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生当复来归(1 / 1)
月老庙中最显眼的便是那棵合欢树,在一片云海深处拔地而起,长得有十人合抱之粗,上面密密麻麻系满了凡人求姻缘的祈福红带,远远望去看不到树叶,唯见红流苏如柳叶般随风而荡。
月老这老秃瓢正坐在树下看着红绳喝着酒,口中还悠哉悠哉的哼着小曲。
我和赤言从云头上落在他身后,赤言在他的秃瓢上轻弹一下,轻笑道,“世间还有比你更悠闲的神仙了吗?”
月老猛然回头,见来人是赤言,赶紧下跪行礼,“不知神君大驾,小老儿惶恐。”
若说仙人可长生不老,多数是副年轻风流倜傥之相,然而这天上也有三个偏不按常理出牌之人,太白星君,星宿老君,再有一个便是月老。
三人皆是一副老人扮相,太白以稳重见长,星宿以年长著称,两人皆顶着一头花白头发有情可原,月老年纪不大,可却也爱扮老,而且扮老原因让人十分哭笑不得,他曾一本正经的跟我说,“月老月老,月下老人,若不是这样,凡世那些人见到小老儿的真身后该多失望——难道要改名叫月少,那也太难听了些。”
然而我实在是想不通‘月少’究竟比‘月老’难听在哪里了。
看来审美这个东西,着实因人而异。
赤言让他起身,月老见得赤言身后的我,扶着圆滚滚的肚子像见着救星一样道,“书孟,你可又是送天命册子来牵线的?”
我摇摇头,指指赤言,“是他要来找你的。”
月老耷拉着一张脸愁苦道,“神君,红线这个东西真的不能乱看,违反天条的。”
我好奇的问月老,“神君他要看谁的红线?”
月老看了赤言一眼,见他没什么表情,才道,“神君半月前突然跑来跟小老儿说他小指上多了跟红线,非让小老儿给他看看是怎么回事——”
我疑惑,“他们神祗的姻缘不是刻在姻缘石上吗,怎么也受红线的制约?”
月老又看了赤言一眼,难为情的摇了摇头,“这小老儿也不知,按理说神祗的姻缘不通过红线而定,前日帮神君查了许久,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甚奇——”
在一旁闲闲扇扇子听我和月老聊天的赤言终于幽幽开口,“那桩查不出就算了,总归超出了你的能力范围,我也不难为你。今儿来找你不过是想让你给书孟说说清宁和伯丘这两人的缘分如何,省得她瞎操心。”
月老面色犯难,然而踌躇许久良久还是觉得不好一而再再而三的拂了赤言的面子,只好道,“请神君稍等,且容小老儿去殿中查查。”
月老拄着梨木拐杖一步一步挪进殿中,赤言冲我使了个眼色,“走——”
我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中心一晃,已经隐身落在月老殿中了。殿中很是宽敞空旷,一如月老平时的极简风格,并没有什么过多的装饰,唯有一左一右两排木牌,中间是缠绕的密密麻麻的红线。
“做什么?”我愣愣看他一眼。
赤言嘴角一提,“有这等好机会,自然是看看你的姻缘——”
“哎——”还不等我拒绝,赤言已经在整整齐齐排列着的木牌之中一下子选出了写着我名字的那个。‘黎书孟’三个字用隶属娟秀的写在那巴掌大点的木牌之上,牌子后面拴着一根红线,与别处密密麻麻交错相连的红线不同,我的牌子后面,唯有一根红线,孤零零的连向对面的一个木牌。
几根红线,便是几段姻缘。有些人的红线和别人的缠绕在一起,便是生命中有过情感的纠葛,最终没有修成正果罢了。
我这红线结的如此清晰,孤零零的只有一根,也就是说,我此生,只爱过一个人,只同这一个人有缘分,旁的人,是半点可能都没有的。
赤言见我这红线也不由得掩嘴笑笑,“你这红线,到跟你的性格似得,一根筋的很。”
若是我只有一根红线的话,我脑子“轰——”了一声,对面的牌子上,写的是谁的名字,应当不言而喻了。
我在凡世便只爱过那么一个人,他也倾尽全力的爱过我,那对面牌子上应当是苏大哥的名字,然苏大哥已魂飞魄散,而他实则是烨晟在凡世历劫时的投影,那牌子上无疑会写着“烨晟”两个字。
不知为何,想到这个结果,心中隐隐有些失落。
太子殿下好则好矣,然而他给不了我苏大哥的感觉,他亦不是我的苏大哥。
那个牌子上如果真的要有一个名字,如果真的有一个人可以敛我前半世癫狂,护我后半生无忧,那这个人我希望是谁?心中这样想着,眼前不自觉浮现出一个摇着折扇的贱贱的笑容。
其实心底里早有答案了,那一袭红衣,已经在不知何时走近我心中,六界无人可替代、无人可将其拔出我的心底。
——赤言。
虽然世人常妒他那天赐容颜如女子般美艳,然而我却常常从他那如桃花深潭的双眼中,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坚持与孤傲。
若是此生能再有一人陪我坐看万山闲花落尽,我只希望这人是他。
即便他现在还没有喜欢上我也没关系,小柒就要嫁人,而我跟他,还有千千万万年可以共度,我还有机会,可以走进他心中。
只要有机会,就是好的。
赤言抬手要将对面的牌子取来,我连忙拦住他,“别!”
