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番外(一)(1 / 1)
延光三年的秋天,注定是一个多事之秋。先是常年征战在外的丞相杨衡忽然回朝,随即便有御史石凭上书弹劾太子失德,请求废黜,并立齐王为太子。齐王时年三岁,乃是杨衡之女杨后所出,此中之意不言自明。奏疏一上顿起轩然大波。以太傅陈瓒为首的一些老臣纷纷上奏,声明太子无辜,并斥石凭谄媚欺君,罪大恶极,请处极刑。但极刑未加其身,倒有大臣持续上书,声援石凭,请求废立。其时太子不过十五岁,罪名虽写得骄侈淫佚堪比汉昌邑王,细查则多为似是而非,丞相杨衡位极人臣,把持朝政五年之久,却犹嫌不足,卓、莽之心,昭然欲揭。
但太子之终于被废,亦不过是半月之后,天子旋即下诏,册立齐王为太子。复过半月,太傅陈瓒联络京畿守将,入朝锄奸勤王事败下狱。因为关系到废太子之故,逆案牵连甚广,公卿大臣人人自危。一时羽林尽出,四处收缚,所拿者不论于此案相干不相干,悉送廷尉诏狱。廷尉亦是忙碌了整日,方将犯人尽数收押妥当。
这一日的朝议,便是如何处置这以卵击石的逆案,丞相杨衡于三年前便被赐予了剑履上殿的特权,傲然站立于群臣班首,轻抚剑柄,睥睨自若。天子在上,群臣在下,人人噤若寒蝉,陈瓒在位时亦有一些故知旧友,却无一人敢为他岀一言相护。又或许只是因为不欲多此一举,太傅陈瓒与丞相杨衡曾是同乡挚友,杨衡独子自幼求学于陈氏门庭,甚至陈瓒的入朝亦是杨衡举荐,亦是尽人皆知的。
杨徽这日下了朝并未回府,而是匆匆策马,沿着太常街一路疾驰。时近霜降,近午的阳光落在他的背后,却还是有些寒冷的。昨夜下了一夜雨,将道旁开败的木樨,方打了朵儿的木芙蓉不分良莠地打了一地,马蹄践踏着这一地的红消香残,踢踏之声宛如主人此刻的心境,急切之情显而易见。
他于廷尉堂前下马,将缰绳丢给门前趋奉的小吏,等不及他通禀便大步向内而去。
廷尉昨日忙了一日,惦记着堆积如山的宗卷,早朝毕便匆匆回衙,才坐下来准备煮水烹茶,已闻见不速之客咄咄的足音。一抬头见到一身朝服的杨徽,慌忙起身离座,见礼道:“卫尉亲临,下官不曾出迎,恕罪恕罪。”
杨徽却并无应对这虚文客套的耐心,匆匆还礼后便道:“日前所议逆案,廷尉可曾审讯?”
廷尉道:“下官无能,却因此案牵涉太广,卷宗还未曾审阅完毕,故而尚未开始审讯。”卫尉、廷尉并属九卿,但杨徽是丞相之子,拥有丞相副的实权,丞相不在朝中之时,甚至相权亦是由他掌理,平日里巴结唯恐不及,平起平坐的自尊,却是拱手放弃的了。他唯恐杨徽是来责问他的办事不力,讨好地探询道:“卫尉到此,可是丞相有何旨意?下官一定遵命奉行。”
年轻的卫尉的脸上却是明显地松了口气,道:“我要见太傅。”
这却是廷尉不敢答应的,逡巡迟疑道:“丞相有令,首恶大逆,不得于外人交接。”
杨徽并未回答他的疑问,只是又重复了一遍:“带我去见太傅。”
廷尉并不知道他的来意,丞相、卫尉与罪人的关系都甚是密切复杂,也或许是丞相有何私密言语要他传递,也就不再坚持,欠身道:“是,请卫尉随下官来。”
他是廷尉的长官,躬亲诏狱,自有管牢狱的廷尉校领了几个小吏在前引路,白日在天,那廷尉校却特地提起一盏小灯,打了火点着了蜡烛。杨徽先是一怔,旋即明白狱中幽暗不见天日,是以白日亦需燃烛照路,心中不觉一酸。
三年来他协助父亲燮理阴阳,并不是头一回踏足廷尉,但往日不过是与堂官对坐议事,却还是第一次深入到这不见天日的诏狱之中,越向深处,便越觉得阴湿龌蹉之气扑鼻而来,下意识蹙了蹙眉。廷尉校不曾看见他神情变换,出于习惯,亦出于对所辖之地恶劣环境的歉然,道:“牢狱之地,卫尉耽不惯的,忍一忍便好。”
说话间一路已经过许多关押着公卿大臣的牢房,借着火光看见被幽执的罪人的脸,也不过才关押了一二日,已多憔悴惶恐得不似人形,杨徽强忍着心头不适,道:“太傅在何处?”
