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第 11 章(1 / 1)
杨徽被提堂时还未到寅时,刑求虽酷烈,实则也只过了不足一个时辰而已。狱中的公卿们眼看着他被架出去,又奄奄一息地被重新送回狱中,遍身都是血污,下半身更是被血浸透了,显然是被拷打刑虐所致。众公卿虽各各想象了一概可能的刑罚,但眼前的惨酷更胜过一切想象,多骇得手足发软,牙关乱战,只怕首恶被拷掠之后,下一个或就轮到自己。
遍体鳞伤的首恶本人已在昏沉之中,反倒并无畏惧,迷迷糊糊地被拖入牢中,扔在床上,便就此昏晕过去。
陈邈走出廷尉,门外的车马之声让他隔世的恍惚。天已然透亮,然而秋草露欲为霜,林梢残月坠烟,秋日的清晨朦胧寥落,原来那个人的几番死去活来,于俗世也不过是短短的半个时辰,还不曾误了他上朝。
如今的早朝虽然还是天子高坐,但天子显然意兴寥寥,天下下首是太子跪坐,腰间挂着醒目的双龙玉符。太子禀过各官署人事更迭,天子都准过之后,诸人也都无话。其实圣朝远非承平到了无事可奏的地步,幽州的烽烟,朝内的刑狱,足以用海内动荡来形容。但百官明白,这都是不必对天子说的,因为天子已经垂拱,愈是动荡之时,记于史书起居上的文字,愈是应该尽可能地清淡寻常,太子的威权与谋略,并不该在人前上显露。
退朝后百官鱼贯散出,太子望了陈邈一眼,陈邈便领会了,只走到宫门外便止步等候。不多时太子缓步出来,行走之间玉珂之声泠然,远远便看见他嘴角含着骄矜亦难压制的微笑。太子初尝权位,十九岁的他到底太过年轻,虽然自幼学了许多威重之道,但登临巅峰之时,一缕得意之情还是压抑不住,从周身散发出来。他走到陈邈面前,陈邈忙下拜,太子抬手扶了扶道:“先生昨夜未曾睡好?”
陈邈躬身道:“臣不谙刑名,整理卷宗较同僚为慢,迁延至三更,劳殿下眷仰。”太子一笑:“先生太过认真了,寡人请先生入廷尉,原不为案牍之事。怎么,今早如此快便审完了?”陈邈低声道:“臣无能,用刑太重,罪人晕厥,无法再审。”
太子笑了两声,偏了偏头,似是想看清垂首的陈邈面上神情,笑道:“那罪人往昔甚是猖狂跋扈,原来也不过是纨绔,打一顿屁股便不行了。”太子不知是嘲讽还是得意,已经不在意言辞是否合乎身份,这粗鄙说法在煌煌庙堂之下,出自储君之口,听去十分刺耳。
陈邈心下微微一凛,他从廷尉出来径直来上朝,太子却已经听过审讯的禀报了。他明确感知了太子见疑,索性慢慢直起腰身,将自己面上神情如供词一般坦然呈现给君主,不过稍稍垂下眼睑以示尊卑。陈邈道:“臣方才已经自承不谙刑名,用刑过于急切,半夜拷掠,八十讯杖,罪人已有性命之忧,臣究竟是……家门之痛,难以释怀。臣以私怨误殿下军国大事,请殿下降罪。”他撩起衣袍,双膝跪倒。
太子的目光居高临下在那张清秀乃至羸弱的面上逡巡了片刻,方扶起陈邈笑道:“先生何必如此,太傅为寡人而死,寡人数年来抱痛与先生无二,又怎么会责怪先生。”太子扶着陈邈的手,顺势从他肘处向前一滑,便握住了陈邈的手,只觉那只手掌心全是汗水。
陈邈如被针刺般慌忙缩手,惊道:“殿下!”