他的手僵在半空,“为什么?”
我脸色有些沉,回答的斩钉截铁,“我猜得到是谁,我不想看。”
人与人之间的因缘际会是会变的,因此九重天上有这么一种不成文的说法,若是月老殿姻缘被当事人所知晓,便是板上钉钉,变无可变的了;然而若是当事人未看,则还有那么微末的改动的机会。
即便只是微末,我也不想失去这个机会。
赤言定定看着我,眸光闪烁不定,似是想说什么,然而张了张口却没发出任何声音,默了良久,才反问道,“你确定?”
平日里的赤言不是这么个婆婆妈妈的人,我疑惑的看着他,坚定的点了点头。
赤言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变得很难看。
我刚想开口询问他怎么了,只听殿外传来了月老的声音,“神君,清宁的姻缘已经查清。”
他嘴角提了提若无其事的带着我踱到月老面前现身,冲着月老一句,“说来。”气定神闲的仿佛那一瞬间失神的人不是他一样。我白他一眼,估摸他大概是想看自己的姻缘看不到,想看我的又被拦住了,一腔熊熊八卦之心被浇了个透凉,心有不满罢了。
月老恭敬的作了个揖,“回神君的话,清宁和伯丘姻缘查清楚了。那孰湖和这凡人之间没有红线,奈于这孰湖一片痴情,这两人的红线才纠缠在了一起,然而也终是有缘无分的,小老儿查了那孰湖的姻缘,她命中良人还要过上八百千年才会出现——”
赤言心满意足的将折扇合到一处,在我头上轻轻一敲,“你可晓得了,再插手便是搅了她日后的姻缘,那才是害了她。”
我吃痛的揉揉额头,“你们这些人,有话不能好好说嘛,让伯丘出面将其中缘由向清宁解释一番,让她不会如此难受会怎样啊,一定要让她觉得自己遇见了负心汉,被抛弃了不可吗,那往后的百八千年,她会多难过!”
赤言不以为然,“她心殇,也就伤个百八千年,待再遇到命中注定姻缘人,便能放下旧情再爱一个人;若是她不能对他死心,那往后的千千万万年,照她的性子,都会一直心殇下去,即便再遇到一个人,也无法再重新开始——”
我无言。赤言说的在理,我看到的只是当下,而赤言看的是未来。长痛不如短痛,若结局注定是悲剧,又何苦再让她苦苦纠缠。
赤言问,“回去可知该如何同清宁讲了?”
