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第二章 短聚(1 / 1)
晚饭很简单:栗米粥,面饼,两碟菜。大人围一桌,孩子们围一桌,大家边吃边聊。
原本吃饭很少的鲁元,这次吃了一碗粥,半个饼,张敖父子看在眼里,心中自是高兴。
饭后,侈、寿二妻和侍婢们一起收拾碗筷。
玉荷跟着帮忙,被寿妻拦住道:“今天外姑很高兴,连饭也吃得多了。你就陪她多坐会儿。”侈妻也附和着,玉荷只得作罢。
张侈、张寿兄弟和思成聊得甚是融洽,鲁元在一旁含笑看着,张敖只看着鲁元。
见玉荷来至跟前,鲁元道:“你就歇着吧,那些事她们做就行了。”
玉荷问:“偃弟呢?”
鲁元道:“孩子们都在后屋玩呢。刚来就惦记着偃儿,有你这做长姊的在我就放心多了。”
旁边张寿听了,道:“母亲,如此说,长姊没来的时候,兄长和我照顾偃弟你不放心哪?”
鲁元笑道:“就你挑理!你兄长怎么不像你一样呢?”
大家都笑了。
玉荷道:“寿弟还是小时候的性子,仗着大家宠你,父亲、母亲都不怕。”
鲁元笑道:“他不是不怕我,是在逗我开心呢!”
张寿朝玉荷眨眨眼道:“还是母亲明白我。”
玉荷道:“当初数他最小,母亲、兄长和我都让着他,现在他也是做父亲的人了,母亲还这么惯着他!”
鲁元笑道:“不是我要惯他,你不知道这些年寿儿夫妇给我带来了多少乐趣。”
玉荷笑道:“也是,大弟妇和侈弟的性子很像,安静稳重,倒没什么,二弟妇身为女子,竟也和寿弟的性子一样,直率刚烈,不知是嫁入我们家被寿弟熏染的,还是在母家就如此?不过二弟妇真的很招人喜欢。”
正说着,侈、寿二妻一起进来,侈妻笑道:“长姊不知,弟妇在母家时就性情豪放,常身着男装,舞刀弄棒,父母都拿她没办法。偏偏寿弟就喜欢。”
一屋子人都笑了。
笑过,鲁元拉着玉荷的手道:“玉荷,你回来我真的很高兴,有你们姊弟三人伴着,我真的很知足。若有一天我先去了,你父亲虽年迈,你偃弟虽年幼,我也不必担心,有你们姊弟三人照顾呢!”
大家正高兴,听鲁元如此说,不觉都安静下来。
玉荷道:“母亲说什么呢?你这么年轻,等偃弟娶妻生子,还让您抱孙子呢!”
鲁元摇头道:“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你们也不必难过,有你们照顾偃儿长大,我真的很放心。只剩了你们那苦命的嫣妹——”鲁元终还是提起了此事。
“公主!”张敖先喊,“母亲!”玉荷姊弟几个齐喊。
鲁元笑道:“你们不用这般紧张。事已至此,我早看明白了。人各有命,皇上和我修得这样一个母亲,你们嫣妹修得这样一个外祖母,都是命。上天非要如此,也只能认了。”
寿妻道:“外姑,不如趁长姊回来,我们进宫奏明皇上、太后,把嫣妹接回家住一阵子?”
鲁元笑着摇头道:“不必了。她回来看到家中如此欢乐,再回至那寂寥深宫,心中伤痛岂不又添十分?倒不如让她在那儿吧,日子久了,最终麻木,也就不知道疼了。何必再去招惹她?”
“公主!”张敖再喊。
玉荷心中明白,实是鲁元心中伤痛已麻木,不想招惹嫣儿,更不想招惹自己,遂向父亲道:“父亲,母亲既已如此说,我们就听她的吧。”
张敖满眼无奈,点头作罢。
鲁元不理会众人,只一味说着:“现在看来,我在这世上最应感谢的人倒是你们的母亲。”
张寿憋不住,问道:“我们的母亲?”
鲁元点头道:“是啊,你们的母亲离开这个世上后,给我留下了一个疼爱我的夫君,三个孝敬我的孩子。若没有你们,我的生命所拥有的那些人让我如何能够活到今天?”鲁元已显出少有的激动。
众人不语,屋内一时陷入难耐的安静中。
玉荷先回过神来,强作笑颜道:“母亲,你也乏了,我们扶你和父亲回房休息吧。”
鲁元道:“是啊,我也乏了,实在是你回来让我心中宽慰许多,不觉就说了这么多话。大家都回去休息吧。侈儿妇,给你长姊他们安排好房间了吗?”
