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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伦敦病人(8)(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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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的清晨,天刚朦朦亮,雷奥就已经整装待发了。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收拾整齐。一辆车停在集中营外面。他戴上军帽,帽檐投下一片阴影,他看起来又变得陌生。我跟着他走出小楼,发现另外几个德国青年早已在门前等他。

雷奥对我敬了个礼。

“再见了,雷奥。”我抓紧怀里的诗集,对他轻轻挥手。

“等我回来,伯努瓦。”他微笑。

然后我目送他上了汽车,和另外的青年安静地坐在后面,他的配枪躺在他怀里。他没有看我,只是默默地抚摸着木仓身。

从那时起我就应该知道,这个男人,就此离开了我的生命。

早餐的时候,我和舒尔茨坐在一起,再也没有多余的食物,整个大厅寂静又恐怖。

“伯努瓦,你怎么了?”舒尔茨小声问我,“你的眼睛通红……”

“没事,我只是太累了。”我安慰他。

“我听说了,今天有一部分党卫队队员被送到前线去了——”

我抓着干硬面包的手再次颤抖起来。

“别担心,我还会再找一位卡波……我们能活下去的。”

“别勉强自己,我们已经足够幸运。”舒尔茨盯着我的眼睛说,“谢谢你,伯努瓦。感谢你所做的一切。”

早饭后,高音喇叭里开始清点今天被送去“治疗”的囚犯。来到这里的两个月,我第一次感觉心脏被揪紧。舒尔茨紧紧攥着我的手。

而我不停地打量着衣服上的编号。

“19。”喇叭里说。

那是我的号码。我松开了舒尔茨的手。下一秒,我听到了舒尔茨的编号。

我们被卡波带着前往医疗所。那是一栋灰白色的建筑,周围几乎没有植物,阴云密布的天空下,它看上去就像坟墓一样荒凉可怖。

卢卡什的尸体就是在这里被发现的。

我们被带了进去。许多穿着白色衣服的人坐在我们对面,我们被要求脱下上衣,排成一排靠墙站着。那些白大褂们站起来,每人手里都拿着许多针头,我以为他们要为我们注|射。但他们只是在离我们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下来,然后开始投掷手里的针管。

就像游乐场的孩子们投掷飞镖那样。

他们在笑,医生在笑,护士也在笑。

我的意识一片空白,耳边充斥着尖锐刺耳的笑声,似乎要将我心中最后的希望驱逐出去。我害怕极了。但他们只是在游戏,并没有针管扎到我身上。

等到医生们手里的“玩具”被投掷殆尽,所有人都被拉进了里面的实验室。一位医生向我走来,三十岁或者更小,只有戴着眼镜的眼睛露在口罩外面。我被另一位医生绑在床上,他则举着针管向我靠近,一把按住我的肩膀,将那管液体注射进我的胳膊。

我的身体瞬间绷紧了,只能看见四周雪白的墙壁,没有任何痛感,那管不知名的液体就灌进了我的身体。

“这是什么?”我挣扎着问。

“治疗荨麻疹的疫苗试验品。”医生冷淡地说。

“我会死吗?”

“谁知道呢。”

完成注射之后,活着的人穿好衣服,静坐在医疗所里等待结果。坐在末端的青年突然开始呕吐起来,医生们把他带回去,之后我再也没见到他出来。

我又等了好久,就像静静等待死亡。周围异常安静,每个人都垂着头,时间在流逝。过了好久,我感觉身体并没有什么异样。然后医生叫我们离开。

“我们命真大。”舒尔茨感叹道,他看起来不是很好,但也没有剧烈药物反应,“能撑一天是一天。”

“你什么时候变得比我还乐观了?”我苦笑道。

“因为你,伯努瓦。”他对我微笑,眼角的泪痣似乎都被这笑容冲淡了,“我想好好活着,然后回到维也纳,为我的母亲弹奏乐曲。”

“舒尔茨。”我凑过去,抱着他,将头埋在他的肩头开始哭泣,我已经失去了太多,我的祖国,我的父母,我的卡尔,雷奥,我不想再失去我的朋友,舒尔茨。

“一切都会好的,伯努瓦,一定会像你说的那样。”他轻轻拍着我的后背。

三天后,我们再次被高音喇叭安排到医疗所进行注|射。依旧是站在墙边做“活体靶子”的游戏,不同的是,这次,有一个人倒了下去。

余光瞥到那个人的身影时,时间仿佛都变慢了。栗色的头发摇摇晃晃地栽在地上,他的身形那么纤瘦,像一片羽毛那样轻飘飘地倒了下去。

舒尔茨。

我跑过去扶他,可是一切都太晚了。他栽倒的时候,一根针管正好扎在他胸口的位置。医生跑过来,把他拉进了实验室。我跟过去,只能听到断断续续的“心脏衰竭”“注射”等字眼。

没等听完全部的对话,我猛地推开门冲了进去,里面的医生吓了一跳,正要拉我出去时,我看见舒尔茨苍白的嘴唇动了动,他说了一个地方。

营区左数第七棵树下。

我当然知道那里应该有什么,是他的乐谱。我们曾经无数次谈到过离开集中营后想过怎样的生活,他说,他要把乐谱带给法伊特看,要亲手为他演奏。那次被浇了三桶凉水后,舒尔茨就把乐谱藏了起来,我开玩笑地问他藏在哪里,他总是不告诉我。

他躺在病床上,侧过头看着我,苍白的嘴唇牵起一个微笑。

“好好活着,伯努瓦。”

他慢慢闭上了眼。一颗眼泪顺着眼角滑落下来。

后来我才知道,被注射的当天舒尔茨的心脏就开始慢慢受损,只是为了不让我担心才一直硬撑下来,而且他也知道,如果请求去检查身体的话,只会死得更快。

注|射|药物的当天,已经是我们的死期了。

他的尸体很快被清理走,和其他死于实验的粉红三角一样,被丢到掩体里掩埋。他也曾经向往过集中营外面的世界,想回到维也纳的家里,为母亲弹奏一曲。但这一切还没来得及发生,他年轻的生命就先他一步离开了。

这样的人又何止舒尔茨一个。所有的囚犯中,同|性|恋者是死亡概率最高的人群,任何危险的劳作,实验,永远都是我们先去。多年之后我反问自己,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被这样对待。要被残忍地从家人身边抹杀,从历史中抹去,好像我们是见不得人的污点,是恶心的臭虫。

可是没有人告诉我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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