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浅情人不知（1 / 1）

送走了清宁，不知为何，这几天都有些提不起兴趣来。

我日日躺在栀子花林中晒太阳，想着可能过不几日赤言便会再来司命府找我，可是一连躺了几日都没动静，倒是师父鞍前马后给我弄了许多糕点回来，说是神尊大婚各处敬献了不少好东西，他特特为我搜罗而来的。

我一面捏着糕点，一面问，“说吧师父，最近又闯了什么祸？”

师父搓搓手，嘿嘿一笑，“没闯祸没闯祸，这不是神君好久不来，手痒了，书孟你陪我下盘棋呗——”

我支着身子从躺椅上坐起来，接过师父递来的装白棋的棋篓，师父棋瘾都犯了，看来赤言确实很久都不曾来了。

我一面琢磨着落子，一面听师父悠悠道，“书孟，咱俩来打个赌，如何？”

我将白棋捏在手中，“师父你说？”

师父眼中狡黠的眸光一闪，“天君前两日跟我说神尊大婚要司命府写个贺辞，咱俩不妨来打个赌，今儿这盘棋谁输了谁来写。”

我看着他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点点头，“好啊，师父说话算话哦。”

说罢抬手落子，恰好落在棋眼之上，吃了他半片黑子。

师父额头上一下子就渗出了汗珠，我在一旁暗自偷笑。

我不爱下棋，可谓棋艺不精。为数不多下的几次棋全都是被赤言逼着陪他下，因此才勉为其难的跟他学了几招。然而我虽棋艺不高，可这黑白子的功力一招一式绝对都得赤言真传，每每对弈之时他便一面下一面抱怨，“司命那个臭棋篓子总是这番这番下，你以后可不要步他的后尘，要不如何如何一落子就会被对方吃的死死的”云云。

于是，我的棋艺虽下不赢别人，可是下赢师父可是绰绰有余。

这次他看我棋艺不精又想坑我，只可惜要坑到自己头上了。

果不其然，也就一盏茶的功夫，棋盘上就不剩什么黑子了。我拍拍手，准备起身，突然被师父拽住了袖子。

“书孟啊，你可是我亲徒儿，怎么能见死不救啊——”师父拽着我一脸的哀怨。

我轻笑一声，“方才是你要打赌的，怎地又耍起赖皮，还有没有半点师父的样子？”

司命才不管那许多，手上的力道丝毫不松，耍赖道，“你要是不管我，我这次肯定会被天君骂死！”

我瞪他一眼，“我替你写了贺辞，你去做什么？”

师父有些不好意思，“前几日，光、光顾着喝酒了，欠了五百本天命册子，大后天之前要写完的……”他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似蚊子嗡嗡一般，完全听不到了。

我没好气的翻了他个白眼，大概我人生所有的运气都在飞升成仙那一刻用完了，所以成仙之后才会碰上他这么个师父。

我伸出手向他面前一摊，叉着腰道，“帮你免了天君这顿骂，我有什么好处？”

师父立刻两眼放光的握住我的手，“有的有的，我已经想好了，写完这个贺辞，我立刻给你加月俸，翻两翻！”

我立刻纠正他道，“四翻！”

师父有些作难，低头小声道，“三翻！”

“没诚意！”我说着便要将手抽出来，抬腿便走，师父咬咬牙，追上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说，“四翻就四翻！”

我冲着他露齿一笑，“成交！”