侈妻道:“外姑,这些事你就别操心了,我和弟妇早都安排好了。”
鲁元点头,由着她们送回房间。
宣平侯家虽简朴,几间客房还是有的。因张偃吵闹着要彩石和他同住,两个人吃过饭就携手去了。侈妻为玉荷夫妇、彩乐姊妹分别准备了一间房。
玉荷洗漱过后,躺在床上,双眼盯着屋顶,怔怔发呆。
思成过来,停了片刻才问:“怎么了?”
玉荷叹口气,把在灶间二位弟妇的话告诉了思成。
思成、玉荷本过着隐居的生活,少与外人接触,朝中事务一概不闻,此时听说,也很吃惊,道:“皇上公主怎会接受舅甥通婚?人说太后甚爱公主,应该也很疼外孙女,可是这样做,究竟是爱她还是害她?究竟是爱手中权势,还是爱至亲骨肉?照我看,太后爱的是自己。为自己想要的权势,一切都可丢弃。”
玉荷忙道:“这些话我俩说说无妨,和任何人都不要再这样说。”
思成点头。
玉荷又道:“我看公主身子确实不好,我们才来一天,都说她比以前精神许多,饭也吃得多了。过几天我们走,该如何开口呢?”
思成道:“你忘了我们要把乐儿、石儿留在这儿?这样正好让乐儿替你尽尽未尽的孝道吧。”
玉荷翻身握住思成的手,许久才道:“还好笑儿会随我们回去。石儿是一男娃,理应去外闯闯。只有乐儿,她一女娃,加上一俗之事,若送她入那皇宫,嫣妹之例在那儿摆着,若不送她入宫,她难见一俗,来长安又有何用?”
思成道:“她与嫣妹不同。嫣妹身为皇后,肩负重任。我们乐儿进宫去,只是一名宫女,且有公主这层关系,太后、皇上、皇后均不会为难她。倒是她入宫去,见得一俗,还有那赵子涵后,事情会如何发展,就难料了,只能凭她自己去把握。”
玉荷道:“你说的是。看我这一日经历太多,脑子都混了。相信乐儿会处理好他们几个之间的关系。明日我抽时间和她商量,再和公主说明,待安排好她和石儿,我们就可以回去了。还是家里的生活简单平静。”握着思成的手,玉荷静静地睡了。
彩乐姊妹躺在床上,悄声低语。
“姊,公主看着很可亲,是不是?”彩笑问。
彩乐脑中现出了鲁元的样子。
下午彩乐随阿翁阿母进屋,看了一眼外公后,目光落在鲁元身上,就没离开过。只见她一张容长脸,略显清瘦,目光平静柔和,隐隐现着几丝忧伤。身上普通的长裾,头发只简单挽一中髻,珠花步摇一概没有。如此装扮,走在街上,谁都不会知道这是公主。但看她的面色几无血色,又透着些许苍白,想来连院中也很少去,更别说去街上了。听她和众人说话,无论悲喜,只现几丝,如此性情确非一般人能做到,阿母与她有几分相似,应是耳濡目染习得的。
彩笑等了一会,不听彩乐回答,也不生气,笑道:“姊,是不是因为和一俗兄长离得近,一直想他,连和我说话都顾不上?”
彩乐翻身冲彩笑脸上轻捏一下:“我让你拿我取笑!”
彩笑咯咯笑着躲开道:“谁让你刚才不理我呢?”
彩乐道:“小声点!我是在想公主,你有没有感觉到她眼底深处的忧伤?阿母的到来,只让她眼中添了些许快乐,深处的忧伤仍根深蒂固,不为所动。究竟是为什么?要怎样做才能把那忧伤抹去?”
彩乐喃喃自语着。她十六岁了,思虑已非孩子。
彩笑究竟年小,彩乐这儿说着,她已经睡着了。
第二日吃过早饭,孩子们又去院中玩闹,玉荷站在边上笑看了会儿,喊彩乐过来。
母女俩来至玉荷房中,玉荷掩上房门,和彩乐一同坐下,玉荷道:“乐儿,母亲现在已不把你当孩子,才和你说这些话,你用心听好。”
彩乐郑重地点头。
玉荷把鲁元与太后、皇上、皇后这些至亲间的事情,与彩乐讲述一遍。
一席话把彩乐听得心砰砰直跳,这才明白鲁元眼中的忧伤源于何处。见玉荷看她,彩乐忙收起心中的惊慌,竭力保持着平静。
玉荷见此,微微点头道:“听完这些话,你能表现如此,阿母也就略为放心。阿母想与你商量,送你入宫服侍皇后。按辈分皇后应为你姨母,你又大皇后两岁,太后应该很乐意。这样做,一则阿母想为公主做点什么,这份心意就由你替阿母尽了;二则赵子涵为未央宫卫尉,一俗应该在未央宫当值,你也就可以与一俗见面。你看怎样?”
