月,千金良宵,独酌必是寂寞,让子郊陪二公子喝上几杯,如何?”
面前是青光流转的酒爵,背后是清浅而诚挚的笑容。
恍如梦境,却比梦境真实。
竹觞笑了:“好!你若不醉,休想回去!干!”
手向前伸去——碰杯,却划过一片虚空,梦境转瞬即碎。酒器碰撞声、笑语声消散在了夜色里。风吹影动,林木摇曳,沙沙作响。
待看清眼前的画面,哪里有那个人、那份景、那片过往呢。
竹觞轻叹一声,明知道一切都是虚妄,可却难以割舍。
已经数月未见了,那个人在国内过得如何?想必是过得不错的。小公子继位在即,身边的左膀右臂定是少不了他。如果三弟真能登上王位,他也就可以一展宏图了吧。
只可惜,器重的下属原来是在为他人效力,昔日的知交成了今日的对手——确切来说,他从未属于过自己。真是白白浪费了那么多心力。
竹觞摇摇头,拿过酒坛,准备再饮一番。
“竹公子?竹公子!……竹公子你在哪儿?!”楼下传来田青越发焦急的呼唤声。
竹觞默不作响,只是听着田青的声音越来越近。
“竹公子!你……”站在院子里的田青终于看到了屋顶上的竹觞,松了口气道,“你怎么到屋顶上去了?”
“你不觉得今天晚上的月色很不错吗?”竹觞笑了一下,惬意地望向高悬的满月。
“啊,还真是,今晚的月亮真圆!”
这时,田青注意到了竹觞的动作,心头一跳:“竹公子,你在喝酒?!”
竹觞没有理睬对方。
“你的伤还没好全,怎么能喝酒呢,你喝了多少?”倒是底下的人急了起来,“竹公子!你别喝了!你……”
田青的声音消失了,却在片刻后再次响起。响起在耳畔——
“你已经喝光了两坛?!”
田青架了梯子,爬上了屋顶,一眼便看到了一旁空掉的酒坛子。
田青咬咬牙,天知道竹觞在的这段时日自己过得多吃苦耐劳,伺候人对他而言虽不是什么难事,但为了早日让对方伤愈田青也下了番工夫,一趟趟求医煎药不算,好吃好喝的还全供着,而这人却好似毫不在意自己的身体,今日要是因为喝酒的关系伤病难愈,那田青还得伺候他到什么时候呢?
于是,平日里笑脸迎人的面孔一下就严肃了。田青伸手就要夺过竹觞手中的酒坛。
…………
“别喝了。”
手里的酒杯被一把抢了过去。
“要是君夫人健在,她定不愿看到您如此失态。”平日里波澜不惊的声音竟带着一丝悲伤,“君夫人会永世长存,只要我们不把她忘记。”悲伤中又带着温暖。
她曾是竹觞最依赖的人,一位美丽的一国之母,温柔而智慧。可天妒红颜,让这个不凡的女子中年时就在病榻上慢慢消磨掉了最后一点生机。
母亲去世的那几日,竹觞过得浑浑噩噩,整日借酒浇愁。而在那段灰暗的日子里,又是谁陪伴在自己身边,一次次阻止自己的沦陷。
“子郊,子郊……”念着他的名字,仿佛这样就能离他更近,离温暖更近。
…………
“竹公子,竹公子?”耳边困惑的问话声让竹觞从回忆中清醒过来。“你刚刚在喊谁?”
“什么?”惊觉自己失了态,竹觞摇摇头,自嘲一笑,“我……我大概醉了。”嘴里这么解释着,竹觞却清楚自己还有七分的理智,只是……
“那你更不能喝了。”面前的人坚持不懈地劝告。
——借着相似的场景,想起了不一样的人。
竹觞把酒坛朝田青递过去,问:“你喝吗?”
田青愣了愣,迟疑道:“我不太会喝酒。”准确来讲,他是没怎么喝过。自小在家逢年过节喝一点酒是有的,但自从流浪以后,能吃上饱饭就不错了,哪里有闲钱喝酒呢。
“你不喝的话,还是我喝吧,别浪费了。”竹觞说着又举起酒坛,大饮了两口。
“你不是都醉了吗!”田青拗不过对方,干脆抢过酒坛,也大口喝起来。土酒味道清冽,但其间辛辣还是把田青呛到了,“咳咳……咳,我喝,行了吧!”