既然应下要写这贺辞，自然当认真落笔。为了写的有大气又不失真，我特意将原先师父给我的《上古神拷》翻出来再好好研读一番，找些灵感。

当年七位神祗之中，神尊胤川第一位凝聚而成，不仅扛起了守护六界的重任，还对而后六位神祗的凝聚有不可言喻的帮助。

天君天后，原身比翼鸟，于北荒大泽中凝聚，历尽劫难终成眷属，神尊感其诚，指蓬莱为其属地，允其执手归隐。

我指节敲着桌面读着这段文字，又随手向后翻了一页。

魔尊凝聚于魔界渭河，原身火凤凰，大火连烧三日，一片荒芜中魔尊红衣伫立。五万年未得名，后经神尊引荐进得菁华，神君赐名小柒，后神尊改之玄裾，遂沿用此名至今。

我看看此篇，又返回去看看上一篇，突然愣住了。

当出想起烨晟为比翼鸟化身时总觉得隐隐有些不对，然而当时没来的及细想，现在看到这两篇记载之后，这种感觉更深了。

按理禽类多为火中生，如凤凰，然而比翼鸟确实异类。比翼鸟生性怕火，魂魄遇火而裂，不得超生。

所以，如果当年下凡历劫的当真是烨晟，那我和他死时的那场大火足以让他魂飞魄散，怎可安然的在这天界当太子？

这个念头一动，我便再也坐不住了，心里长了草一般在屋中来回踱步，怎么会这样，难道是判官搞错了——

依他严谨的性子，不应该啊——

可是如若不是这样，整件事情确实说不过去——

难道这期中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隐情？

我一个人干琢磨也不是法子，在屋中来回绕了几圈之后，我终于按耐不住腾云直去冥府，各中关窍，我实在急需有个人帮我分析分析，然而这个人，判官是最合适的。

到冥府的时候，判官正在奈何桥头给投生的鬼魂判命，根据上一世做得善恶多少，决定下一世轮回命运的好坏。我见他判命册子翻得认真，便没好意思打断他。

等着桥头鬼魂皆有归处，已是两个时辰之后的事情，判官这才第一次将目光从判命册子上收回来，伸个懒腰，一抬头便看到桥对岸的我。

今儿他穿了一身火红的衣服，映着奈何桥畔清冷的光辉，仿佛一株绽放在彼岸的摇曳的曼珠沙华，红的那样纯粹，那样耀眼。

目光触到我时，似是有些意外，他原本带有些倦意的目光“倏——”的一下子亮了，眼中似是燃烧着同衣服一样红火的小火苗。

“书孟，你今儿怎么来了？”他的容貌依旧同冥府黝黑的背景隐匿在一起，然而笑起来的时候那口白牙露出来，让人觉得很舒心。

我拍拍他的肩膀，“判官，这件衣服很衬你的气色嘛——”

他很是憨厚的咧嘴笑笑，“你觉得好看就好。”

我随即补充道，“其实只要不穿黑衣服都很衬你的气色，因为你太黑了——”

判官，“……”

我见四下值班走来走去的小鬼太多，只好拽拽他的衣角，小声在他耳边道了一句，“判官，借一步说话。”

见我神色有些凝重，判官立刻会意的点点头，“跟我去判命司。”

判命司是判官的地盘，可以放心的说话而不被第三个人偷听。我便不再客套寒暄什么，开门见山道，“判官，你的轮回册子借我翻翻，当年下凡历劫的那个，恐怕不是烨晟——”

听我一语，判官眉头微皱，然而还是依言将轮回册递与我。

我不是信不过判官做事，只不过这一桩我若不自己看明白了，实在不能放心。

果不其然，轮回册子，白纸黑字，在苏慕行那一世的上头写了两个大字，“烨晟。”

我合上册子，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若不是烨晟，那个人是……

我不敢想。

我第一次希望判官这样一个严谨的人做事出了错。

判官也突然明白过来，“比翼鸟一族遇火则亡倒是事实，不过能在这种事情上偷天换日的，也只有上古七大神祗了——”他略略一琢磨，“难不成是……”

“不要说！”我大吼一声打断他，“不要说！”

他微微有些疑惑，“你们关系不是挺好的，怎么——”

我跺跺脚，“不可以是他，是谁都不可以是他！”

“书孟……”顾不得判官还在身后喊我，也顾不得从判命司出去要过那架在红莲业火上的窄桥，我腾着云横冲直撞的便从冥府直奔月老处去。

不会是他，怎么会是他——

是谁都可以，但不能是他。

月老依旧悠哉的在合欢树下乘凉，见我驾云而来，乐滋滋的起身，方要同我打个招呼，见我眼神不对，方向也不对，突然反应过来，连忙嚷起来，“拦住她，拦住她，月老殿可不能随便进——”

可是那些只有千八百年洒扫修为的小仙婢哪里是我的对手，我冲进殿中袖子一挥，红线另一头的木牌直接飞入我的手中，木质的牌子掌心般大，用朱红的砂刻着两个字，“赤言。”

我将眼睛闭上，一时间，握着木牌的手有些抖。

是啊，我为凡人那一世，神尊在无春谷闭关，萧夜殿下忙着找帝姬，魔尊长眠不醒，天君天后同为比翼鸟一族自不能替自己儿子历火劫，神祗当中，除了赤言，还有哪个有那番闲心，巴巴下界去替烨晟历劫。

