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安瑞(1 / 1)
阿弗瑟德一世的全部资料,足够堆满一间不小的储藏室,克维尔顿披着白袍过来清点,仔细数了一遍,发现共有四百六十五本书,还有报纸一类的稿件,占据了五分之二的数量。
侍从官泰宁拿笔记录着每一本的书名:“冕下,现在就要看么?”
克维尔顿吹去一层浮灰,拿了最上面的三本,扔给他一本:“找到跟血族有关的东西,如果有,把那几页折起来。”
泰宁抱着书点头:“好的,冕下。”他勾着脖子看了一眼日程表,又提醒,“那,您今日下午的弥撒,需要通知医师来为您换血么?”
“取消。”
“是。”
正式的典籍反而不会透露出任何消息,克维尔顿看完了两本硬壳书,摇着头将它们放了回去,在书名上画了叉,顺手又拿来了一卷被水泡的发黄的报纸。
这是一项漫长的过程,克维尔顿在翻阅寻找的间隙中,还在撰写《依布乌海修沃斯王礼赞》这本传记稿子。一次她撑着头在桌面上小睡,傀儡师无声过来,看了几行她写的稿件,忽然嘴角一撇,扯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
克维尔顿被他身上的寒气惊醒,不悦皱眉:“你笑什么?”
“假。”
“你说什么?”
“你写得太美好了,看起来,很假。”
“这是我的童年。”克维尔顿本就心中烦郁,用手盖住了稿纸,“没你说话的资格。”
傀儡师轻轻退开一步,像是避开她的怒气:“你竭尽全力,只为了恢复这稿纸上的依布乌海,但你就没想过,你还是童年的你么?如果你都不是自己,恢复与否,跟你又有什么意义?”
“波因尔总督也跟我说过大致意思的话,但这与你们又有什么关系?”克维尔顿说,“人总是要变的,在依布乌海我也会长大,这是我的未来,学着尊重,别贬低。”
傀儡师没有说话,他沉默地望着面前的混血教皇,她暖棕色的长发、雨水色的瞳仁,无论从哪个方面,已经完全褪去了一个孩子的轮廓,眼窝深邃,不笑的时候,脸庞的弧度显出几分消瘦,肤色苍白中有一点人类独有血色,就像一朵花的盛放,余下的只有等待枯萎。
“减少换血的次数吧。”最后,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 …
第九纪元三十五年的秋天,圣城发布谕令,西铎凡亚盟国王都旁边的四座城池被征收,十年之内列为圣城直接管辖土地。
西铎凡亚盟国是贵族月党的重要据点,因此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圣城那位教皇,要蚕食贵族的势力了。蛰伏多年的月党,在这种恐惧的猜测下,直接影响到了首脑阿布拉奎家族,此时的家主已年迈,自从击杀了水玫瑰党的至高之座后,他日渐昏沉,此刻听闻这个消息,只觉得是克维尔顿一世的复仇,想都不想,直接下令集合军队抗击圣城军团。
事实是几个星期前,克维尔顿刚刚找到了线索,正是在西铎凡亚国附近,需要大规模挖掘遗迹。但面对西铎凡亚国有月党撑腰的强硬态度,两次派遣使者和调解皆无效,两个月后,月党的军队甚至还公然挑衅圣城权威。
克维尔顿终是无所谓地笑了一声:“那宣战吧,打到他们跪下。”
此刻的教皇穿戴白袍,宝石缀连在冕服的金色勾扣中,圣洁无可企及,但曾经那个反对战争杀戮,天真说出“我初心不改”的夜莺王女,似乎已经消弭在了漫漫岁月的阳光中。
不知反叛者首领芬可拉姆·亚蒂,当年在贝烈梅之战时,是否也如出一辙。
… …
这场战事一直打到第二年的夏天,最终由于阿布拉奎家族的错误领导,以及七月家主的病逝,月党军队乱成一团,圣城军团乘机攻下了西铎凡亚国都城旁的一座主城。
