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第三章 入宫(1 / 1)
长乐宫中,听谒者禀鲁元公主求见,本歪在榻上的太后又惊又喜,忙起身道:“快宣。”女儿回母家,做母亲的自然高兴,却又惊讶鲁元为何主动进宫。
自从张嫣入宫后,非诏,鲁元从不入宫,后来有诏也不入宫。去岁元日时,只有宣平侯张敖带张偃入宫朝拜,鲁元也未入宫。自己女儿,太后舍不得降罪,只得随她去了。
今日鲁元入宫,实在太让人意外。
鲁元一脸肃容走上前来,伏身跪拜道:“儿臣叩见母亲。”
太后满脸疼爱,从榻上起身,来到鲁元跟前,双手抚着鲁元的头发,道:“儿啊,母亲十分想念你。”
鲁元身形未动。
太后微觉尴尬,看了一眼左右,松开双手道:“起来吧,给公主赐座。”转身回至榻上。
鲁元坐下,面向太后,目光下垂道:“母亲,儿臣今日来,是有事相求于母亲。”
虽刚在鲁元那儿遇冷,但听鲁元如此说,太后那本就未熄灭的母爱又熊熊燃烧:“儿啊,有什么事就说。自己母亲,说什么求呢?”
鲁元面容不变,缓缓道:“母亲,儿臣夫君敖的女儿玉荷,回母家小住。她的大女儿彩乐年已十六,想把她留在长安。儿臣问她是否愿意入宫,她点头同意。所以儿臣特来请母亲同意彩乐入宫侍奉皇后。”
太后听了,满面笑容:“儿啊,嫣儿是你女儿,你不必这样称呼她。”
鲁元道:“君君臣臣,父皇时已定,岂可乱来。”
太后几番如火热情均遭受鲁元冰冷回应,只得收拢笑容道:“听说那玉荷嫁于一粗野村夫,其女想来也不会怎样,怎可侍于我们嫣儿?”
鲁元悠悠道:“母亲此话不妥。玉荷生母淑慧贤良,父亲是我夫君,自不必说。玉荷比之嫣儿并不差。她又能舍弃王公子弟而嫁于凡夫俗子,其夫自也有公侯将相不及之处。他夫妇二人的生活不是母亲可以明白的。他们所育三个孩子也与公侯王府的孩子不同,自有一种纯净自然,慧心良善。母亲见了便知。”
太后见不喜多言的女儿说了玉荷一家如此多的好话,便不再多说,道:“既然儿已看中,那女娃也愿意,母亲自然应允。有这样一个自家人陪着嫣儿,我女外孙也免于寂寞。你让她明日入宫便是。时间尚早,你去看看嫣儿,我们三人一起吃午饭。”
鲁元道:“母亲既强掠她入宫,又何必再让我们见面惹她哭泣?儿臣这就出宫去了。”鲁元说完,起身叩拜,谢恩而去。
独留下太后望着她的背影,喃喃自语:“为夫君前姬的女外孙,她能如此求我,我在她心中,连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外人都不如,她究竟要怎样才肯罢休?”
鲁元回至家中,告知玉荷一切已妥,彩乐明日就可入宫。
玉荷道:“多谢母亲为彩乐费心。”
鲁元笑笑:“我能为你们做得太少了 ,你不要这样说。”
玉荷来到鲁元身边道:“母亲,明日彩乐入宫后,我就准备和思成带着笑儿回去。石儿和偃弟在一起,我放心。”
鲁元道:“乐儿明日入宫,你不多留两日?万一有个什么,你在这儿,总比你已离开了好。”
玉荷笑道:“母亲,换到乐儿身上,你的原则就变了。你是怎样对待嫣妹的,你却让我这样对待乐儿?”