那廷尉校陪笑道:“还在里头,再走一段便到了。”
再向牢狱深处行去,外间的那些地狱幽鬼般的叹息啜泣之声便渐渐不闻,一行来到诏狱的尽头,廷尉校熟门熟路地来到一间牢房之外,道:“便是这里了。”这里的数间牢房原本都是用来收治品级较高的官员的,较之外间亦稍整洁宽敞些。为防罪官自尽,昼夜有人看守,火把亦燃得比外头更旺些,廷尉校的灯笼便用不上了。
杨徽向内望去,只见牢中一人趺坐,双眸低垂,似在凝思,因在牢狱之中,他并未戴冠,发髻却是结束得整整齐齐,只着一身月白长袍,纵在幽执,轩昂清举的神态丝毫未变。这正是对他自幼教诲,十三年来恩同父子的先生陈瓒。
杨徽看清了先生果然未受刑讯,一颗心才终于彻底放了下来,沉声道:“开门。”
廷尉校不敢作主,只是以目光请示上官。廷尉微恼地清咳了一声,朝他点头示意听命。
一行人的足音与言语惊动了牢中之人,陈瓒抬起头来,见到自己的首徒一身朝服站在门外,双眉微微一蹙,却不曾说话。廷尉校上前开了锁,啷铛解开缠绕的铁链,打开了牢门。一行人的足音与言语惊动了牢中之人,陈瓒抬起头来,见到自己的首徒一身朝服站在门外,双眉微微一蹙,却不曾说话。廷尉校上前开了锁,啷铛解开缠绕的铁链,打开了牢门。杨徽方举步,廷尉却忽然抬手拦在杨徽之前,旋即为自己这失礼的举动拱手道:“下官失礼,牢中要犯,按丞相钧命,一切外人皆不得探望,便是唯恐有失。卫尉要相见,下官未敢阻拦,请卫尉先解剑。”
杨徽解下佩剑,丢给身边的廷尉校,掸了掸衣襟,淡笑道:“倒是下官忘了制度。廷尉可还要搜一搜下官的身上,看看有否夹带?”
廷尉见他发公子脾气,只是温言一笑道:“卫尉言重了。”然而仍是不肯放他进去,又道:“取签押薄来。”刑吏忙捧上,廷尉亲自执笔填上探视时辰,递给杨徽道:“卫尉既知制度,必能见谅。”
杨徽知他用意,却也不惧,便从他手中接过纸笔,随手签了自己名字,冷冷道:“廷尉看还有何制度漏了,一并补上。”
廷尉从容道:“下官不敢打扰卫尉与太傅,但卫尉与太傅所言,却不敢不记录存档。亦是为阻谗人之口,幽地多风尘,卫尉善周防。”他走时还向陈瓒一礼,对属下又小声吩咐了几句,方握着那卷薄子举步离开。
杨徽看着他去远了,方大步走进牢中,倒身下拜道:“弟子拜见先生。”
陈瓒侧身避开他这一礼,冷冷道:“卫尉到此何干?”
杨徽心中微酸,先生与父亲彻底决裂,连自己这学生也不想要了,沉声道:“先生受难,学生问心有愧,特来侍奉。”
陈瓒并未为他言辞所动,冷冽目光在他身上一扫,道:“令尊可知你来?”
杨徽神情一滞,轻轻摇了摇头。
陈瓒的神色稍稍缓和了一些,道:“诏狱不是你当来之处,回去吧。”
杨徽摇头,坚决道:“学生不走。”
陈瓒不禁一哂,道:“你朝服到此,毫不避人,一时那廷尉便要捧着花押告到丞相驾前了,你当真不怕令尊知道?”