彩乐点头。
玉荷又道:“我会向公主说明一切,并求公主不要说与别人,包括你外祖父。这样做是为了不因你们几个孩子之事惹起不必要的事端。公主会为你着想,求太后、皇上准你入宫。你也会因与公主的关系,不至受人欺侮。但你要切记阿母教你做人的原则,尽量不要卷入任何的纷争,懂吗?”
彩乐再次点头。
玉荷说完,叹口气道:“阿母为了与相爱的人在一起,选择离去。你为了与相爱的人在一起,选择进来,终也为了离去。阿母希望你能如愿。”
彩乐这次用劲点点头,开口道:“阿母,你放心,我会尽最大努力做到最好。为了不让爱我的你们失望,也为了我们爱着的人能多些快乐,少些痛苦。”
看着彩乐清纯坚定的目光,玉荷不禁伸手抚了抚她的脸,“乐儿,来到长安第二天,你的目的就从原本的一个变成两个,看来你真的长大了。阿母可以放心去和公主说明,也可安心离去。阿母相信,你能做得很好。”
玉荷和彩乐又一起来到院中,孩子们依旧玩得快乐。
暖暖的春风吹在脸上,初升的太阳照在身上,一切感觉是那么美好。彩乐禁不住又加入了玩闹的队伍。
玉荷转身进屋去看鲁元,见鲁元又歪在床上,笑道:“阳光难得这么好,风也不大,母亲来院中坐坐?”
鲁元微笑道:“既然大家心情都这么好,我不能扫了你们的兴。”
玉荷忙搬了张椅子放于院中背风处,扶鲁元坐下。
张偃看见母亲,跑过来道:“母亲,孩儿和侄儿们玩得好开心!”
鲁元笑道:“是啊,你姊姊兄长们带给你七个侄儿,有他们陪着,你可快乐地生活,母亲也很高兴。”
张偃不太懂母亲的话,笑着又跑去玩了。
鲁元望向玉荷道:“荷儿,你也搬把椅子坐这儿,我有话问你。”
玉荷听话地坐下。
鲁元看着欢快如小鸟的孩子们,缓缓道:“听寿儿妇说,你这次回来只是看看我们,住几天就走?”
“母亲!”玉荷轻声喊。
本想找合适的时机再慢慢说给鲁元,哪儿成想二弟妇嘴那么快,昨晚刚从寿弟那儿听来只言片语,今天早起就学给了母亲。玉荷在心中暗暗叫苦。
鲁元道:“荷儿,没关系。王侯将相的生活我都厌恶,又怎会强加于你?我让寿儿一直找你,只因你是我们的孩子,你一个人在外,我们怎可以不管不问?说实话,这次回来,你不提回去的话,我也会撵你走。我怎么会不知道,寻常百姓家的日子胜过皇家侯院千百倍!”
说着,鲁元的目光越过玩乐的孩子们,越过高大的墙院,望向远方。
玉荷随着她望过去,她知道,鲁元的目光,应该是回到了当初她们共同生活过的赵王封地时的日子。
当初鲁元从长安嫁到赵王封地,虽未表现出来,但她那种如脱了线的风筝般的自由与喜悦,玉荷可以感觉到。加上与夫君张敖琴瑟和谐,贯高之事发前,鲁元实是过了一段舒心自在的日子。
鲁元的思绪确实回到了她在赵王封地时的日子。她分外怀念,却逼着自己不去回想,越回想心会越痛。
“母亲!”听玉荷一声轻唤,鲁元收回了目光。
“母亲!”玉荷再次叫着,轻声把彩石和彩乐的事讲给鲁元听。
鲁元听后,道:“石儿和偃儿一起学文习武即可。只是乐儿——陪不陪嫣儿倒无关紧要,她一辈子只能这样,我早死心了。但我们家不能再亲手送进去一个!你确定要把她送进宫去?”
玉荷点头道:“为了相爱的人,是她自己的选择。再说她进去是为了能和相爱的人一起回来,而不是永留宫中。”
鲁元摇头道:“别太天真。你当皇宫是让他们过家家的地方,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玉荷道:“不能如愿,只能认命。事在人为,试一试总比原地待毙好。”
鲁元点头道:“既然你们都想好了,我就进宫一趟。放心,我只说是为了陪嫣儿,不会说其他。”
玉荷望着鲁元,眼中闪现泪影道:“母亲,当初我和思成就是你在帮我,现在到我的女儿了,依然是你在帮她。我们欠你太多,想报答都报不了。”
鲁元苦笑着摇头道:“荷儿,你错了。你忘了我说的,是你们让我在这世上才不至于活得太悲苦。”
玉荷泪眼含笑,俯在鲁元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