太子手上却加了几分力,抬起陈邈的手,望着那修长手指道:“他对先生的所作所为,寡人都知道,待他清醒一些,派个精于锻炼的御史同审吧。先生是谦谦君子,有所不为,寡人却要为太傅,为先生,讨还公道。”
陈邈不知为何,眼前一闪而过是杨徽背上那狰狞的鞭痕,又被太子握着手,心潮翻涌得几欲作呕,只能用力抽回手,掩饰得以手加额,躬身道:“臣惭愧。”
陈邈从宫中出来,实在不愿再去廷尉,索性回了府。他明知自己心中,其实十分想去看看杨徽此时如何,刑伤是否危险,也唯有刻意离得远些,才能将这念头压下去。他的府邸还是昔日的御赐的太傅府,父亲获罪流放,这处宅子空废,杨氏父子也未将它赐给新主,他回来之后,便让人打扫了一遍,今日却还是第一次回去。
太过熟悉的路径几乎不需要记忆,天地已化劫灰,却还有一处故宅残忍地记忆着他的前世。鸟啼花落,故人尽殁,竹死桐枯,凤凰不返,他双目酸痛不能视物,全凭着本能跌跌撞撞回到自己房中,倒在了床上。
杨徽再次醒来时医官已至,正在为他检视伤处。于那医官而言,这位前任的丞相当位时有如天人不可仰望,此时却唯恐有任何职任之外的嫌疑与瓜葛,只是默然为他将创口清洗干净,敷上了药。他医者天然父母之心,动作已是尽量轻柔,但于杨徽仍不啻是又受一遍酷刑,疼得浑身汗出,晕去醒来数次。他神智昏昏,觉出疼了也只是下意识努力咬唇忍耐而已,是否失态□□辗转,却是他昏乱的头脑察觉不出的了。
那医官忙碌了半日,亦是累得满头大汗,洗净了手,随口叮嘱了几声让他更换了干净衣裳,注意休养用药,转念一想,杨氏在长安的势力早已败落,以杨徽丞相之尊,失位之后,纵是替换的衣裳只怕也无人能替他送来了,不由暗叹世道无常。杨徽浑身滚烫如火焚,身后一大片伤处疼得剜心一般,昏沉之中亦只是随口道一声谢,那声音却也是嘶哑的。他于囹圄之中,不再受刑已是侥幸,这休养之事,便更如痴人说梦一般。那医官叹了一声,看了看俯伏不动的病人,也不知他是否又晕了过去,自说了一声:“下官奉御史之命,明日再来为公子换药。”不待杨徽答应,便收拾了药囊自出去了。
那医官出了廷尉便去向陈邈复命,说不妨事,养得三五日便可褪去高烧。他语气轻松,陈邈方松了口气,想到太子的话,心中又不由一紧,三五日后,料来太子所谓的“精于锻炼”之人,就要再提审杨徽了。他遍体鳞伤,也不知还能怎样用刑。这些人见惯了那个地方,知道生命可以如何脆弱,如何卑贱,又如何顽强。
此后的两日廷尉对各犯官次第开审,陈邈并无瞻仰学习的兴致,也就不再留宿廷尉了。那日傍晚他从御史台退职回府,方到坊口便见一老人翘首以待,他又惊又喜策马上前,翻身下马尚未站稳,便被那老人抱住,那老人老泪纵横道:“郎君!不想还能活见郎君一面啊!”
那老人形容憔悴,面容却还认得,正是父亲的贴身家奴阿卢。阿卢当日陪着父亲流放,不料方出长安父亲便惨死,自己也被杨徽拘禁在府,连相送都不得。从此中原干戈,再无音讯。
陈邈能见到一个故人,心中悲喜陈杂,见他不过三年光阴,却像老了十岁,料来吃了许多苦,忍泪道:“阿翁这是从何处来?”
