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遗物(1 / 1)
紫麒麟初次与黑风卫正面交锋,算是小胜一场。
回到别苑时大家都有些疲累,由单烨召集到院中清点了一下人数,这才放心各自睡去。
月色寂寂,方初久房内,夏云依替自己敷了药,又帮方子玉包扎了手臂,正准备回房睡觉,忽觉院中多了个影子。
“有人来了。”不等她开口,方初久当先蹙眉警觉道:“气息有些熟悉,可我却想不起来是谁了。”
“是陈岩。”夏云依透过浣纱格子窗缝隙向外瞄了一眼,“总算没辜负我们今日全体总动员。”话落又咦了一声,“他身边似乎还有一个人。”
“是二妞。”这次方初久却是嗅出来了,好久不见那胖丫头,提到名字时声音竟有些颤抖,“快开门让他们进来。”
“我来。”夏云依正欲转身,方子玉立即站起来,温润一笑,“你身上有伤,不宜多走动。”
夏云依眼睫微微一闪,只含笑轻轻点了点头,并未说话。
“陈岩,你昨日既然认出我来,为何还要万般躲避?”二人进了屋,夏云依也不问之前的缘由,先数落他昨日的不是。
“我……”陈岩垂首,试图将被火灼伤的面容压到最低。
“就因为毁容了是吗?”夏云依神色微冷,“我竟不知道昔日里高傲冷肃得连文师兄用尽各种办法都没能收拢的人今日竟然因为毁了一张脸对旧人万般逃避,害得我们动用全部人马去找,你这个样子,宫洵九泉之下如何能瞑目?”
“什……什么?”霍然抬头,陈岩眼中的愧色尽数消退,狰狞的面容上满是不敢置信的震惊,突地跳起来站到夏云依面前,抖着身子问,“我刚才是不是听错了?”
“对,你听错了。”夏云依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少主他此刻正在隔壁房间里休息,你回去睡一觉做个春秋大梦,明日一早就能见到他了。”
话完冷冷盯着他,“陈岩,你觉得这些说辞足不足以麻痹你的神智,混淆你的思维?”
陈岩后退一步,眸色渐黯。
“如果你觉得还不够,我可以编造出更多关于他好好活着的说法。可是那样你觉得有意思?”
陈岩再退一步。
“凭你的本事,即便功力减了几成,但探听到宫洵已死的消息有何难,早就知道的你还打算欺骗自己到何时?”
陈岩再退。
“毁容……毁容算什么,紫麒麟的人一个月前在刑部门口被困后死了一个晏流,宫洵出海遇难,初久双目失明,这些跟你在意的那层面子比起来孰轻孰重?没了宫洵,我们要面子作甚?”
再退,已经退无可退,身子抵触到冰冷的墙壁上,陈岩只觉那面墙如同被冰冻过一般,寒流直击人心脏,身子顺着墙缓缓下移,最终是膝盖一软直接跪到地上,一向性情冷硬如他,竟也在这萧凄夜色中失声痛哭起来。
“跪你麻痹,哭你麻痹,是个男人就给我站起来!”这次吼的人却是方初久,她寻着陈岩的声音处走过来,竹杖狠狠打在他腰部,“这次看在你将二妞带回来的份上我不与你追究,倘若今夜以后再让我知道你如此颓废,那我定要亲手杀了你,看你到了阴间,如何面对宫洵。”
那声音如裹了坚硬的冰再覆上千层雪,陈岩哭声戛然而止,缓缓抬起头,面前的女子着一袭浅绯色锦裙,袖边用银线挑了半株广玉兰,随着她的动作,那玉兰竟似活过来一般迤逦蔓延开绚烂的花枝,清香绕鼻,却隐隐带着霜雪寒意。视线再往上,是一张清绝的面容,未施任何脂粉,眉色黛青,飞逸出灵巧的弧度,琼鼻如玉,映头顶烛火一点微光,薄唇微抿,目光无神却眉宇锋锐,像久居高位的王者,言行间都透着让人敬畏不敢轻易违拗的霸气。
陈岩彻底愣住了——昔日那没个正经言行粗鲁似街头痞子的女人脱胎换骨了?
张了张嘴,他一时竟不知道要说什么,该说什么,只得喃喃应了句:“少夫人教训的是。”
见他悔悟,方初久也不再过多追究,摸索着转回刚才的座位上,“二妞,你这段时日可有受了什么委屈?”
二妞本就因宫洵的死黯然神伤,此时方初久再一问,她轻咬下唇摇摇头,“没有。”
“我想知道刺杀西梁使臣的真相。”方初久道:“你要明白此刻虽然逃出来了,但名义上你依旧是杀了使臣的凶手,我不想你背着这个枷锁跟在我身边,所以那天的情形你务必要实话实说,以后等我有了自己的势力才好为你沉冤昭雪。”
“初久,你相信我,我没有杀那个人。”二妞闻言情绪一时激动起来,“我跟他无冤无仇,怎可能无故将他杀害?”
