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伦敦病人(7)(1 / 1)
木仓声在我耳边轰鸣,我第一次感到犹豫。雷奥对我歪了歪头,“你怎么了?”
溅满鲜血的囚衣。瞭望台上的狙|击|手。
“没事,我这就过去。”
“当时你也在场吗,伯努瓦?”他问我,声音很轻,像是怕吓到我。
“是的。”我诚实地回答。
“你害怕我?”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站在原地没动。
“那为什么还问我是否需要服务?又为什么不愿意靠近我?”
“如果你需要我服务说明你需要我;我不愿意靠近你是因为你今晚可能不需要我——”
“你把自己的价值只是定位在肉||体上吗?”
我点头。
“不是那样的,伯努瓦。”雷奥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生气,也许我的话真的刺痛了他,他看上去和那些魔鬼不一样,“即使我不再需要你,我也不会杀了你。”
“我很怕死,雷奥。”不知何时,我的声音已经发颤,“非常怕,我宁可卑微地活着,也不想死。”
说完这句话,我觉得自己双腿站不住了。
就在这时,雷奥站了起来,走到我面前,张开双臂抱住了我。我的头垫在肩膀上,他的胸膛很宽,也很暖,心跳隔着一层衣服传递到我胸前。
“我需要你,伯努瓦。”他在我耳边说,“也许你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你与其他人的不同。你说自己怕死,但我觉得你比任何人都要勇敢,在这里有勇气活下去,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真的吗?”我说,“我一直以为自己贪生怕死。”
“你眼里有希望。”他说。
希望。我曾认为最没用的东西竟然存在于我的眼神里。我难道相信总有一天自己能活着走出集中营吗?如果雷奥能一直在我身边,也许真的可以。
“谢谢你,雷奥。”
“即使我杀过人?”
我们到床边坐下,可是我太累了,忍不住直接躺在了床上。他的床单还是带着好闻的肥皂味,洁白干净。他让我躺在里面,而他在外面,背对着五斗柜上的烛火,鹅黄色的光在他身后晕开。我眯起眼,感觉越来越困。
“你杀过人吗,伯努瓦?”见我没回答,他又问。
“Nein.”我的唇边悄悄溜出一个德语单词。
“我杀过人。”雷奥说,“在战场上。”
“我早应该猜到,你是一个纳|粹。”我慢慢闭上眼,我对面躺着一个纳粹,我竟然可以安心地产生困意。
我也许真的不害怕他。
“我不想为自己的行为找任何借口。”雷奥说,余光里他金色的睫毛好像在颤动,“我的父亲是党卫军|军|官,我从小在他严格的教育下成长,他一心要将我培养成他的继承人,我在一所军|事学校上学,毕业后,直接被分派到了战场。”
“难怪你的枪这么准。”我喃喃道。
“我曾是一名武装党卫军狙击手。”
我的眼睛重新睁开,雷奥十分真诚地看着我。
“你害怕了吗?”他的左手抚摸我的脸,指肚的枪茧摩擦着我的皮肤,但我没有躲开。
“真奇怪。”我说,完全没有意识到一行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来,我眼睛都没眨,“我害怕那些皮靴声,和穿着皮靴的人,却不害怕你。”
“可是你在哭。”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说,“我不害怕你,也没有难过。”
“你在感叹。”他总结道。
“也许是吧。”我说,“在为你感叹。”
“我在上战场之前就厌恶了战争。我还没有按照父亲安排的轨迹成长,就自己放弃了晋升的机会,除了最佳狙|击|手的名声,什么都没得到就来到了这里。”
“你犯了什么错?”
“在一次冲锋中逃跑了。”
“我知道你也不是在害怕。”我说,语气无比肯定。
“你不必为我找借口。”他说,“我只是厌恶了战场,厌恶了掠夺生命。”
“于是你被降职了?”我问。
“确切来说是惩罚。”他笑笑,“我的父亲得知后勃然大怒,但还是为我在集中营谋得了一个职位,我被调来了这里。”
“这里不见得比战场好到哪去。”我轻哼一声。
“哪里都是地狱。”他表示赞同。
“你会一直待在这里吗?”
“也许吧。”他轻叹一口气,盯着我的脸,“你看上去很累,睡一觉吧。”
说着他的胳膊向我伸过来,把我揽在怀里,像个孩子似的拥抱着我。
“你真的很温暖,伯努瓦。”
后来我们又说了许多别的话,但我记不太清了。那个夜晚潮湿又温暖,我们抱着彼此,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做。出卖身体者偶尔也想过一下没有肉||谷欠的生活。就在那时,我想是雷奥让我明白了什么是精神交流。
我们当时都太需要一个寄托了。
如果你问我是否爱过雷奥,我想我是爱的,只是集中营里的爱情,混入了太多杂质,我们的身份,我们空虚的精神与无处安放的肉||体,还有一望无际的绝望黑暗。
多年之后,我会想起这个夜晚,想起他温暖的怀抱和有力的心跳,然后像那晚一样发出一声感叹,眼泪不自觉地流下来。
之后的两个月,我们在雷奥的庇护下,似乎过上了较为安全无忧的日子。每天都会有新鲜的食物,也不会担心死亡名单上会出现我们的名字。舒尔茨的身体渐渐好起来,他开始变得开朗,偶尔同我说话时,我也能看见他的眼神里有了神采。
如果用雷奥的话来说,我眼中的“希望”越来越多。我不用每晚都去雷奥的住处,有时隔几天去一次,我们有时做|||爱,有时彼此依偎着交谈。
在那之后的某天,我按照约定来到雷奥的房间。依旧是敞开的门缝和一盆清水,不同的是,站在我面前的人,穿了一身笔挺的军|装。
我一时没认出来他是谁。烛火微弱,他那副熟悉的眉眼都隐没在幽暗的火光里。
“雷奥?”我试着叫他的名字,却没有再向前。
“是我,伯努瓦。”他回答,高大的身影向我移动了一步,正好遮住了烛光。我的视线彻底陷入了一片黑暗,不得不眯起眼聚精会神地看他。
“抱歉,我差点没认出你来。”
“我穿这身衣服吓到你了吗?”