看到田青憋红了脸喝酒的傻样,竹觞忍俊不禁。
“那我全喝了,你不能再碰。”你的伤势要是拖延着好不了,那苦的就是我了!田青一边腹诽着,一边擦了擦嘴,喘口气,又再接再厉地痛饮起来。
相似的场景,不一样的人。
真的不一样吗?竹觞望着眼前的景象自问道。性格为人自然是不一样的,但他们都为自己做着相似的事。子郊对自己有几分真心,竹觞不愿去思量。而对面这个傻小子……只是为了得到钱吗?
晶莹的酒液划落田青的嘴角,顺着一路向下,淌过脖颈。咕咚咕咚的每一下都伴随着喉头和胸腔的起伏,频率渐渐由急促变得缓慢。
“田青,你不行就算了罢。”竹觞有些看不下去了。
田青置之不理,片刻后终于放下酒坛,长出一口气,气息仍有些不稳:“我,我喝完了!”他脸上染了红晕,神情似是兴奋似是得意,“不信你看!”,他举起酒坛倒了过来,只余三两滴液体滴落。
“我的酒量还不错吧!哈哈。”田青笑得灿烂。
竹觞被逗乐了,附和道:“嗯,是不错。”
田青觉得脑袋有些晕,恍惚看到竹觞的笑脸,定格了许久,忍不住嘲笑道:“竹公子,你在傻笑什么?”
竹觞哭笑不得,自己的神情还能比对方更傻么?
“你是不是醉了?”田青问道,还凑上前去,仔细瞧着竹觞,想看清竹觞的笑容,“哦,对,你方才说你是醉了的。”
醉的是你吧,竹觞轻咳一声。
此时,田青的脑子里却只余下了一个念头,不是俗话说酒后吐真言吗,既然对方醉了,那必是记不得别人和自己说了些什么,也定是能说出真话来的。于是他壮着胆子,问了一个憋在心里已久的问题:“竹公子……如果,如果……你的玉石被别人偷偷……偷偷卖了,那、那你拿那个人如何?”
竹觞挑眉,没想到这小子会问这个问题,这种“如果”未免太坦率了,对方果然是醉了。他一面暗笑,一面一本正经地回答:“那必然是要他赔的。”
“啊?那……那要是他,他赔不起呢?”田青急了,往日的担忧又一股脑地涌出来。
田青脸上的苦恼流露无遗,面颊已经通红,浓浓的酒气打在竹觞脸上。
竹觞兴致渐起,他眯起眼,打量着眼前醉眼迷蒙的人。
他贴近对方两分,一字一句:“那就让他用身体赔吧。”
田青愣住了,脑子转了个弯,以为是要做苦力的意思,讷讷道:“身体?卖身吗?”
“嗯——”竹觞勾起唇角,“可以这么说。”
“可我……我恐怕不行……我、我还要去找甘木呢。”田青早就醉得神智不清,没两句话就把自己出卖了。
甘木?竹觞目光一沉。他知道,甘木又名不死树,当这个词从田青口中冒出来时,他心头疑问顿生。
他随即追问:“你是要去找不死树?”
田青仰着头,不知道看向哪里,然后一五一十道:“对啊。不死树五十年结一果,吃了不死果就可以长生不死。不过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可以让人死而复生!”
“还有这样的说法?”
“当然!是……是一个树神告诉我的!”他喜滋滋地笑起来。
树神?竹觞不可置信,推想对方多半是在说胡话,也不去追究,转而问另一个问题:“你要不死树的果子干什么?拿去救谁?”
“救,救我的妹妹啊……”田青的表情兴奋间竟带了点失落,他喃喃重复道,“我的妹妹,阿九啊……阿九,阿九……”
他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眼皮子耷拉下来,自说自话着:“好困啊……哎,我想睡会儿……”
眼瞧着田青就要倒下去了,竹觞连忙抱住他。一阵淡淡的新香飘入竹觞的怀中,依旧是田青身上的气息。
这小子还真是说睡就睡啊。竹觞打量着他安然睡着的眉眼,叹了口气,把他抱进了屋里。本想从他嘴里套更多话的,只好就此打住了。
竹觞的目光扫到了田青的脖颈,那里仍挂着一滴酒水。
心中一动,他凑上去轻轻一tian,顺便留下了一个吻。
静悄悄的屋内,只听他低声说道:“我本来开玩笑的,既然你当真了,那我便帮你记着。”
——帮你记着,卖身是迟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