“那你为何出了房间?”
“你去了少主房间后,我便去厨房准备给你熬粥,谁知一个侑酒女突然跑进来说身子不舒服,让我替她去送酒,我见她实在难受得紧,便帮了她一把,却不料刚到指定的桌子上时,就看到那个使臣胸前插了一把匕首,明显已经死去多时,我当时也被吓到了,就本能地大叫了一声,外面守卫的官兵立即涌进来,偏说是我杀了使臣,不由分说便将我押起来……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
“谢国公府小公爷指证你是直接拿了把匕首就去的大厅。”方初久面无表情,只是在陈述着当天的事情,脑子里一遍遍回想着这二人的说辞真实性。
“胡说!”二妞一拍桌子,“我明明是端着装酒的托盘去的,很多人都看到了!”
方初久蹙眉,凝神半晌才吩咐卫冬找来纸笔将踏云楼的大体轮廓画出来。
众人不解。
方初久看不到,只能根据脑子里的记忆来进行猜测,“你们看这个大厅与其他地方有何不同?”
所有人闻言,皆低下头看了图纸一眼,片刻之后,众人面色不一,方子玉蹙眉,夏云依疑惑,陈岩则是一会儿若有所思,一会儿困惑,卫冬那无辜的神情则表示完全看不懂。
“这跟大厅的格局有关系?”须臾,蹙眉的依旧蹙眉,不解的依旧不解,四人齐齐开口,目光均落到方初久身上。
“之所以得来踏云楼这个称呼就是因为它整个大厅的布局,呈四合院样式取四边宽敞游廊而设席于二楼,而恰巧这四面游廊除了四处入口的楼梯外,上面的装潢一模一样,那么我是不是可以做这样一个假设——对于初来乍到踏云楼的人来说,无论走在这四面中的哪一面,看其他三面都会有一种被绕晕了的感觉?”
“应该不会。”夏云依想了想,“踏云楼的大厅格局是定型的,而里面的人形态各异,也会随时走动,再怎么看都不容易把四面混淆。”
“那么我可不可以假设二妞是在周围的人被混淆了视觉后错认成杀人凶手的?”方初久道。
众人摇头,“不懂。”
“也就是说,有人利用了这四面相像的游廊混淆了所有人的视线,在二妞端着托盘上楼时,另外一个方向也有同样一个人在做同样的事,而杀人的,就是那个人。”
“可当时踏云楼那么多使臣和侑酒女,要同时让这些人都产生错觉,那怎么可能?”方子玉提出疑问。
“曾经我也觉得许多事不可能。”
方初久感慨,“但在看到某些人特异的本领后不得不折服于这世间的无奇不有。”
能在片刻之内将这么多人的神智掌控,并做得滴水不漏的,必定拥有强大的异术,而放眼天下,拥有此等术法并且闲得没事会跑去踏云楼卖弄的只可能一人。
“夏侯茗?”这一次,所有人想到了一起。
“除他之外,再无别人。”方初久一锤定音,随后喃喃道:“难怪那晚在刑部大门外他那么脆弱,想来定是在踏云楼事件上多费了些功夫损耗了元气。”
“奇怪。”夏云依仍有不解,疑惑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此举不是等同于将大离陷于水深火热之中吗?”
“当权者之谋,不是你我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争论了这么久,方初久顿觉困意来袭,打着哈欠遣散了众人,她一头栽到床上,很快便沉沉睡去。
翌日一早便听到紫麒麟围成群在外面嘀咕,隐约有“大婚”之类的字眼。
方初久一个激灵坐起来,眼前还是一片死寂的黑,虽然醒来后的短短数日内发生了太多的事,让她不得不强迫自己适应盲人的生活,但在每天早晨一睁开眼睛时永远看不到今日的天气如何,能听到别人的声音,却看不见他们的表情,心中难免有些落差感。
黯然片刻,她摸索着下了床,二妞似乎一早就等在门外,听到里面起床的动静,立即端着清水开门进来。
“他们在外面讨论什么?”方初久懒得去一个个听。
“你的嫁衣取回来了。”二妞不知该以何种表情何种语调去跟她说这让人揪心的事,只能尽量让声音平静下来。
“云依是我师傅,理应她来帮我梳头,你去请她过来吧!”方初久声音极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二妞不再多言,转身出了门。
不多时,夏云依端着摆放嫁衣的托盘缓缓走进来,扫视了一周,见方初久已经摸索到铜镜前坐定,心里一阵酸涩,二妞用手肘拐了拐她,夏云依自然知道她是让自己别释放太多情绪,吸了吸鼻子,她先吩咐人烧了热水替方初久沐浴擦干头发后才小心翼翼帮她穿上那鲜红的嫁衣,最后再度将她扶到铜镜前坐好描眉上妆。
一个时辰后,夏云依插完最后一支金钗,将凤冠缓缓戴在方初久头上,这才又扶着她站起来,“初久,你当时让我去定做嫁衣的时候就是想让我把那个样子画下来烧给宫洵的对不对?”
