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浅情人不知(1 / 1)
听到我的名字,赤言吃提子的手倒是顿了一顿,“书孟怎么了?”
萧夜并没有抬头,继续剥核桃,“不过提到她的名字而已,紧张什么,当真是断袖情深,假戏真做了?那个小丫头,你不会是喜欢上她了吧,她那倔劲儿倒是和小柒有几分相似……”
萧夜兀的这样一问,我在一旁听着,紧张出了一身的汗。
赤言在一旁低头沉默不语,他越沉默,我便觉得越紧张。
周围安静的落针可闻,我能够清晰的听到自己心脏“咚咚咚”跳个不停,一瞬间竟是连呼吸都忘记了。
赤言的沉默异常的久,许久许久,才听到他哑着声音道,“不会,我们只是……朋友罢了。相同的错误,我不会犯第二次——”
然而声音轻飘飘的,风一吹就散了。
胸口好似突然被人用巨石压住,闷的喘不过气来。
猜测他或许心中没有我,与亲耳听他说出来,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感觉。
前者还可暗自抱有侥幸的心理,可后者便是真真正正的心碎。
我将怀中的聚魂珠掏出来望了望,可眼前似是蒙了层雾,渐渐有些模糊。
他对我再好,却也还是朋友罢了——
犹记当年苏慕行教我念得那两句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此生,大概是没有爱上别人的缘分了。只可惜,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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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司命府,觉得悻悻的看什么都提不起兴致,闷在屋中这几日,师父让我写的贺辞倒是写好了,拿去给他交差的时候,他满脸激动,进而得寸进尺道,“书孟啊,天命册子还差两百本,你看……”
“拿来吧——”我不等他说完话,便伸手将桌子上摊开的未完成的天命册子抱了起来,垂眸道,“我回屋写,明天一早给你抱回来——”
师父见我这次脾气忒好,有些不放心的拦住我,“书孟你没事吧,怎么没精打采的——”
我摇摇头。
我只是需要找一些事情来做,将自己的思绪填满。
我木然的将桌上半人高的册子抱在怀里往外走,师父三两步拦住我,将册子抱回自己的怀里,“丫头,你有什么心事,跟师父说,哪个又欺负你了?”
我再摇摇头。
可毕竟也是朝夕相对两万年的师父,我有什么心事,又哪能瞒得过他,他不由分说的将我拉住按在椅子上,“是不是之衍又惹你了!”师父十分愤恨的咬咬牙,“你等着我去修理他!”说罢便做出一副要出门的模样,见我没有反应又转回身来,“就算我修理不成,还有赤言神君跟你撑腰,你怕什么!”
听到赤言神君这四个字的时候,我没忍住,眼圈突然泛了红。
师父没想到我是竟然有这种反应,一下子慌了手脚,“怎么了,怎么了,难道是神君欺负你了——”
我也没想到,听了师父这句话,我突然管不住自己似得,眼泪刷刷的落如雨下。
“哎呀呀——”师父慌忙帮我擦眼泪,想必是没有正儿八经的和女仙们谈过恋爱,他擦起眼泪来很是笨手笨脚,“今儿这是怎么了?”
“师父,我……”憋了几天的心事,终于有了一个出路,“神君他,他怎么可以不喜欢我呢,毕竟我那么喜欢他,他怎么可以不喜欢我——”
“傻丫头——”师父叹了口气,“真是傻丫头——你喜欢他,他喜欢你,全九重天的人都看出来了,只有你们两个人看不出来——”
我将师父手中的帕子接过来自己擦眼泪,努力仰着头不让眼泪继续掉,然而却没有任何效果,“师父你不用安慰我,我哭一会儿就好了——”
师父发愁的看我许久,在屋内来回踱步踱了几遭,右手攥拳在左手掌心内止不住的敲打了几番,抬头看看我,鼓了鼓勇气,“书孟,关于你和神君这桩事,是我对不住你——”
然而我只听清他喊我名字,后面半句话淹没在一个女子的声音之下。
“书孟仙君!”来人正是清宁。
几月不见,她消瘦的只剩下一层皮包着骨头,脸色惨白的没有半点血色,若不是她身上那条墨绿色的纱裙还和三月前的一模一样,我简直不敢相信面前的女子,便是三月前大闹南天门的清宁。
她的生机和活力,都去了哪里?
