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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第 12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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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徽于囚病之中,数日间也就如流水忽忽而过,那医官每日晨昏准时进来为他检视换药,亦是彼此无话。杨徽的伤势虽好得甚慢,初时的高热却终于是退了下去,神智日渐清楚,于痛楚的领略亦每见深沉。这日那医官为他换了药擦洗过,正要退下,杨徽忽地道:“请贤君暂留片刻,我有一事相询。”

那医官硬了头皮驻足道:“公子但请问。”

杨徽却是沉默了一刻,方缓缓道:“你日居朝中,可知杨皇后,现今怎样了?”

那医官松了口气,朝中翻了天,宫中亦是一日数变,然而这却并不是不可对眼前的囚人透露的。他甚至有些怜悯,已是朝野尽知之事,这位曾经干动天地之人,却还要从自己口中套知一星半点。他道:“杨后被废,先是囚于掖庭,昨日听说,饮鸩了。”他说话时始终注目床上的病人,怕他身体虚弱,过于哀痛乃至昏晕,但杨徽只是目光闪烁了一下,仿佛早有预知一般,没有动作,亦没有再言语。过分的平静让那医官只疑方才所见他眼中的湿润,是自己眼花错看。

陈邈再次踏入牢狱是在入夜,没有惊动廷尉校,亦没有带宦官,孤零零地站在牢门外,凝视着牢中俯卧的人。酷刑的耻辱不止在当时,亦在于长久地抽空人的体力精神,杨徽已经不复前日跪在铁链上的锐气了。他俯卧在草席上,埋首入臂,身后殷然印着一片血渍。陈邈蹙了蹙眉低声问:“医官没来过?”狱卒忙回禀:“每日来两趟。”陈邈这才明白,杨徽伤势过重,愈合也当十分缓慢,纵然有医官小心伺候用药,亦难免溃烂。他轻叹了口气道:“打两盆干净的水,一冷一温,再要干净的手巾,去我房中取一套干净中衣,都送进去。”狱卒有些愕然,自作聪明地问:“属下们去传医官?”陈邈却厌烦地道:“不必了。”

那狱卒不敢再多问,当即两人奔出,一去打水,一去取衣。陈邈房中时刻有两名小宦,听说陈邈要中衣,问道:“御史要更衣,怎不回来?”狱卒道:“却不是御史要,是给那犯人换的。”小宦狐疑地眨眨眼睛,把一套干净中衣取出交给狱卒,待狱卒走后却问同侪:“可需禀报殿下?”

不多时狱卒便将这些物事都取来,陈邈却也跟着进牢,待他们放下后,淡淡道:“都下去吧,离远些。”不合常理的青春居于不合常理的高位,让狱卒对这位上官的行为不能妄加揣测,左右朝廷将整座诏狱都交给他了,便躬身退出,虚虚掩上牢门。

他们这些言语举动皆未曾刻意压低声音,杨徽虽然虚弱,牢门落锁沉重的声音仍是惊醒了他昏沉重滞的神智,不顾身后火灼般裂痛,勉力扭头去看,便只见那人悄然独立于明明火光之下。他仍是穿着官服,神色虽依然是淡漠疏离的,却已没有了当日的恨意,獬豸冠下的容颜被火光染上了一片淡淡绯色,这少年般稚嫩天真的颜色,令人陡生幻觉,仿佛轻易间便便将这数年光阴中充斥的流离与沧桑抹去了。杨徽竟怔忡了片刻,方笑道:“你来了。”

陈邈不妨他还醒着,这般俯视下去,杨徽面色苍白如纸,便是这稍稍扭头,似乎都被身后伤势牵动得僵硬疼痛。陈邈心下忽然泛上来一阵焦躁的忧虑,太医照顾了两日尚且如此,那日的酷刑会不会真的伤及他性命?陈邈微微发怔,低声问:“你怎样了?”

杨徽虽不知他此来用意,但这言语中毕竟带着几分故人的关切,无关地位、处境,一切的恩怨,如此直率而坦荡的情感于此刻的他而言,倒有些意外的新鲜,令他安然地权且享受这关切。杨徽淡淡笑道:“医官来看过数回,死不了。”

陈邈轻叹了一声,慢慢挽起官服宽大的袖子,在杨徽身边蹲下,便去解他上衣的衣带,杨徽身子几乎不能动,要将上衣揭开,是极为费事的。陈邈不得不将他身子扶着轻轻侧转,才艰难将褪至脖颈处,如此杨徽便几乎是靠在他臂弯中,陈邈心中便又是狠狠一揪。

