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第 13 章(1 / 1)
陈邈走得决绝,果然几日都未曾再来提堂审讯,宫中亦无旨意。廷尉每日审讯公卿拷掠得白日霜飞午时鬼泣,这首恶罪酋却卧在牢中无人打扰。陈邈再来已是五日后,他仍旧是天将曙色,官衙未开时入牢,只唤起了廷尉校一人引路,此番却带着四个扈从而非上次的小宦。廷尉校强忍着瞌睡,为他打开了杨徽的牢门,心中暗暗腹诽,这位上官总是夙夜不寐的毛病,却是够折腾人的。
陈邈望向杨徽,见他虽然俯卧,气色却是比那日要好些了,他目光在杨徽面上不过一扫而过,打个手势,两名扈从便上前架起杨徽,廷尉校忙道:“御史可要开审?”陈邈淡笑道:“轮不到我审了。”廷尉校双目瞳孔骤然一缩,压低声道:“殿下……亲临?”陈邈忍着厌烦,稍稍侧首在他耳旁道:“此非人主亲临之地,我要带他进宫,太子自有处置之法,他一身涉及军机,我不能给你画签,这件事你也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廷尉校官职虽低,但朝堂形势大抵还知道一些,明白杨徽还牵扯着幽州,料来不会像寻常犯人一样走堂皇国法处置。他点点头,轻声道:“下官明白,下官带御史走一条清净的道儿。”却未曾走来路穿过那许多牢房,而是开了一扇角门。陈邈轻轻点头:“校尉是通人,你送我出此门,此事再与廷尉无涉。”廷尉校不敢再多说一字,引着他们从一条甬道走了。
杨徽一向睡眠甚轻,听见门声便已醒了。他这些日子得以清净休养,医官给他用药亦不惜费,身后的伤势倒是好了许多。陈邈虽来过一次,恨意消弭,但形势未尝有变,九天之上的局势,亦非陈邈所能左右。陈邈与那廷尉校的几句言语钻入耳中,他倒并不诧异恐惧。他其实早已准备好了这一日,酷刑加身,他能够坦然无畏,但太子亲鞠,陈邈多半亦要坐堂相陪,一为青云客,一为阶下囚,破镜分明,从此与他相伴的,毕竟不会再是自己了,心中竟微微酸了一下。
他一路被人架着出了甬道,出门之后天地陡然开阔,有白露暖空,素月流天,清风拂面,一扫牢中腌臜浊气,令他胸臆肺腑都顿觉舒朗了许多。陈邈走在他前面,蔼蔼澄辉照在他身上,将那清瘦的影子投上一地白霜。他们彼此悄然不交一语,默契的静默之中,他不禁恍惚想起往事,先生过世之后,自己亲自回乡将哀痛过度,于孝中卧病的陈邈接回京城,其时亦值初秋,有清风朗月,白露为霜,陈邈说心里难受,一定着要从驿舍中出来走走,那一夜他们于月下踽踽而行,足迹踏碎银霜,沉默之中陈邈忽地对他道:“哥哥,你不忠,我不孝,我们都不会有好结果的,是不是?”当时的他不知该如何答他,头顶皓月如烈火,炙烤得他浑身汗出,素辉明澈,照得他的愧疚无所遁形。但此时他的结果已经注定,他反倒能坦荡独立于这悠悠天地之间了。
诏狱之外便停着一架马车,车夫早已候了多时,陈邈命那两个扈从架着杨徽上了车,自己便也随即钻入车厢之中。那车甚是宽大,足容二人相对而卧,这却也是一年来再不曾有过的亲近。陈邈神色冷淡,对他亦别无多话,但二人之间不容咫尺,彼此的呼吸都宛如就在耳畔,只如此默然相对,已是弥足珍贵。
杨徽侧卧车中,看不见车外行迹,一路只听见踏踏马蹄声响,这一段道路,不知为何竟似无穷无尽。廷尉距宫中道路并不遥远,杨徽心中有些出奇,撑起身子向窗外望去,只看见萧萧白杨,茫茫荒草,这分明是出城的野道,绝不是入宫的途径。杨徽大吃一惊,回眸去看陈邈时,只看见他面上淡淡笑意,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心中惊痛感激一时杂陈,握住了陈邈的手,颤声道:“阿邈,你这是何苦?”