杨徽脸上一白,仍是坚持道:“原是我家对不起先生,便是父亲到此,学生也是如此说。”他向前蹭着膝行了几步,挨着陈瓒跪坐下来,就如幼时于陈家求学时那般,几乎是依偎的姿态,带着些孩子气的依恋。陈瓒亦并未再拒绝,叹了口气道:“文秀,你这是何苦。”
杨徽心中微微一甜,道:“学生虽愚鲁,蒙先生自幼教诲,亦略知春秋之大义,先贤之高节。先生蒙难,学生不能相护,已是惭愧,岂敢明哲保身,自绝于师门。”
陈瓒轻轻叹息,昔日的挚友已是恩断义绝,但他倾半生心血教诲的这个学生,却是曾经的相知无可抵赖的证明。杨徽小小年纪已是身列九卿,衣紫腰金,但依偎在自己身边的样子,分明还是一派的纯稚赤诚。就像是方才那样,他明知道会被父亲看见,还是说出了这些话。或许教诲没有白费,但于这孩子来说是福是祸,是大道的指引还是终生的折磨,却不是自己所能逆料的了。他一念及此,铁石心肠也不觉微微一酸,转过话题道:“阿邈现今怎样了?”
杨徽知他惦念儿子,安慰道:“先生放心,阿邈平安无事。”他顿了一顿,仍是说出了这句话:“学生会照顾好他的。”
陈瓒的脸色骤然一沉,目光也变成了咄咄的审视,杨徽被他看得忐忑局促,垂眸不敢与他目光相接。只听陈瓒一字字道:“我有一事相求,请你务必答应。”他的声音沉痛中带着无可拒绝的压迫,让杨徽连询问是何事都不敢,只是道:“学生一定从命。”
陈瓒道:“你发誓。”
杨徽心中乱跳,隐约觉得大事不妙,勉强陪笑道:“先生有命,学生岂敢不从,鬼神何知,又何必定要起誓。”
陈瓒冷冷道:“鬼神无知,你便可欺我将死之人?”
他这话说得太重,杨徽不敢再说,只是含泪顿首道:“学生不敢。”
陈瓒的口气也软了下来,道:“你放心,为师所求无碍纲常,无悖良知,不会叫你去伤天害理……你若不肯应,为师也不能强。”
他口气中含着万般萧索,更叫杨徽拒绝不得,只得跪直了身子,起誓道:“学生一定遵从先生之命。如违此誓,叫我家业隳败,三木加身,身受百苦,不得解脱。”
陈瓒这才缓缓道:“我此番事败,身死不惜。阿邈若受株连便罢,若是侥幸脱罪,请你务必送他回乡,往日瓜葛,就此勾销。”
杨徽一直垂首听着,听得此话猛地仰首,哀求道:“先生。阿邈已是孑然一人,就让阿邈留在长安,师兄弟间有些照应,不好么?学生保证,保证不再有何非分之想,求先生……”
陈瓒冷冷打断他道:“你发过誓的。”
杨徽一咬牙,道:“好,我答应先生。”他却在心中暗忖,先生不会死的,或许只是流放,或者别的什么徒刑,那便不需遵守这誓言了。
陈瓒的神情终于松弛下来,见到杨徽面色惨白如纸,显然方才那一番逼迫对他打击甚大,轻轻抚了抚他头顶,低声道:“好孩子。”
外间悉悉簌簌的脚步声响,那廷尉校向内探头道:“探视时间已过,请卫尉移步。”
杨徽猛地扭头,厌烦地道:“签押薄上我已画押,我与太傅一言一字,你也全都记录在案。怎的又来罗唣。”那廷尉校被他吓得一缩,陪笑道:“制度如此,请卫尉勿怪,勿怪。”
杨徽哼的一声,皱着眉头四下打量,见这牢中只有一张小床,地上虽还洁净,却也不能就此席地而卧。对那廷尉校道:“你去备一张榻,我要与先生谈论经义,今日不回去了。”
那廷尉校听得瞠目不知如何应对,舌头打结道:“这,这……”他深恨长官为何还不回来救命,但眼前能救他的大约也只有这位前任的太傅了,只得注目陈瓒,求救道:“这实在是不合制度,还请太傅相劝一声。”
陈瓒亦不禁蹙眉道:“文秀,你的心意,先生领了。此地不宜久留,此事亦不是你能动问,快回去吧。”
杨徽执拗道:“先生行为士范,德为世则,学生不能效韦驮天,愿学王调,赵承,焉能使先生受辱于刀笔吏。”他复催促那廷尉校道:“还不快去?”