回到屋中,阿卢才将这三年的经历说清楚,陈瓒死于流放途中,尸身由杨徽带回安葬,他随着陈瓒同被流放的族人到了流放之地,半年后陈氏族人赦归,他得知阿郎丧事已毕,小主人也被杨家带回长安,住在丞相府中不得见了,主人家门覆没,也无人再管他的奴籍了,便心灰意懒回到故乡。不久前京畿附近处处烽火,故乡也被兵马扫荡,他听闻小主人竟然跟随太子入朝,便赶忙来到长安相寻。
陈邈黯然道:“我大罪弥天,父亲临殁之时,不得陪伴,连丧事都能未终守。若我去了,或许父亲便不会死,纵死,我父子也埋骨一处。”
阿卢用肮脏衣袖拭泪道:“郎君也不必太过自责,阿郎是天下名士,心中要装太多忠孝节义的道理,阿郎的脾气,郎君纵然在,也未必能相劝。老奴还怕郎君也如阿郎一般,看到郎君还好好活着,老奴就像做梦一般……”
他絮絮说着,陈邈隐隐觉得不对,一颗心直猛烈撞到喉头,几乎要呕出来一般。他深吸一口气,强按住胸口,颤声道:“你说什么相劝,我爹爹,不是被杨徽所害吗?”
陈邈只觉脑中痛得要炸开,缕缕诡异幽暗的光芒,就如磷火一般从这裂缝中透出来,他强忍着眩晕,一字一顿道:“我爹临终之前,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请阿翁一字不漏告诉我。”
阿卢见小主人面色惨白如雪,也自颤栗起来,艰难道:“那晚杨家公子进入阿郎房中,与阿郎谈论良久,老奴为他们送茶,似乎是阿郎在考察杨家公子的功课,说着春秋什么的,老奴也不甚懂。后来杨家公子退出,阿郎命老奴服侍他熏香梳头,驿馆没有香炉,还是用一只茶盅点了郎君随身带的香。阿郎坐了一会儿,老奴听见他自语道,’无用之人,荒唐之世,唯有此身,致王道,致天下。’而后他说要安歇,让老奴出去了。孰料老奴再进去之时……”他回忆那夜的泣血惊魂,老泪纵横。
陈邈双手紧紧攀住桌边,便如在身悬万丈深渊之上,死命攀住崖边一样。阿卢觉得有异,低头看见小主人双手挣得发白发青,显出指节之间有许多凌乱细小的淡淡疤痕,惊愕地捧起陈邈的手凑上去细看道:“郎君这是怎么了?”
陈邈方才喘上气来,摇摇头,抽回手道:“阿翁好好歇息吧,让他们服侍你用饭,我……我要想想……”他扶着桌子站起,如梦游一般出去了。
陈邈强撑的力气,尚不足让他走回房中,在庭院之中就两腿发软,坐倒在池塘边,菡萏凋残,秋风摇落,他只觉那森冷缓慢地钻入了他的骨缝,他听见自己牙齿轻轻打颤的声音。不知为什么,他心中倒没有太深的惊讶,也没有被欺骗后的愤怒,仅仅凭叔父一面之词,便认定是杨徽害死了父亲。叔父的话并非天衣无缝,他甚至没有再去找旁人求证,也不曾向杨徽求证,只因是他让自己相信的,他必须恨杨家。那时候若不恨,若没有那么一股强烈的情绪和使命逼迫他活下去,他也许就只有在父亲坟茔之畔,看着黄尘乍地,默默死去。
他将家门的不幸,无望的情意,尽数化作决绝的恨,倾泄在杨徽身上,因为这世上只有他甘愿承受自己的恨。直到将他们两人都被逼上绝路——不,现在只是杨徽一人的绝路了,杨徽让他尽情尽意地恨过之后,让他自以为承受的苦难足以赎罪之后,将他掷出了这无间,让他浮出了冥河,自以为回到人世。
陈邈委顿在地,掩面轻声道:“爹爹,我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