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二章(1 / 1)
清晨,嘹亮的鸡鸣搅醒了深眠的山林,也吵醒了竹觞,这是他住到田青家以来连续第三天被打鸣声吵醒了。半睡半醒间,他听到外间有动静,然后他就看到一个清瘦的身影背起个大竹篓走出了院门,朝后方的山上走去……
又这么早就去后山砍柴吗,真是个勤劳的年轻人啊。
竹觞这么想着,翻了个身,很快就重返梦乡去了。
田青踩着清晨沾着湿气的落叶杂草,在一条小路上朝着山上走去。晨雾缭绕的深山幽暗而寂静,太阳还落在半山腰,追赶着这个年轻人的步子。
田青每天都这般早起,上山砍柴和做一些必要的事。但他从来不觉得疲惫,仿佛有一种无穷的动力在催促着他,动力也许来自于他晚上的美梦,也许来自于他每次想要松口气歇歇时浮现于脑海的阿九的身影。
一路上,他看到合适的树木时便会停下来砍柴,但始终是在前进着,从野路走上小路,从小路走上看不见路的路。他越走越偏僻,但他每一步都走得稳而快,熟门熟路的样子。
茂密的树林看似没有尽头,却在田青的一个转弯后豁然开朗。
在一片不高的小丘上,一棵参天的古树在熹微的阳光里静静矗立。赭红的茎蔓,苍绿的叶,盘生的枝节修长而遒劲,繁茂的冠盖在这方小小的土丘上撑起了一片天。
田青刚站定,一个人影就从树后走了出来。
“丹。”田青高兴地笑起来。
被唤作“丹”的男子身着一袭红衣,袖摆宽博,长发飘散,修长的身形端正挺拔。
他的脸上染着浅浅的笑,漂亮的五官仿佛带了青山的三分轩朗,采了红叶的两分艳丽,透着自然的清韵明丽。他柔和的声音有如山泉:“要看看阿九吗?”
“嗯!”田青用力点头,眼神里的期盼不受掩饰地流露出来。
丹一挥衣袖,大树下出现了一口未阖上的棺木。
田青快步跑到棺木旁,蹲下身,端详着棺木里的人。那是个容貌稚嫩的小女孩,看上去八九岁的样子,她的神情很温和,嘴角还带着一点笑,就好像是在做一个美梦。
田青忍不住抚摸女孩柔软的头发,小心翼翼的样子就像生怕惊醒她一般。他低声细语道:“阿九,你再等等,再过几个月就好了,哥哥一定会让你醒过来。”
哥哥一定会带你看遍世间美景,带你找到传说中的华胥国,然后拥有一个家,再也不会流离。
他们身处在一个战火纷飞的年代,诸侯国的争霸加上几年一遇的旱灾,即使是经济殷实的家庭也逐渐穷困潦倒。更何况田青出生在一个家境普通的小农户。
只是当时的他还不叫田青,他的爹娘叫他阿田。他在家中排行老八,是最小的儿子,本该得到爹娘额外疼爱的他却因为那双不寻常的眼睛而被冷落和防备。
家乡的旱情日益严重,适逢战火蔓延,很快就波及到了这个边关小镇,于是阿田一家只得举家逃难。流亡的日子不好过,眼看着口粮一日少过一日,而身边的孩子一个个饿得奄奄一息,走投无路的夫妻只好做出了残酷的决定……
当年仅十岁的阿田和他的妹妹阿九走了两天两夜都没有找到爹娘的身影后,阿田放弃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处境,他觉得恨,他恨得想哭,但当他看到身边的妹妹脏兮兮的脸上满是泪痕,却执拗地拉着他说“哥哥不哭,哥哥还有阿九”时,阿田吞下了眼泪,决定守护在阿九身边,他要带她过上好日子,他要让她每天都能开心快乐。
接下来的数年,他们混在流民之中,每天以野菜为食。他记得当初为了最后一棵野菜和别人抢得头破血流的情景,他记得每夜从梦中饿醒的日子,他还记得为了让妹妹能喝上一口热乎的面汤,他赤脚踩着厚厚的积雪,跟在卖汤饼的小贩身后走了两里地的那个雪夜……
同时,他也记得那些人在注意到他的瞳色后,或好奇或警惕或怜悯的眼神。所以,他总是习惯性地闪躲开他人的目光。如果他们害怕看到,那别让他们看到,就行了吧。
后来,他们来到了都城。为了找个可以容身的地方,他闯入了乞丐的聚居地。幸好,一个颇有声望的老乞丐收留了他们。在那里,他结识到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人,也听闻了许多离奇的传说。
他们听说,千万里之外,有一片极乐世界叫华胥国。在那里没有君臣,没有主仆,没有贫穷,没有富贵,也没有贪婪和死亡。人们能上天入地,归去自如,无忧无虑,自由幸福。两颗稚嫩单纯的心从不曾想到世上会有这样一个神奇的国度。“毕竟是传说,怎么可能存在呢。”哪怕讲述者的补充让他们心灰意冷,但他们还是默默记下了这个地方。