那廷尉校生平从未见过如此荒谬之事,心道横竖是你家父子之事,丞相来了也不与我相干,一面命几个小吏去为他安置床榻,一面却提了笔在那录事簿上点点画画,一一记录。
杨徽也不理会他,不一时几个人果然抬了一张小榻过来,竟连被褥都有,那廷尉校陪笑道:“下处简慢,请卫尉见谅。要小坐,要长住,都可,都可。”杨徽扫他一眼,见他敛眉垂目一脸恭肃样,哼道:“有劳。”
廷尉出了牢狱,即刻让人快马将签押薄进呈丞相幕府。待丞相的马匹在廷尉门前停下,廷尉立门迎接之时,除了几句客套话,杨徽之事只字未提。廷尉事谨守君子不预人家事的准则,这等公子脾气,于公于私,都由丞相自家来决断最为妥当。
杨衡原本也是世家公子,以察举入仕,数十年来戎马征伐,渐渐淹没了早年的书生习气,塞外的风霜在昔年冠玉般的脸上添了几许皱纹,几许磨砺。他将马鞭扔给从人,也不待廷尉引路,沉着脸走在前方,步履生风,廷尉亦步亦趋,心中不禁有些忐忑。
咄咄的脚步声惊扰了师徒二人的私语,杨徽不必抬头,也知道连足音都踏得如此威严,如此骄矜,这如日中天的棣棣威仪,宇内唯此一人而已。杨徽虽早有所备,这凛凛的压迫临到头上,心里还是慌乱了一下。他旋即自我打气地镇定下来,下拜道:“儿子拜见父亲。”
杨衡俯视环顾,完成了对牢狱的审视,看到那张小榻时,嘴角还掠过一丝揶揄的微笑,他并未让儿子起身,目光落在陈瓒身上。在陈瓒下狱之后,两人尚是首次相见,陈瓒从容平和地望着他,毫无怨愤之色。而杨徽恭敬地跪在陈瓒身边,这对师生都修炼好了在颠沛挫折中的浩然之气,来对抗□□了。杨衡心中便是一阵不悦,这是他第一次生出悔意,不该将儿子交给这个人。杨衡蹙眉道:“过来。”
杨徽摇头道:“儿子要侍奉先生左右。请父亲恕罪。”
杨衡的语气到此刻才显出为父为君的威压:“既然非干国家,至此何为?”
杨徽抬头仰视着他的父亲。他自七岁起,十三年的生涯中泰半是在先生身边度过,三年前方才来到长安与父亲朝夕共处。兼为君父的两重威仪令他时时敬畏,即便早已准备好了应对之语,吐露之前心头也不禁为之一颤,深吸了一口气,方道:“儿子为先生而来。先生并世大儒,不该缧绁于此,受刀笔吏所辱。”
杨衡冷冷道:“原来堂堂国法,九卿廷尉,于汝眼中,刀笔吏耳。”
杨徽抗辩道:“自古刑不上大夫,先生贤士高名,如受刑辱,儿子亦恐父亲一世令名,徒贻世人诽谤口舌。”
杨衡向陈瓒冷笑道:“无父无君无法无律,这便是贤名高士教出的学生?”
陈瓒向杨徽道:“文秀,你退下吧,记得方才的话,便不负我了。”
杨徽站起身来,却并不遵命退下,向前走了一步护在陈瓒身前,向父亲躬身道:“求父亲垂怜。”
随同杨衡进来的廷尉有些担心丞相会立时给儿子一记耳光,杨衡却只是随口道:“谋逆之案,未审先杖,卫尉知否?”
杨徽心头一颤,道:“下官知道。”国家律法,他无比清楚,也正因如此,他最恐惧,最不愿见的便是这残忍暴虐的刑罚施加于自己至为敬爱之人身上。他缓缓挺直了身子,将颀长的身材挺拔成一柄利剑,表面的恭敬隐去了剑刃出鞘的锋芒,但言语却是刚毅果决的:“丞相若不见恕,万千刑罚,下官请代先生身受。”
少年人的悲壮、风骨、决然,招致的只又是父亲半是不耐半是蔑然地一笑:“求学治政多年,眼中却只有私恩,那便成全你,廷尉自有行杖之所,去吧。”
杨徽神色不动,朝父亲躬身道:“下官遵命。”他又复朝陈瓒深深一礼,道:“先生珍重。”方转身对廷尉道:“相烦廷尉引路。”
廷尉自是不愿插手这难做人的勾当,立刻便找到了顶缸之人,向廷尉校道:“送郎君过去。”那廷尉校却无人可以推脱,只得应声诺,对杨徽道:“卫尉请。”他自担当此位,还是头一次如此客气恭敬地押送受刑之人,连他自己心中也觉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