鲁元道:“嫣儿入宫非我所愿,乐儿则是你同意的。”
玉荷道:“不管怎样,结果都是一样的。”
鲁元点头道:“既然如此,你们去吧,不必挂念我们。我会找最好的老师教石儿和偃儿。乐儿只能随她自己去了。”
鲁元微叹口气,由玉荷服侍歇下,玉荷自去了。
回到自己房间,玉荷和思成说明后,又把三个孩子喊来,将明日各人的着落细说明白,道:“你们姊弟三人明日后各居一处,每个人在自己的落脚地把自己做到最好,即是对阿翁阿母最大的孝心。所以我不允许你们作那儿女忸怩之举,大方告别就是。如果明日没有接受的勇气,你们随时可以改变主意。”
彩乐姊弟三个一起点头。
第二日一早,彩乐依次叩别家中长辈,又与姊弟们作别,由大舅父张侈领着入宫。
玉荷、思成、彩笑打点好行囊,与鲁元、张敖他们作别后离去。
思成本欲把十六年前鲁元赠予玉荷的钱财还给鲁元,鲁元摆手道:“你们若真不想用,就只当替我放着,终有一天会有为我而用的时候。如果你们非还我,就是不愿替我再劳心费力。”
听鲁元如此说,思成夫妇只得作罢。
彩石终究年纪小,站在门前望着阿翁、阿母离去的方向,久久不愿进去,鲁元便让张偃陪着他。侈妻、寿妻二位舅母不停来劝解,彩石最终进去。十天半月左右,与张偃学文习武兴起,减去了许多思亲之苦。
却说彩乐,一路随舅父入宫,听舅父嘱咐着:“乐儿,今日入宫,不比在家,更不比你在山野,一切均要讲究,如何安身就要靠你留心学习了。”
彩乐点头道:“舅父放心,乐儿会事事用心,不让家人担忧。”
张侈道:“这就好。皇后是你小姨母,又小你两岁,一人在此,倍感孤独,你要多陪她开心。”
彩乐答应着,二人已来到长乐宫椒房殿前。
谒者进去通报,不多时出来道:“太后命张侍中自去,郝彩乐一人进去即可。”
张侈应声“诺”,看了眼彩乐,彩乐点头,意思请舅父放心,转身随谒者进去。
长乐宫椒房殿宽敞高大,其间摆设大气简单。
太后歪在榻上,两名侍婢蹲在榻前为其捶腿。
彩乐随谒者来至榻前,伏身叩拜道:“叩见太后。”
声音脆朗清晰,太后心中已是中意,道:“抬起头来。”
彩乐抬头,看着太后,目光清纯坚定,太后点头道:“多大了?”
彩乐道:“刚满十六岁。”
“噢,比嫣儿大两岁,应该可以照顾好她。”太后道。
“我在家即常帮母亲照顾弟妹,母亲甚是放心。我照顾皇后,太后也可放心。”彩乐脆声应道。太后不觉起身,道:“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倒甚会说大人话!去把皇后请来,就说她母家来人了。我倒要亲眼看看你如何让我放心。”
一侍婢应“诺”而去。
彩乐心中由不得一阵打鼓:没想到堂堂皇太后竟与我一女娃较真,敏锐地抓住我一句话就要我当场兑现。民间传闻太后心底强硬,又颇有手段,看来确非虚言。不过也没什么,皇后是鲁元公主的女儿,母亲的异母妹妹,平日我怎样对待亲人,就怎样对待皇后即可。
如此想着,心情慢慢归至平静。抬眼望太后,见太后正盯着她,忙垂下目光,静待皇后到来。
及张嫣随侍婢进入宫中,满屋侍奴皆伏身叩拜。
张嫣顾不着地说声“起来”,目光在宫中乱晃,没发现自己想找的,眼中已噙着泪花,向太后叩头道:“太后,太后让侍婢告诉嫣儿母家来人了,怎么不见?”话未说完,人已哭了起来。
太后忙招手道:“嫣儿,快来,我搂着。”
“太后骗嫣儿,嫣儿不去,嫣儿回去了。”
张嫣起身要走,太后忙起身拉住道:“嫣儿,外祖母怎会骗你?看,你母家人在那儿不是?”
张嫣随太后手指处看去,见地上跪一女娃,未穿宫服,面色红润饱满,目光澄净如水,正看着自己。
“太后,我没见过她。”张嫣娇声道,已不似刚刚那般激动。
太后笑道:“你随我坐下,听她自己说。”
张嫣随太后走至榻上坐下。
太后看向彩乐道:“你自己和皇后说吧。”
彩乐应声“诺”,目光亲切地望向张嫣道:“皇后,我名叫彩乐,父亲郝思成,母亲张玉荷。侍中张侈、侍卫张寿是我母亲的同胞兄弟。宣平侯张敖是我外祖父。”
“噢,”张嫣点头道:“原来你母亲叫玉荷,我还未出生,便随你父离开了母家。”
彩乐点头道:“正是。我母亲与皇后均为宣平侯之女。我奉鲁元公主和母亲之命,入宫侍奉皇后,以解皇后寂寞。”
彩乐说完,看向太后,太后不经意地微微点头。
再看张嫣,一袭长裾,头挽一髻,上插玉凤金簪,更显脸圆下巴尖,一双圆圆的大眼中又噙满泪水。不含泪时已是一极致美人,待眼中含泪更添几分可爱,谁见谁怜,只听她呜呜哭道:“既如此,为何母亲不亲自说与我听。”