鞭伤只有三道,却均甚粗大,自肩至腰斜拖了半壁背脊,伤口上凝着薄薄的血痂,边缘犹然溃烂渗血,陈邈轻轻吸了口冷气,望着这样的伤势有些手足无措。他从怀中取出伤药,愣了半晌不知该如何摆弄,也只得用浸湿了的手巾,沿着鞭痕小心揩去血污。脓血侵染之下溃烂与完好肌肤的边界是模糊,杨徽并不吭声,只是不时微微耸动肩头,他便忙住了手,期间那碍事的广袖又坠落下去数次,扫在伤口之上,让陈邈对自己的无能生出懊悔与烦躁,早知如此,就该让太医来了,又或者早知如此……也许自己量刑不该如此恣纵。

杨徽被他骤然搬动,又如此细心的看顾,倒是吃了一惊。他几乎遍身是伤,虽有医官每日看视,仍是不免伤口溃烂脓肿,又无人照料,连更换的衣裳亦只是陈旧的粗麻囚衣,陈邈素有洁癖,数日之前的公堂上,他还视自己如仇雠,恨不能食肉寝皮,今日却亲临这腌臜牢狱,纵然是为了让自己好得快些,擦洗上药之类低贱之事,又何须他亲力亲为。

但这般温情虽在梦中亦显得过于奢侈,他并未询问究竟,身旁那怀抱芬芳柔软,却又有些久违的陌生,让他骤然醒悟,自己其实从未如此依靠过陈邈,一向都是他的怀抱可堪依偎,于是便不知道这柔弱的肩头亦可担承重负。他不曾出声,因不知是否出声之后,便又回归于堂官与囚人的本质,只是紧紧咬牙,忍受着,亦享受着陈邈笨拙却小心翼翼地照料,甚至衣袖碰到伤处时的疼痛。新冢累累,故旧寥落,即便是如此的相对,亦显得无比珍贵而不可再得。

陈邈离杨徽如此之近,便闻到他身上浓重的血腥气,与牢狱中化不散的酸腐之气融合,令他胸中阵阵发闷。他迟疑地望着杨徽裤子上的血迹,亦需鼓一鼓勇气,才能伸手到他腰间,语气还有几分冷淡和不耐,但言辞却已背叛了本意,他紧紧皱眉道:“你忍一下。”

裤子褪下时微微的滞涩粘连之感,让陈邈仿佛听见了细微的血肉撕裂声,他如此动作几下,便撕扯得杨徽身后活活剥去一层皮肤般剧痛难当。这酷刑他每日身受两轮,真如沦入阿鼻,每日受刀穿寸磔之苦。他伤势虽然稍缓,但陈邈亦是初次操此贱役,两手颤抖不能自抑,纵然刻意想要轻柔些,却仍不免令杨徽疼痛失措。只是拼命咬牙忍耐,不去□□。

好容易待裤子全部褪下,露出的便是比背上惨烈得多的大片创伤,陈邈如此近地观看,双腿软得不能支撑,呼吸更是越发凌乱。杨徽更是浑身汗湿,还不及喘息停当,陈邈已是咚的一声跌坐在了他身畔。

杨徽虽不曾见,亦能想到自己身后的伤处时何等的狼藉不堪,看见陈邈苍白的脸色,这模样便有几分像是从前那个看见自己挨打慌乱惶恐的孩童一般,心中竟有些怜爱歉然,很想摸一摸他的头发,却终于没有动作,只是道:“委屈你了。我无事的,还是待医官来做吧。”他虽尽量让言语听起来平稳温存,粗重的呼吸却明白无误地告知,方才那一番折腾带给他的是怎样的折磨。

陈邈的呼吸倒是比杨徽还要粗重,他略闭目缓了缓,再度睁开眼来,却是咬牙不语,只管换了一条手巾,浸湿了去擦拭杨徽身后的血污。此番血肉模糊脓血流离,几无可下手之处,只能勉强粘去还在流血之处,杨徽整个身子绷得箭弦一般,陈邈强迫自己聚精会神,只觉眼前一片幽暗鲜血弥漫开来,充盈天地。他半眩晕着擦完,再将半瓶药都敷上,已是累得满额汗水。他迟疑看看杨徽脸色,犹豫道:“我给你擦擦身子,你……支持得住?”