陈邈悠然含笑道:“我不过,是蹈了你的覆辙。”车内幽暗,彼此的面目都不甚分明,但他知道自己此时面上的微笑,是光彩可人的。这三年来,他被那股荒谬的力量驱使拨弄,踉跄颠沛,自甘沦落坠入无间,那时候的存活不过是日暮途远人间何世。直到此处,清寒扑面,他方觉得是重入人道,轮回自然有离别,有永诀,有今世的再不相见,却也有希望。今日的车辙覆盖了杨徽送他的车辙,他们注定不能同归,却用这样的方式实现了同道,未尝不是一种荣幸。
再无人比杨徽更明白这覆辙之意,当日他送陈邈出城,独自回来承受父亲的怒火,今日陈邈冒死放他,自必也将回去为他安顿遮掩,以一身承受太子的震怒。虽知二人如此同行,只怕连京畿一带都跑不出去,杨徽却止不住胸中发热,激动之下坐起身来,握住陈邈双臂道:“你别回去,哥哥带你回家。”
陈邈目中一酸,却是含笑不答。此时渐闻人声,当是临近了城门,陈邈比指轻嘘一声,挪身过来依偎在杨徽身上,外间扈从向城门守出示路引公文,那些絮语远得飘忽,陈邈也未曾听进去,这被迫沉默的一刻,是他最后的欢聚,他的手指与杨徽的交缠,轻轻抚弄他指尖受刑时磨破的细小伤口,让灵动的手指代替言语,代替唇舌,甚至代替身体,做最深情欢愉的纠缠。
长安南门便是终南山道,过了城门不远,避开一清早担柴拉水车进城的农人,马车便渐渐转入僻静林间道。耳听到外间一阵马蹄声趋近,马车当即停住,便有人压低了声音急切呼道:“家主安在!”
杨徽分辨声音,认出是家人杨忠,自窗外看去,他身后还跟着数人,各自骑着马,神色焦急。他虽知自己下狱,幽州军必设法营救,却不料他们竟与陈邈接上了头,心中愈发不安,陈邈私纵自己已是大罪,再加上这一条,那真是百死不能赎了。此时已是曙色曈曈,华星明灭,杨徽知若不能留下他,这一别便是各自死生,握着陈邈的手不肯放,道:“阿邈,你别走,跟我回去。”
杨徽的家臣如约而来,陈邈便放了大半的心,他松了口气,微笑道:“好,哥哥。”他忽然低头便向杨徽唇上吻去,窗外的扈从和杨家的家臣,都不由有些骇然,陈邈却旁若无人噙住杨徽的双唇,便将柔软的舌头送了进去。陈邈只觉得濡湿的气息如醇酒,润泽得他的血液都是甜的,像春日里轻盈的雨丝透入薄薄的衣衫。陈邈轻轻俯身,不顾杨徽的伤势,挪身坐到在了杨徽的腿上,他知道自己的焦渴与不足,他们隔阂了三年,至此终于能够用团圞成全决绝。世间的离别大多草草,大多只是放弃,是抛弃,若非深情至此,又怎配得上称决绝。
那柔软的身子依偎着、亦压迫着,身后剧痛侵凌逼迫得愈发苛烈迅猛,骤然的缠绵与激烈的痛楚让杨徽的心头交煎如烈火。他们的处境危在旦夕,但他却如何能抗拒这久违的温存,他的唇舌回应着,挑逗着,三年的旷别忽地被饱满的□□充塞,让他焦灼的情绪亦渐渐松弛,沉醉于这缭乱春风里。
绵软的疼痛与绵软的欢悦,让彼此的身子都柔软下去,陈邈在酣醉中,依然清晰的感到杨徽的手也在柔软,在放松,他冰冷的心智一点点切割了这曼妙的触觉,他的手指正小心翼翼又狡猾地从杨徽的手中滑出,不得执手,此恨何深,是他自己放手,他们的道别与世人皆不同,不能握手叮咛,不能言后会有期。
这紧紧相偎的厮磨痴缠,如甘露醇酒缠绵了飞光、酥软了神智,杨徽温柔地搂着他,多一分力道都恐会毁坏了这甘醇温软的和谐,却不防怀中的人儿忽地挣脱了怀抱,轻灵地一跃下了车。杨徽惊叫一声:“阿邈!”他旋即恍然,臀腿却在刚才的压迫之下疼得无法出力,根本不能起身,只得对家臣道:“拦下他!”
陈邈用目光阻止了杨忠,微微点头道:“关防皆在车上,你们一路小心——我的马!”扈从将一匹马的缰绳奉上,陈邈接过就踩镫上马。杨徽竟然无法驱策家奴,惊怒之下攀着车门就要跳下,杨忠用力扶住主人,单膝跪地含泪道:“家主!唯有此法了!”
这片刻的耽搁,陈邈已经扬鞭骤马,骏马向回城的方向驰去,惊起了林间栖雁,□□向明净如玉的秋空,清亮的叫声洒遍林梢。枫林被清霜所染,已经泛出淡淡的绛红,便如春花一般可爱。润泽的秋风染过他舒展得眉梢,撩动他宽大的衣袖,便如被一双温存的手轻轻抚摸。他的快马踏出了一路草木的芬芳,若是有人看见,便会艳羡这眉目含笑的公子,衣冠朗朗,含情得意。他这般青春,这般容貌,定然有最缠绵最圆满的姻缘情爱,这才合乎天意。
陈邈不曾回头。
杨徽于阵阵剧痛的眩晕之中,只看见烟霏云敛,黄尘匝地,陈邈只身匹马绝尘而去,秋风瑟瑟,拂起他翩翩的衣袂,宛然他们少年时踏遍春光的侧帽风流,耳畔只闻伯劳鵙鵙而鸣,一只孤燕于枝叶间盘旋了数匝,扑剌剌振翅西去,一时意夺骨惊,已是痴绝。
杨忠低声道:“家主?”
杨徽缓缓转头,目中已是断然的决绝,道:“走吧。”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