彩乐看向太后,见太后不言语,道:“我听鲁元公主向母亲说,皇后既已入宫,须习惯这种生活。她若因皇后哭闹经常入宫,不仅于皇后习惯宫中生活无益,还会惹你们母女常常哭泣,所以鲁元公主——”
“那她就狠心不见我?”张嫣哭着娇声喊。
彩乐看着心疼,忙道:“皇后,你看提到鲁元公主你就如此,见到鲁元公主又会怎样?皇后即便不为自己想,也应为鲁元公主想。鲁元公主身子弱,经不起这样伤心。”
张嫣听了,这才认真地看了看彩乐,道:“你说得有道理,我不闹便是。你起来吧。”
彩乐望向太后,见太后点头,道:“谢太后,皇后。”这才站起身来。
太后用心看了看彩乐,叹口气道:“彩乐,从今天起就由你服侍皇后。嫣儿,与她去吧,我乏了,想歇歇。”
彩乐应声“诺”,和张嫣一起离去,却感觉太后的目光一直跟着自己。
不错,太后目视她们离去,看得更多的却是彩乐:这女娃眼中也干净也无惧,心中也干净也良善。提起身世,并不与鲁元公主攀亲,不是那世俗势利之人。提起鲁元公主,也不避讳她们母女被我分离之苦,亲情为首,不怕惹恼我。确如她刚来时所说,由她照顾皇后,我可放心。这怕也是鲁元儿选中她来侍奉嫣儿的原因吧。她身上所有是许多人所没有的,也是我不能给予嫣儿母女的。她确实击中了我的短处,就由她替我补偿嫣儿母女吧。
太后再次歪在榻上,双目微闭,由着侍婢揉肩捶腿,思绪却已飘向一二十年前。
那时孝惠帝刘盈还不会走路,鲁元儿哄他在地头玩耍,自己在田中劳作,母子三人,其乐融融。那时的鲁元儿也如那彩乐般让人心中喜爱。而今天,母子三人几近陌人,均因那死去的刘邦称王称帝,带自己进入了帝王家,不知怎么,自己就变成了这样,又一步步走到了今天这般田地:母子不母子,姊弟不姊弟。若那死鬼不去造反,我们一家人应不是今天这样。老天爷,你怎么如此会捉弄人?
太后的眼中竟渗出两滴泪来。两名侍婢看见,惊恐地对视一眼,忙双双低头作未看见状。
太后也不去拭那泪珠,任它慢慢干去,人已浅浅入睡,侍婢捶揉得愈加轻微。偌大椒房殿内悄无声息,犹若无人。
未央宫椒房殿外,皇后开心地携彩乐进入。
未央宫椒房殿精致小巧,布置优雅淡洁,椒香较之长乐宫椒房殿略为浓厚。
殿内六名侍婢皆寂静而立。见张嫣进来,众侍婢齐声道:“皇后。”
张嫣点头,拉住彩乐道:“这是我母家之人,以后我的一切事务交由她打点,你们听她安排即可。你刚才在长乐宫说你叫什么名字,我没记住。”
“彩乐,家人都叫我乐儿。”彩乐应道。
张嫣点头,笑道:“她们六个分别叫风雨雪,云彩霞,我起的名字,好听吧。天空所有的美好事物我椒房殿都有,现在又有了它所没有的快乐。阿乐,让她们带你去换上宫服吧。”
彩乐和其他侍婢齐声应“诺”,退了出去。
彩乐换上宫女服饰,再次出来,张嫣认真打量了她一番,向众侍婢道:“阿乐比你们六个都出众。”
七名侍婢一色的素净短裾,头上挽髻,不插任何发饰,更显得彩乐那张小脸分外清秀。
彩乐忙道:“谢皇后夸赞。六位姊妹一样好看。”
张嫣微微一笑,道:“阿乐,你不知他们回话时都是自称奴婢的?”
彩乐跪下道:“我知道。只是彩乐母亲与皇后同出一父,若我自称奴婢,不知该置外祖父、家母于何地?因此我不敢如此。”
张嫣笑点头道:“阿乐不仅长的出众,心思也明净,嫣儿很喜欢。起来吧。”
彩乐心中感动,不由抬头望向张嫣,张嫣冲她嫣然一笑,彩乐也随着笑了,她感觉得到,皇后真的很需要她。
张嫣又道:“阿乐不必和阿风她们一处住,我房中小床就由阿乐睡,阿风你们晚上就不必当值了,由阿乐每晚陪伴我。阿乐,你不介意吧?”
彩乐还没刚站起来,忙又跪下道:“承蒙皇后喜欢,我很愿意。我在家时与妹妹同处一室,每晚都照顾妹妹,不以为苦。只是这六位姊妹都比彩乐进宫早,侍奉皇后起居乃荣耀之事,由我一人独揽,我心中过意不去。不如这样,由我一人与六位姊妹穿插轮值,一轮里六位姊妹各当一天,我当六天。我既可替鲁元公主、家母与皇后多亲近,六位姊妹也可与皇后亲近,我也可与六位姊妹亲近,皇后也可天天换换感觉,岂不新鲜有趣?”
张嫣听了,撅嘴想了想,道:“你所说确也新鲜有趣,那就按你说的,从今天开始,如何?”
阿风等侍婢相视而笑,齐声应“诺”。
未央宫椒房殿内,快乐在随意游走。
太后自然也嗅到了,心内很高兴自己没看错人,又派谒者到宣平侯家告知:自从彩乐进宫陪伴,皇后快乐了许多,鲁元公主不必挂牵。
鲁元虽无明显表现,但脸上神情随之一松,谒者还是看得出来。回宫告诉太后,太后心中也甚是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