药力钻入血肉之中,便又是一番新鲜的刺激,杨徽牙关咬得格格作响,几次疼得险些晕去,此时连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他出身高门,自幼娇养,衣食行住无不精洁,受刑之后伤口溃烂,身上几回汗出又自己沤得干了,混着这牢重酸臭腐败的气味,连自己都觉得腌臜作恶仿佛不在人境。能够擦洗干净,更换一身洁净衣裳,真不啻是重新为人一般,不论前情后事恩怨图谋,陈邈如此着想,他心中便甚感激。

陈邈凝视着被他视为敌酋首恶的丞相,亦是自幼相伴的故人,只觉他的目光充满柔弱的依恋,这般近似稚子的形容,竟是第一次见到。他茫茫然回顾半生,想着从他们的稚子年华开始,是否有一条歧路,能够有一点点可能,让他们走出不同于时下的人生,阮籍车迹所穷处尚能痛哭而返,他们却是步步都似命定,步步都无法回头。

陈邈另换了那盆温水,先拧干净手巾,将杨徽面上擦洗一遍。他前面胸膛要擦洗,必然得翻身,陈邈扶着杨徽缓缓侧转半个身子,杨徽身上各处伤口其实皆未完全愈合,只是从俯卧转为转侧,便又不知有多少细小伤处重新迸裂,但他这些日来,也唯有此刻方得以自俯卧的姿势稍得移动,胸膛免予压迫,心头那一口重滞恶浊之气便终于得以一吐干净。他眉峰微微抽搐一下,继而展眉笑道:“有劳。”

兴许是面上汗渍污渍已经洗去,杨徽的容颜便似陡然放光,连眸子都澄亮起来。俊逸不止是五官,更是光彩,陈邈心下微微一颤,紧攥住手巾才抑制住想要摸一下他眉梢的欲望,心下竟莫名想到,若是此番杨徽能够生还,那时候春风染眉,不知陪在他身畔驰骋的人,是何人了。

陈邈收摄心神,扶着他手臂为他脱下中衣,杨徽为方便他动作,便将撤出的右手支额而卧,这光洁的胸膛,怡然的姿态,竟有些似玉雕的窈窕卧菩萨。陈邈与他同衾联床数载,在这般天壤的身份下坦露相见,不知怎的仍旧面上发热,他垂下眼睑不去看杨徽的脸,只专心为他擦洗。

然而回避了目光,他却落入另一个陷阱,身体如此真实,真实到只隔一层绵软的手巾,勉强捍卫着有情抚摸与无情的洗之间脆弱的防线。指尖缓慢滞涩地滑动,却又时刻有失措逾矩的危险。细细的水珠如朦胧的岚雾,蒙于肌肤之上,又以可见的速度快速散去,让那一小片肌肤光洁得刺目。

陈邈亲力亲为操劳了这些时候,已是累的微微气喘,白皙如玉的双颊亦有些泛红,那低垂的眉目,专注的神情,让他的面上多了几分含羞的温存,看起来仿佛随时要蹭入他的怀中一般,杨徽心中竟有些沉醉,纵然是在这不戴青天的黄泉地底,如此坦然的相对,如此微妙的相亲,亦是这一年来想象之外的奢侈。他的目光眷恋着不舍得离去,时光最是残忍,将他们的青春磨蚀得千疮百孔,却也至为温柔,历经了恍如隔世的沧桑,不过是这一低眉间,便将从前的种种相悦相守重新送回眼前。

刻意回避着小腹之下,让陈邈的手在杨徽胸膛上多停留了一会儿,然而这停留又暧昧成为流连。为了避免更多的尴尬,陈邈绷着脸,从杨徽小腹直擦至双腿,这身体太熟悉了,熟悉到了不用目睹,不靠想念,仅凭本能就能勾起回忆的地步。

此处更为敏感的触摸,让杨徽的肌肤竟有些微微起栗。曾经夜夜相抱的身子,此刻就在身边,只需要一伸手便能触摸得到,杨徽克制着想要抱一抱他的冲动,他们都需要忍耐,用礼法与身份,维持这一道天堑的距离,方能继续如此相对,不至逼迫他逃离,退回到那个冰冷无情的执法官的躯壳之中。

陈邈好容易为杨徽擦洗完,换上了干净的中衣,那身衣裳被小宦们放在柜中,拿香球熏得雍雍穆穆一股微甜微辣的檀麝之气,这馥郁气息在牢狱之中显得十足荒谬,又诡秘地契合。陈邈累得一额头汗,举袖轻粘,疲惫道:“很疼吧?但我当初确是十分想沐浴,比死还想。”

杨徽心里痛了一下,道:“我当时,很对不起你。”当时廷尉向他请示,陈邈在狱中要求沐浴,问他是否准许,他是许可了的。没有人比他更明白于钟鸣鼎食锦绣衣冠下作养长大的世家子沦落于这污秽卑贱的处境时,对于哪怕一身干净衣裳的渴望,一如此时的陈邈之于他。