总军长乔奇觐见教皇,询问道:“冕下,这是最好的立威时机,一举剿灭了西铎凡亚盟国的王室,扶持一个圣职上位,绝对可以给予月党重击,他们再想翻身,起码要等三十年。”
克维尔顿拂开了肩上的夜莺:“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知道。”
克维尔顿没有表情:“那你很大胆。”
“冕下想要一个听话的君王,但现在西铎凡亚国的君王深受月党的牵制,恐怕已经是一个被掏空了的壳子。”乔奇补充地说,“不如替换一个,想必如果我的老上司还在,应该也会建议冕下这么做。”
千载难逢的机遇,乔奇不得不将老上司都搬了出来——原十二军团长,乌塞伽迪尔。
克维尔顿不为所动,挥手:“退下,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擅自向都城开火。”
任谁看见这么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从自己眼前白白溜走,都会生出一种强烈的不甘心。乔奇也是如此,他焦头烂额了一个晚上,早晨起来时眼圈乌青,秘书给他送来咖啡时,揣测了片刻,忍不住侧面提点了一句:“大人,不如让冕下亲赴西铎凡亚国,给敌方造成要剿灭的错觉,想必不用我们进攻,他们会先反扑。”
乔奇喝了一口咖啡,苦笑:“又不是四年前格洛欧殿下遇险,你真当冕下亲征是一句话的事?”
“冕下那么想要西铎凡亚国的四座城池,必定是要大规模找什么东西。”秘书低声说,“能让冕下宣战的东西,必定能引她出城,大人您可以……谎报啊。”
乔奇摩挲着咖啡杯,眼底渐渐浮上一抹思虑。
谎报不现实,自从格洛欧、乌塞伽迪尔这些旧友的离开,克维尔顿一世的脾性也慢慢变了。乔奇无法将她看作那个单纯的小传令官,也不是第一军团长时的假面温和,她能将何费尔皇子扔给了黑塔骑士团,柯玛城几夜惨叫不休,她的表情却犹如石雕。
惹怒她的下场,恐怕已经不是简单求情能揭过的了。
乔奇放下咖啡杯,转头看向秘书:“我们不是已经打下一座主城了么?里面的居民先别放,在城内先搜一遍,如果搜不出有疑点的东西,就开始挖,把地皮翻起来挖!”
秘书点头:“是,只是什么才是‘疑点’的东西?”
乔奇想了想:“大概就是……异教徒之类的。”
这条指令很快发布下去,西铎凡亚国顿时一片乌烟瘴气,圣城军团在面对财富殷实的家庭开始了烧杀抢掠,而这一切都被冠以“搜查异教徒令”的合法名义。而在作乱一番后,没发现有什么异常的东西,又开始鞭策居民将道路挖开,深入地下搜寻。
一时间,西铎凡亚国怨声载道,逃民数以万计。
但在这近乎苛责的重压之下,仅仅半个月后,乔奇便收到了确切消息,连忙向上禀报:“冕下,我军在西铎凡亚国的一处主城,发现了某些……东西。”
他刻意将话说得隐晦一点,希望能吸引到教皇。
良久之后,克维尔顿慢慢转过头,居高临下望着乔奇,目光冷淡。
九月,教皇远赴西铎凡亚国。
西铎凡亚盟国的君王见背后的月党自顾不暇,而得知教皇亲临西铎凡亚,自觉罪孽深重,就算投降也不会有好下场。绝望之下将圣城的使者拒之门外,集结兵力,准备殊死一搏。
克维尔顿一颗心全系在阿弗瑟德一世所记的遗迹之中,对于这些本应该认真考虑的权谋交织,竟一点都不过问,全权交给了乔奇。
乔奇自然是乐意之极,战火以一种迫不及待的方式再次打响,等克维尔顿抵达之时,见到的已经是硝烟鲜血,天空被熏染成了灰黑色,地上随意摆放着尸体,盖着的白布被风掀开,露出一张张还年轻的面容。
“这是怎么回事?”克维尔顿发现自己已经没力气发怒了,她靠在一堵墙上,平淡发问。
回话的是军团总指挥:“冕下!西铎凡亚王在五日前的凌晨突袭我军!斩杀两千有余军士,后来被逼退回去,这几天共有三次小型战役,死亡七……”
克维尔顿打断他:“我难道没有派使者么?西铎凡亚王为什么不接受和谈?”