老乞丐还告诉他们,在遥远的西方,有一座神奇的山,山上长着许多赤红色的树,它们名唤丹木。丹木的果实像蜜糖一样津甜,更重要的是只要食用了它,人便感觉不到饥饿。每过百年,丹木会开出五色的花朵,当花开满树,其美丽壮观乃天下奇景。
阿田听着老乞丐绘声绘色的描述,不由得痴了。树木如此美丽已是了得,再加上那食之不饥的果实,这样一棵仙树该多么让人神往。不仅是阿田,一旁的阿九也听得眼睛发直。自从流亡以来,他们从没吃过一顿饱饭,每天都在为生计发愁,如果能吃到丹木的果实,是不是就意味着他们再也不用怕贫穷和饥饿?这对于他们来说是一个梦,一个埋藏在他们心底日益茁壮的梦。
终于,天真的两兄妹抛开了他人的危言耸听,也免疫了别人的嘲笑鄙夷,他们相互扶持着开始了漫长的旅途。
丹木在哪里,长什么样,传说都只给出了一个模糊的说法。他们只是一路向西一路打听,凭着直觉摸索着前进。饥饿与寒冷,疲惫与酷暑,年幼的妹妹体质日渐虚弱。一开始只是普通的风寒,却因为没有及时就医而开始肆无忌惮地侵害女孩的身体。
“阿九,再坚持一下,等到下一个村庄,就有大夫了。”阿田心疼地鼓励着妹妹。
而背上的女孩却只是摇头:“我要看丹木,我想看……”
急促的喘息和期盼的眼神诉说着她最后的心愿,因为阿九隐隐地预感到……大夫救不了自己了。
天光破晓时分,阿田看到了山林深处透出的明灭光华,五色的、璀璨的,如同指引——当阿田在山里走了一天一夜、几近绝望的时候。
“阿九,我们好像找到了!快看那里!阿九!”阿田猛地振奋起精神,颤抖地撑起本已绵软的步子。
女孩趴在哥哥背上,眯着眼,盯着逐渐接近的光芒。与光芒一样夺目的是浮现在女孩苍白面孔上的明媚的笑。
古木硕大的冠盖投洒下了一个天地的云蒸霞蔚,五色的花朵俏立在枝头,可口的果实躲藏在叶下,它们散发的光彩缤纷璀璨,如梦似幻。
眼前的景象是那么惊人,阿田难以置信地呆立在原地。
“阿九,快看啊!我们终于找到了!”他好不容易反应过来,急忙把妹妹从背上放下,激动地喊道。
“阿九!”
“阿九?”
“……”
“阿九!!!”
阿九再也没有开口,停留在阿九脸上的幸福笑意是对阿田最后的回答。
一瞬间,多年的过往岁月在阿田眼前悉数呈现,却在最后被阿九那个恬淡的笑容永远地封缄。
决堤的泪水打湿了阿田的脸,也打湿了丹木扎根的土壤。这片美丽的土地在阿田的哭声中暗淡下来。
模糊的视野里,阿田感到一个红色的身影向他走近,在他抬头看清之前,他滚烫的脸颊上感受到了一片冰凉的触感。
那个人正伸出手,轻轻地擦拭着阿田脸上的泪水。
阿田定定地看着对方。漂亮的面孔不似凡人,微蹙的眉头似乎是因为不忍和怜悯。
“我叫丹,是丹木的树神。”
那是他与丹的初识。
在这之后,阿田的记忆有些模糊了。他实在太累了,累得昏睡了过去。
等到他醒来的时候,看到身边放了几个红色的果子。
“饿了吧?”丹注意阿田落在果子上的目光,“饿了就吃吧。”
阿田愣了一下,看了看红色的果实,又看向面前那个漂亮的树神,但在和对方视线交汇的时候又本能地移开了。犹豫片刻,他慢慢地将果实放进了嘴里。
脆香的口感夹带出淡淡的津甜,饿过头的阿田再也忍不住,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果然,仅仅几颗果实下肚,阿田竟丝毫不觉得饿了,而且精神了不少。
对了,阿九的……尸体呢。
阿田环顾四周,看到了树下的一口棺木。
他急忙扑过去,只看到阿九静静地躺在那里,苍白的脸上带着熟睡般的祥和。他再次颤抖着手放到阿九的鼻子下……当停留许久的手感触不到一丝气息,他终于颓然地跪了下来。
“这口棺木是你给她做的吗……谢谢。”他哑着嗓子道。
“不客气。”丹看着那个瘦弱的少年无力地跪在地上,他看着他清瘦的侧脸,看着他那墨蓝色的眼瞳。
“你叫什么名字?”丹问道。
阿田抹了抹湿漉的眼角,声音低低的:“我叫阿田。”
…………
孤独无助的时候,阿田开始倾诉自己的过去,在树神身边似乎有一种安全感,没有戒备的——在开口的刹那,太多压抑已久的情绪和记忆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
阿田记得那一天,自己和丹说了很久,而丹只是在一旁安静地聆听。
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阿田的脸,伴随着阿田讲述的过去,丹的眼里浮起错愕,但很快就消散开去。
“阿田,我叫你田青如何?”在阿田终于讲述完了的时候,丹突然问道。
阿田有些讶异地抬头,但却避开了对方的视线:“为什么?”