原先是我执念太重，禁锢着苏慕行最后的那抹神识无法归位，那日在冥府冰室，待苏慕行最后的一缕意识消散，我与他未尽的姻缘，自然便也一同回归本体，回到赤言身上。

那一世，我同苏慕行的来世之约，便幻化成了红线，出现在了赤言的小指上。

不怪我又喜欢上他，他便是我的苏大哥，凡世间的他，成了仙的他，不论我知不知道那人是他，便义无反顾的一次又一次喜欢上了他。

我的苏慕行，我的赤言。

只是，怎么可以是他。

若是早一日有人告诉我说，我和赤言又一段命定的姻缘，可以相守一生，我一定会高兴的三天三夜合不拢嘴，可是，现在，这一切都变了味儿。

不论谁是苏大哥的转世，想不起来我来我都可以原谅；不论谁是苏大哥的转世，喜欢上别人，我都可以释怀，唯独赤言不行！

若是换了任意一个旁的人，我都可以淡然笑之，“没事儿，他不喜欢我了，我不是也不喜欢他了嘛，没有接触过没有感情也是正常。”

我对他们从来没有过期望，又何谈失望。

可赤言不一样。

两万年来，每一次开心的时刻，我们都在彼此身边为对方庆祝；每一个难过的关头都会在彼此身边陪对方共渡。

我喜欢他，为了救他可以自关渊碧潭五百年，为了怕他失望可以不让他知道我将旁人求之不得的万年仙力还给了他，担心他会伤情可以舍神后的引轿人不做，抛弃万众瞩目的机会陪他在青丘和闷酒……

我就是有这么喜欢他。

若是换了旁的人，若是想不起我来，我至少可以还安慰自己，“毕竟接触的少，想不起来也是有情可原。”可是赤言，比我师父跟我还要相熟的赤言，他若是我的苏大哥，他怎么可以想不起我来！

面对这样一个现实，我无法接受，无法释怀，无法原谅。

我不惜违背天条两万年，心心念念想要找的人，其实一直在我身边。

可是，他不记得我。

他，不喜欢我。

我只觉两腿微微有些发软，似是支撑不住身子的重量。

或许，我更害怕的是，如果连这样他都无法想起我，喜欢上我，那之后即便再过上千万年，他亦没有想起我，喜欢我的可能了吧。

为什么，到头来竟是这样一个结果。

*********

我在司命府又闲坐了几日，皆不见赤言来九重天转悠。终于忍不住，想要去找他。

然而到了青丘，才听说，神尊大婚将近，赤言这几日奋发勤奋的日夜陪着萧夜在悬空谷练琴，据说有近小半月不曾回过青丘。

听的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心中好似压了一块儿大石，闷闷的不透气，不禁感慨了一句，小柒的婚事，他还当真是上心。

感慨完了，有些摸不着头绪的失落。

然后鬼使神差的，便不想再去悬空谷，腾云两个时辰飞去青丘，在门口转了一圈，又腾云两个时辰飞回九重天。

躺在栀子花林中发了几天呆，看到房内的聚魂珠，突然又有了出门的理由。

毕竟是神物，长时间的放在我这里也不是事儿，总要早些还给他才好。

这样一想，闷了几天的心情突然有些起色。

我将箱底那件压了许久的绯红色石榴裙淘了出来。那是最初想念苏慕行的时候，自己做得。一针一线都是按照记忆中及笄那日苏大哥为了做的那件礼服的模样来的。攒了三个月的月俸，向织女讨了一匹上好的云锦，亲自裁剪而成。

那时还单纯的想，即便是两万年漫漫时光，我也一直抱有幻想，想着若是有一天能再见他，定要穿着这件衣裳见他，对他说，苏大哥，书孟一直等你来娶我。

后来在心里与烨晟划清关系的时候，还以为此生都不会再有机会穿它了。

今日要去见赤言，却忍不住将它翻了出来，又简单的化了个淡妆，将聚魂珠安生揣在怀里，便腾云朝着悬空谷去了。

开门的依旧是上次那个竹色衣裙的小仙婢，初初开门时，她本事垂着眼眸一副略微有些不耐烦的神情，“□□令丘山的亭子已经坐满了，下次听曲请仙君来早……”然而看到我的时候愣了半晌，眸子突然亮了亮，“书孟仙君！”

“嗯！”我受宠若惊的应了一声，“难为仙娥还记得。”