尊严需要齐整洁净、需要从容不迫来支撑与成全,子路结缨而死,这也是他们一门相授的教养,但即便是这小小的渴望,也不得不卑微的提请,经过重重转述,要求将变成祈求,等待着上位者偶尔赏赐的慈悲,被摆布着,含垢忍耻,将溃烂的伤口与□□的肌肤袒露于刑虐者的眼前。当日的陈邈被狱卒擦洗干净,更换衣裳时的耻辱,他能精确地体会,因此他宁可忍耐,亦不愿请求。陈邈意料之外的体谅,让他心酸。

杨徽深深吸了口气,他并未恳求原谅,亦不奢求原谅,或许他们再无如此相对的机会,让他将被岁月积存的歉意自心底原原本本地捧出:“我不该那样待你,这原是我的错,不是你的。”

陈邈抿嘴淡笑道:“我跟你回来,便想到那一日了,种其因,收其果,祸福皆是我自招,你看,今日堂上,我操利刃,也不曾手软。”他面色微微一沉,声音也有些颤抖:“我再想问你一次,你不必骗我,我爹是怎么死的。”

往事虽已经年,被他如此提起,杨徽目中仍是酸热了一下,沉痛道:“是我没有照顾好先生。他,是饮鸩自尽的。”

陈邈只觉口中含着荆棘,刺得唇舌剧痛,缓了缓才能僵硬说出话来:“我爹死前,对你说了什么?”

杨徽并未分辨出他情绪的变化,黯然道:“先生问隐公七年冬日之事,我不能答。”

陈邈怔了一怔,有些不能置信地望着杨徽,他毕竟已经不是当初的少年,也渐渐理解形势,理解惨烈与牺牲未必只是风骨,也可能是术。这是他家门家学的启蒙,可以追思到两个摇头晃脑念诵的小小孩童,可以追溯到一切初衷,一切只存在于青史文字之上被追悼祭奠的理想。陈邈闭上发酸的双目道:“是,若是父亲问我,我也不能答,我们都忘了。”

杨徽心中酸痛,一瞬间的记忆相通,让他忘却了云泥的身份,习惯地握住了他的手,叹息道:“是我害了你。我愧对先生。” 陈邈并没有抽回手,便是如此自然地任由他握着,轻声道:“那时候,为什么放我走?”

杨徽叹了口气,这句话,当时放他离去的时候他便问过,自己的答复是不屑,但此时他已不再矜持于那个更温情的答案了,执手相对,不再介意被那人看见他的软弱。他道:“不忍。”

陈邈竟笑出声来,他们都用仇恨背叛做决绝的开始,却终于胜不了自己的心,他无比分明地洞见了自己结局,然而这是他自作自受,无可悔恨。他轻声道:“幽州的兵权,那么重要吗?比你的性命还重要吗?若是我爹在,定然不希望看到国家内外交煎吧。”

如此接近的距离,让杨徽得以看清那澄澈眼波之中毫不掩饰的关切,这一次,也许他并非只是为了太子做说客而已,但他却仍不能答应:“先生有不得不为之事,我亦有不得不为之事。故旧相逢,何必说这煞风景事。我们说些别的,不好么?”

陈邈涩然一笑,轻叹道:“好,你们都有雄心,有壮图,可玉碎,不可瓦全。哥哥,还记得那封帖子么,不得执手,此恨何深,足下各自爱。”他幽幽说着,向前缓缓俯下身去,胸膛便轻轻贴在杨徽的背上。

那个仿佛来自遥远前世的称呼,化解了一切隔膜,一切都仿佛回到了元初,他们还都天真不谙世事的时候。那柔软的身子如此柔顺地蹭在怀中,令杨徽自然而然地弯下一臂,轻轻揽住了他,那莲花般柔润的面颊就在他的唇边,引诱着他亲吻下去。有美一人,于焉旷绝,这或许是他们最后的机会来从容诀别,而他干焦的双唇贴着那细腻莹洁的面颊,逡巡于那小巧的耳廓,终于却也只是吐出寥寥数字:“阿邈,珍重。”

陈邈颤抖着望向自己的手,两只手还如此缠绵地交握在一起,身体的思恋比心智更直接,更坦率。他有太多的话,太多的悔恨想要追补,却都不能再说了,说了杨徽就没有生望,说了他就没有勇气离去。这是执手之恨,是故心终不移,竟不言后期的决绝。陈邈咬紧牙关,极其缓慢地将手抽了出来,起身疾步出了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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