丹的手抚上阿田的脸庞,他盯着阿田的眼睛,温柔的嗓音不容违抗:“看着我。”
“如果是为了不让别人看到你的眼睛……太可惜了。”
阿田僵住了身子,从没有人这么温柔地对待一个身为乞丐的自己,但他也不明白对方的话是什么意思。
见阿田没有反应,丹继续说道:“幽深的青蓝,就像夜空。田青,和你的眼睛一样。”
沉默良久,丹终于放开了手。
“让我叫你田青吧,不为了什么,只是单纯的想这么叫而已。”这么说着的时候,丹的脸上带着笑,但就像余晖般只是某个时刻的绚烂残留下的痕迹,未达到眼底。
阿田听话地点了点头。
那几天,田青没有地方可去。他只好睡在丹木下,守在阿九的棺木旁。
从树下往夜空望去,漫天的繁星透过枝桠的空隙,仿佛是长在树上一般。一树的星光,让田青平静,但他终究无法睡着。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欣喜。
就在不久前,丹告诉田青,他有办法救回阿九。
丹是树神,千年的灵气能护住阿九的肉身。而传说昆仑山上有一株神树,名为甘木。甘木千年成一树,百年结一果。凡食其果实者,皆可长生不死,亦可使人死而复生。
距离甘木下一次结果是在五年之后,也就是说,只要田青能在五年后获得甘木的果实,阿九就能重生。
得知这个救活阿九的方法,田青的眼里是满满的兴奋和激动。他直觉丹没有骗他,丹是树神,这让田青对丹有本能的敬畏和信任。更何况,只要有希望,他就不会放弃。
唯一的问题是……丹为什么要这样帮他?田青思索未果,终于问出了口。
闻言,丹笑了起来,虽然田青无法看透他幽深的双眼。
丹说,为了汲取更多的灵气,希望田青能帮他一个忙。山上有一条玉河,顾名思义,其中常年流淌着玉膏,如果能有人帮忙用玉膏浇灌丹木,丹木的灵气便能得到最大化的保持。另外,丹请求田青不要把见到了自己的事告诉别人。至于原因,丹只是说:“人世纷扰,人心难测,如果世人都知道了我的存在……那恐怕……”
不用丹说完,田青就意会了。对于这些小忙,田青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而丹接下来的话在田青的脑海中挥散不去——“如果你能因此时常陪在我身边,那就再好不过了。我一个人在这里……等了太久了。”
说着这话的丹神情依旧温和,但他笼罩在落日阳光下的身影又那么不真实,仿佛夕阳会将他一点点地带走。
大概就是因为这句话,之后的数年中,田青再也没有离开这座山。他在山脚下搭了个小院,独自居住。每天清晨田青都会来看望丹木,为丹浇灌玉膏,和他聊起过去,听他讲述千年岁月中路过此地的人和发生过的事……
“丹,我去采玉膏了,等着我。”田青冲丹露出灿烂的笑容。他看过了阿九,也清楚地知道再过几个月,甘木就要结果了,小小的希望日益壮大,阳光取代了阴霾。
“等等。”丹把几颗果子递给田青,“又有几颗熟了。”
红色的果子散发着淡淡清香,外形滚圆剔透,在田青的手心里静静地躺着。每当丹木果实成熟时,丹就会给田青几颗。这对于时常吃不上饱饭的田青来说是再好不过的食物了。田青把他们收好,朝丹挥挥手便朝山上走去。
丹目送着田青轻快离去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树林间。
“
田青,田青……”他望着阿九的棺木,喃喃道。眼底复杂的神情似是喜悦又泛着阴郁,给那张漂亮的脸赋予了妖异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