赤言的性子我还是了解的,如若惹不出大乱子,他定会出手相帮。单看思曼和蓉若的故事便知,他与她二人没有任何交情,便愿意出手相助,更别说清宁了,他曾感慨过她是奇女子,是应当获得幸福之人,即便这样他都不能逆天而行,想必后果必定很严重。
况且昆仑墟虚位多时,又位于三界交界的重要位置,据说近些年妖鬼两界蠢蠢欲动,大有联手卷土重来扰乱六界之势,若昆仑大乱,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我低头,“你放心,我再任性也会有分寸的,此情此势下自当好言好语劝她回凡界……”
“恩。”赤言沉沉应了一声,低头理理他衣上的褶子。其实他衣襟上并没有褶子,只不过他每次出门前定要理一理方能迈出门去,“本神君去墨阳宫走一趟,若她真的愿意安生回凡界,我自当让烨晟那小子放行——”
说罢,还不待我跟他说句告别的客套话便头也不回的腾云走了。我本想追去将聚魂珠还他,既然苏大哥回不来了,这珠子再放在我这里便没什么别的用处了,以我微末的仙位,揣着这么个珠子到处乱跑,怪不安全的,然而他实在走的太快,我腾云追了半晌,只是越追越远。
照往常,他走的没这么急的。若不是还在为了我不让他看我红线上之人在怄气?这样想来觉得赤言这两天分外的有些小心眼,便掉了个头会司命府了。总归过不了两天他想通了消气了自然会来找我,到时再给他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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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宁醒来,我按照悲情的版本将这个故事的前因后果讲给她听。
我对她说,在她昏迷的期间我去墨阳宫走了一遭,代她向伯丘问清楚了前因后果。
期间,自然是将伯丘勾勒成了一个负心汉的形象,说他终是为了飞升而负了她,遂为她求了一剂堕胎的方子,让她好好生活,日后两人再无瓜葛。飞升之后没了记忆,失却了记忆,不再记得她。为了显得我说的真实可信,我还义愤填膺的指责了伯丘几句,大概是“这样的男人,不要也罢”云云。又对她我代她去月老庙查了姻缘,她命中的好姻缘还未出现,让她充满信心的等待。
听完我的叙述,清宁沉默了很久。
我很担心她不会相信我的说辞,毕竟,在她的心底,是一直相信伯丘的。她千辛万苦赶来九重天只为听他一句解释,没见到人,怎会轻易罢休。然而她默了良久,只是轻轻道了一句,“谢谢仙君告知。”
说罢,起身拉开门,出门之前,回身对我道了句,“这几天叨扰仙君了,多谢照拂。”此刻她脸上波澜不惊,没有任何表情。
我叫住她,“你要去哪里?”
“回崦嵫。”她静静说道,“既然他薄情,那我再追下去,岂不是自取其辱。”
清宁的这种略带哀伤的表情,我再熟悉不过。我曾在无数来向我求梦的女子脸上看到过。那是一种绝望到极点继而心死才展现出来的冷静。
歇斯底里的极致,便是平静。哀,莫大于心死,便是如此了。
毕竟骗了她,我于心有愧,脱口而出道,“清宁姑娘,有一种织梦术,在梦中可以让人圆现实中无法完成的心愿,如果你……”
虽然用玉枕织梦有风险,可是看她如此颓然的表情,我却实在忍不住不做一些什么。
可是我话还未完,她冷冷的笑了,“谢谢仙君好意,清宁谢过,但不必了。”
接下来她说的那句话让我一直记忆犹新,“仙君,其实这世上最残忍的真相,不是你愿意付出生命的去爱一个人却不被爱,也不是你爱的人为了自己的目的而利用你,而是你自以为是的爱情,到头来不过是一枕黄粱梦一场。用全部的热血和感情只换来一场虚妄,清宁还没有如此绝望。”
我愣了。她却说的坚定,“在梦中快乐有什么用呢,当梦醒的时候,要怎么办?从此后,我宁愿清醒着痛苦——”
待我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屋中已经没有了清宁的身影。
我恍然大悟,其实生活中那些阴暗清宁其实一直都看得到,只是选择不去相信,用这种方法,她给自己织了一个梦。
梦中,她和花蛇是亲密无间,情同姐妹的好友;梦中,伯丘是生死与共的恋人,可以陪她一生一世,然而当这一切的真相最终血淋淋的呈现在她面前时,她心中的痛,无法言喻。
所以,她不再需要任何梦境,任何掩饰,她要勇敢的直视生命赋予她的每一种磨难,即便是残忍的,她也不再需要自欺欺人。
我突然想,聪明如思曼,坚强如蓉若,清醒如清宁,虽然过着各异的生活,可是在她们故事的结尾,都不曾真正的收获幸福。
以及每一个来找我织梦的魂魄,她们虽然在梦中实现了心愿,可是现实中,她们都是不幸福。
经年之后再回头看,原来那么多个经历各异的故事,却以相同的悲剧的方式而收场。
我愣愣望着天际,只见天边云朵空虚漂浮,一眼望不到尽头。
想要幸福,究竟有多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