“使者被杀了,冕下。”
克维尔顿沉默,街头还有燃烧的旗帜,一阵一阵的风沙中,侍从官泰宁忽然小跑过来,在她耳边低声说:“有人请求见殿下一面。”
为了区分请见的种族,称之“殿下”的通常是血族,而值得让泰宁通报的也不会是小角色。克维尔顿疲惫地让总指挥退下,略微点头,示意让泰宁带路,一直走到了一个破旧的小屋背面,还没走近,就听到有细微的婴儿哭声传出。
她披着白袍走到屋子背面,靠在墙角的一个男人闻声转过来,亚麻色的头发,红色的瞳孔,虽然面孔染上沧桑,却还遗留着那一点清秀的轮廓。
克维尔顿颔首,除此之外她就这么站着,漠无表情也没有动作。
反倒是那个男人有些局促不安,衣袍边缘沾染了颜料,又有许多补丁,看起来贫穷又破旧,他用一张小被子裹着一个婴儿,正轻轻摇晃,试图让他不要哭。
过了一会,男人低低说:“殿下。”
克维尔顿依然没有任何言语,她猜到了是安瑞·格尔木找她,也在等安瑞说完他的请求。
“这是我的儿子,是个混血。”安瑞声音依然很低,一头亚麻色的头发脏成了几缕,停顿了片刻,他才有些艰难地开口,“……你能不能收留他?”
克维尔顿垂眸,看向了那个婴孩:“他的耳朵,像个人类。”
“是的,可能是因为他的母亲是人类……我不知道我的妻子为什么会怀孕,按理说混血出生的几率几乎没有……不过他的眼睛是红色,还有他也有一颗尖齿……”
安瑞语无伦次地说着,克维尔顿轻声问:“你的妻子呢?”
“她……”安瑞止住了话,慢慢垂下肩膀,“我把她安葬了。”
由于安瑞一直低着头,克维尔顿看不到他的眼睛,也无法得知说起自己的妻子时,他的目光里是否会流露出一种“太阳”的光芒。过了很久,侍从官泰宁轻轻咳嗽了两声提醒时间,克维尔顿才伸出手:“把他给我吧。”
她伸出的手指颜色略有病态的苍白,但是并不过分瘦削,只是多年握权,让她的手看起来坚硬,尽管肌肤白皙柔软,然而安瑞却本能想避开那只手,碰触它感觉就像触摸到了白色甲虫的外骨骼,边缘带着注满□□的刺。
安瑞犹豫了一会,还是将小声哭闹的儿子递了过去:“谢谢。”
“你把儿子交托给我,你自己呢?”
“回都城,我偷跑出来的。”
“你是觉得,我一来就必定会停战?”
“不,就算你想停,西铎凡亚王也不会停。”安瑞说,“他疯了。”
克维尔顿毫无感情地笑了一下:“你想战死?陪你的妻子么?”
安瑞摇了摇头:“我只是……只是我明白了我妈妈与我离别时的那份决心。”他将紧握的手张开给克维尔顿看,里面是一枚金斧之院的徽章,“她在拼尽全力守护她的家和记忆,我现在也是,依布乌海已经没有了,我在西铎凡亚国盟国生活了三十几年,结识了很多朋友,还有我的妻子,我无法忍受它被毁去后留在我心中的空白,我愿意为它走上战场。”
一时寂静,泰宁又咳了几声,换来克维尔顿冷冷一声:“闭嘴。”
“就算我身为教皇,也无法对你说出神保佑的话,那么……”克维尔顿停了一下,压住字句中的生疏,“依布乌海祝福你。”
安瑞露出难看的笑:“谢谢……殿下。”
他用手梳理着自己的头发,露出藏在亚麻色发间的尖耳,然后向克维尔顿最后行完一礼,转身离开,速度之快一闪而没,就像不曾来过,唯一散在空中的只是婴儿小小的抽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