“不,我只是没想到。”我勉强挤出一个放松的笑容,随后低下头看他锃亮的黑色靴子,“我……从来没想象过你穿军装的样子。”
“好看吗?”
“我不知道。”
我至今也回忆不起他制服上面的细节,雷奥从未详细对我说明。我只知道他是一个不喜欢战争的德国军人。以后的日子,每当我想起雷奥,我总想对他说,你穿军装的样子真精神。
很多话,如果当时不说出去,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了。
“抱歉,这个问题让你为难了。”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皮手套抚摸过我的下巴,抬起我的头,侧过头亲吻我的脸颊。
“伯努瓦。”他说。
我们两个人站在只有一抹光亮的黑暗里,一秒都显得格外绵长。他的气息滑过我的耳侧,温和的,轻柔的,像他充满肥皂气味的床单。
“我们今晚做什么?”我站在原地,语气和我的脊背一样僵硬。
“睡个好觉。”他说,坐到床边,拿起一本书,“过来吧,伯努瓦。”
我侧躺到床上。雷奥在我没看清书名的时候已经翻开了书,“你喜欢诗吗?”
我点头。
“我小时候很喜欢诗歌,后来去了军事学校,老师说这种东西没有用处,扔掉了我所有的诗集。”雷奥轻轻翻动书页,“也许我该感谢父亲,来到这里之后,我又有时间读诗了。”
“我的德语不是很好,或许不能完全理解——”
“没关系,你可以用感情去理解。”他的手指在某一页停下来,“那么,我开始了。”
我忽然想起春天就快到了。挨过了一个漫长寒冷又充满痛苦的冬季,春天不期而至。柔和的春风里花的香味,道路边的法国梧桐相互摩擦,沙沙作响的叶子,大路上的树影摇摇晃晃……
Die schnen Augen der Frühlingsnacht,
Sie schauen so trstend nieder:
Hat dich die Liebe so kleinlich gemacht,
Die Liebe,sie hebt dich wieder.
Auf grüner Linde sitzt und singt
Die süe Philomele;
Wie mir das Lied zur Seele dringt,
So dehnt sich wieder die Seele.
我从来不知道雷奥有如此轻柔的嗓音,刚才的他让我陌生,这首诗却使我重新熟悉起他来。烛光勾勒出他的轮廓,他的制服仿佛也没有那么冰冷了。
“真美。”我由衷地说,“我好像看到了即将到来的春天。”
“你喜欢吗?”他微笑着问我。
“非常喜欢。我从来不知道——”我忽然不再说下去。
我从来不知道德语也可以如此浪漫。这几个月来我听到的最多的德语几乎全是命令式,或者辱骂人的话。这使我一度对德语非常反感,难听的,生硬的,毫无温度的语言。
现在耳边的语言却异常美妙,仿佛夜莺的歌唱,春风里的树影婆娑。明明是同一种语言,只是说的人不同,它就变得完全不同了。
“真美啊。”我重复道。
雷奥俯下来亲吻我的头,右手举着书。
“这本书——”他说,“我想送给你。”
我有点不明所以。
“它对你很重要吧,雷奥。”
“也许我以后不会用到了。”他的口吻有些苦涩。
我一下惊坐起来,抓住他的手,“那是……什么意思……?”
“我明天要前往东线。”他说,“我的父亲下了最后通牒,前线需要我。我想,已经不能再逃避了。”
“你要走了吗。”我轻叹道,我不敢问他走了之后我该怎么办,那样太懦弱了。
“我在这里认识的人不多,他们也要和我一起离开去战场。”雷奥说,“你再找一位卡波吧。”
“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我说,我感到悲伤,却不知从何而来,“希望你也能平安回来。”
“我会的。”他对我微笑。
我们面对面坐着,彼此凑得很近,我接过他手里的书,他问我:
“现在,我可以吻你吗,伯努瓦?”
我闭上眼。
两片柔软的嘴唇贴了上来,那是我们第一次亲吻,也是最后一次。
“谢谢你,伯努瓦。”
我的眼角开始发酸,试着转移注意力,视线瞥到他送我的书,一本海涅诗选。
直到现在,我还保留着那本书,书角卷了边,纸页泛黄,那一首他读过的诗我已经熟记于心,偶尔翻到那页,我就能回忆起最后一个夜晚,他留在我耳边的声音。
那是1944年的春天,心中的春天比外界更早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