她登时飞了一个“我什么都懂”的眼神给我，压低声音道，“仙君同我这边走。”

我收了她那个暧昧不明的眼神，第一次觉得其实让人误会误会我和赤言是断袖也没什么不好的。

穿过朱红的九曲长廊，依旧是假山瀑布前的那个亭子，萧夜和赤言席地对坐亭中，每人面前一把四弦琴。

帝姬在一旁很殷勤的为二人沏茶削水果。

我抬眼向后山望了一望，嗬，那小仙娥还真没骗我，那黑压压的一片翘首弄姿的仙娥们，亭子里都挤不下了。

想了想，我现在贸然现身不是很稳妥，若是那后山女仙兀的见了我去找赤言，一股脑的都从后山上冲下来挡也挡不住可怎么好。于是我略一思忖，躲在一处木槿花后，隔着花叶枝杈的空隙看着亭内的二人，想待到合适的时机再现身。

赤言低头拨弄琴弦，款款琴音由九天直泻而下，仿若让人置身鸟语花香的仙境，耳边似是听的到鸟鸣，若是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仿佛便能闻到若有若无的花香，心情一片舒畅，烦恼一瞬间全都抛于脑后了。

以曲移情，如身临其境。

琴声止，只听萧夜殿下很不屑哼了一声，“不就是《蓬莱梦》，我这几天练的也很不错了，你且来听听。”

见萧夜抬手便要抚琴，我连忙施了个隔音的结界，在用双手将双耳捂了个严严实实。据说当年萧夜在魔界落霞峰抚琴之后，三百年寸草不生。此等功力，我区区两万年的仙底，实在领教不起。

饶是这样，结界跟着音律震动的频率也让我觉得周身不舒服，阵阵作呕。

抬头再看亭中那些来听赤言弹琴的仙娥们，一个个也是脸色发黑，看来状况比我好不到哪里去。我扶着身侧的栏杆勉力稳住身形，只听这一遭便有种生不如死的感觉，这些仙娥竟能忍得住日日来，我也是佩服的紧。

想必还是修炼的功夫不到家。

过了不知多久，这种不舒服的感觉才淡了下去，再向亭中望去，见着萧夜已经歇了琴，在一旁与赤言说起话来，才胆战心惊的将结界撤了。

赤言的脸色阴的很是难看，想必他一生不曾收徒，费尽心思指点了萧夜个把月却还是弹成这样，生气也是应该的。

只看帝姬一脸无辜的将水中水晶绿提子捧到赤言面前，“表哥你消消气啊，夫君他真的是进步很多了，你不知道他第一次弹的时候满院子的花都枯萎了，后来没办法去观音哪里讨了甘露来才没酿成大祸——”

赤言很是没好气的扔了一颗提子在口中，哼哼了两声，“你最好早些同冰块脸商量商量，待小柒大婚那日，五万年以下仙龄的神仙最好就不要出席了，否则闹出人命来可就不是几滴甘露能补救的了——”

对于赤言的挤兑，萧夜倒显得不很放在心上，自顾自的剥着核桃，一面剥，一面塞进帝姬的嘴里给她吃，“关于小柒，你可是放下了？”

听得这句，我的一颗心突然提到了嗓子眼。

关于小柒，他放下了没有，我比任何人都想知道。

于是竖尖了耳朵仔细听，没想到赤言又丢了两颗提子在口中，轻轻一笑，“与你何干？”

“怎么无关？”萧夜不语，帝姬倒先着了急，“书孟嫂……，不哥……”她纠结了许久也没想明白究竟如何称呼合适，正纠结时口中突然被萧夜殿下塞了颗核桃。她刚要怨念的看萧夜，只觉他揉了揉他的头顶，十分宠溺的说，“乖，吃核桃，补脑子——”

吃完之后，便将想说什么忘记了。

听到我的名字，赤言吃提子的手倒是顿了一顿，“书孟怎么了？”

萧夜并没有抬头，继续剥核桃，“不过提到她的名字而已，紧张什么，当真是断袖情深，假戏真做了？那个小丫头，你不会是喜欢上她了吧，她那倔劲儿倒是和小柒有几分相似……”

萧夜兀的这样一问，我在一旁听着，紧张出了一身的汗。

赤言在一旁低头沉默不语，他越沉默，我便觉得越紧张。

周围安静的落针可闻，我能够清晰的听到自己心脏“咚咚咚”跳个不停，一瞬间竟是连呼吸都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