方初久尽量让自己的唇角往上扬,“师傅这么了解我,都快赶上我哥哥了,要不你俩凑合凑合?”
原本眼泪打转儿的夏云依听她这么一调侃,立即破涕为笑,嗔怒道:“平日里就没个正经,这会子都穿上嫁衣了还瞎操心别人的事。”
“哪能是别人?”方初久道:“他是我唯一的哥哥,你是我唯一的师傅,无论你们中的谁我都舍不得交给别人,所以只好你们俩凑合凑合了,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二妞在一边咯咯直笑。
“笑什么笑!”方初久突然低嗤一句,“你们一个个都老大不小了,赶紧找个人嫁了生一堆小包子来我帮你们看着。”
夏云依顿时沉默了。
二妞一见形势不对,立即双手合十放于胸前,“罪过罪过,佛祖让我今生安心做一吃货,没教给我嫁与人为妇的技能。”
“二妞,你出去让人备笔墨,我们就在院中作画,当日既然答应了姜宸,便让他也来院子里吧!”方初久摆摆手,不想让这沉重的气氛蔓延开来。
“这……”夏云依突然抬起头,低声问:“能不能去姜宸的房间?”
“师傅你不觉得房间里的光线很暗?”察觉到异样,方初久也不点破。
“我只是觉得,姜太子的伤还未大好,若是出来的话不太妥当。”夏云依闭了闭眼睛,方初久是何等敏感的一个人?想必从刚才的对话中已经起了疑心,她在心里对姜宸说了声对不起,我的保密工作只能做到这里了。
“姜宸究竟伤到哪里,你跟我说实话。”方初久甩开夏云依的手,一时间只觉得怒气上涌,太相信宫洵的话,结果永远失去了他,如今就连师傅也伙同紫麒麟一起瞒着她么?
“他……断了一条腿,以后再也站不起来了。”夏云依说得断断续续,方初久心中犹如怒波翻卷,良久不能平静。
难怪,难怪他几度将夜里折磨人的幻肢痛强忍回去。
难怪方子玉昨日进了他的屋子气息有一瞬间的不对劲。
难怪夏云依没法将他送回南沙。
太多的幡然醒悟,方初久最终只是将思绪停留在海底墓穴里,那个地方,让她爱的人永远离开了她,让爱她的人永远失去站起来的机会,让她自己再看不到四季风霜。
“少夫人,笔墨已经备好。”卫冬走过来,打乱了二人的思绪。
“去姜宸的房间吧!”方初久敛去面上情绪,手指紧紧扣在掌心。
“陈岩回来了。”三人正欲往姜宸的房间去,夏云依突然顿住脚步看向大门处。
“什么意思?”方初久不解。
“还记得我们俩第一次见面时的那具灵棺么?”夏云依道:“姜宸告诉我,宫洵在海底墓时层告诉他这灵棺里面给你留了东西,而灵棺是由陈岩保管的,所以我这两日一直往帝京城跑试图找到他好早日将那里面的东西交还给你。”
方初久呼吸一窒,“我记得当时他告诉我这棺材是用来装死人的,难不成他把自己的遗体放了进去?”
夏云依一时沉默,那么深的海底,怎么可能找得到遗体,紫麒麟的人即便再懂水性,也没法在水下待那么长时间,所以前去救援时他们只是把姜宸和方初久先送回来,而留下的人连陵墓都没找到,姜宸说出灵棺里面有东西时她也曾怀疑宫洵是不是把自己的骸骨放了进去,但很明显,这种想法极为荒唐,宫洵一早让她去普陀山抢灵棺时根本不可能料到自己在不久的将来就会面临死亡,既然是有其他用途,那么灵棺里面应该是别的东西。
“陈岩,打开看看里面装了什么?”方初久有些迫不及待,她甚至在安慰自己,打开这棺材或许能见到一个活生生的宫洵。
“这灵棺只能用你的血开启。”夏云依抿唇,这也是姜宸告诉她的。
“剑来!”方初久摊开手,“不就是血么,想要多少都可以,我需要现在!立刻!马上见到灵棺里面的东西。”
卫冬默默递过剑来,方初久接过,往指尖一割,由夏云依指引着滴往棺材盖与棺身的接合缝隙处。
灵棺打开,当先升腾起一股冷气,在灵棺上方迅速凝结成水雾,寒意侵袭,几人不约而同打了个冷噤,夏云依和陈岩探头一望,看清了里面的东西后二人霍然抬头,对视一眼,脸色大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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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哈,少主对初久真不错,死前还想方设法给她留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