我刚想伸出手去扶她,却见她一下子跪在我面前。
“你这是做什么?”我愣了。
她的头压的很低,“清宁有一个不情之请,可是除了仙君,清宁又实在不知该去求谁了?”
我心中猛地一揪,腾云陪她同去了崦嵫山。
在她与伯丘同住的石洞中,我见到了她与伯丘的孩子。
那小孩子被墨绿色的被褥裹住,只露一个小脑袋在外面,一见我和清宁,便咯咯的笑了。将小手拼命的挣出来,似是想要清宁抱他。
清宁的脸上,在那一刹才显示出一些初为人母的慈爱。她将孩子抱在怀中,十分宠溺的摇了摇,不多久,小孩便心满意足的睡去。
“我给她取名冷知。”清宁对我道,脸上有些不舍,“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只希望他日后可以照顾好自己,毕竟所有的喜怒哀乐都是自己的,没有人能够代替,也没有人能够真的一辈子陪伴——”
“清宁——”我一时语塞。
然而清宁却释然的冲我一笑,“我自知命不过今日,感情一事我已看开,只不过放心不下冷知。”她重重向我作揖,“希望仙君能够代我多多照拂冷知,让她不要像我这样害怕孤独,近乎绝望的渴望陪伴,才会这么容易被人骗……”
“清宁,伯丘他……”一时不忍,伯丘为她做得那些差一点便要脱口而出,然而话在舌尖上绕了两绕,终还是忍住了。
说了又能如何,他依旧记不起她,那之前的一切又有何意义?
“冷知我会替你照看,你且放心。”最后的最后,我如是应她。
日薄西山,晚霞将天边染的嫣红一片,金色的太阳只在山头洒下最后一丝余晖。
我与清宁并立洞口,她眼神眺望着苕水的方向,波光粼粼的一片,看的她怔怔的出神。
“其实我觉得临走之前,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跟他说,可是他现在想不起我来,一肚子的话,只觉得无从说起。”她怅然道。
“有什么想说的,你可以同我讲,我听着——”我上前一步扶着她的肩道。
清宁客气道谢,“不过是一些过往的回忆罢了,零零碎碎的很是啰嗦,倒时仙君该嫌我烦人了。”
临走之际,她放不下的,不过就是与他的过往罢了,可是这些事情现在他都已经忘记了,只剩她一个人记得,就像一张网,记得越清晰,便将她绑的越紧,便越痛苦。
“传说苕水也叫情人江,在江上泛舟的男女可以一生一世永不分离——”她轻叹一口气,“原来,传说果然不可信……”
日头一分分沉下,天色一分分变暗,而清宁的身形也随着变暗的天色一分分模糊起来。
当清宁的身影最终消失不见的时候,天空中淅淅沥沥的落起雨来。
豆大的雨点打在脸上,有些疼。
或许是因着相同的境遇,清宁这个姑娘,总是令我心疼的无以复加。
孰湖,子生母死,清宁这一生,终是这样走到了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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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不能安睡,总觉得眼前有些影子在晃,时而是清宁,时而又是自己。
清宁离世前那哀绝的眼神时而在我面前浮现,声音凄惨的问我,“书孟仙君,他怎么可以忘了我——”
我心中一疼,突然间惊醒,才意识到这是一个梦。
今夜无月,房间里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窗棂上依稀投着几只栀子花的枝杈,随着清风瑟瑟发抖,依旧是半夜时分。
我下床为自己沏了盏茶,今日房内放的是绿茶,茶刚一入口,便觉得有些苦涩。
再回床上,却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了。
既然睡不着,我便换了衣服,从司命府摸去了崦嵫山。
凡界这夜,正落着大雨。
我落在山洞中时,正好赶上“轰隆隆——”一个惊雷滚下,响声震天,吓得冷知哇哇的哭了起来,我连忙将她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道,“乖乖,不哭不哭——”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意识到来人不是她的母亲,这个小家伙并没有因为我的安抚而停止哭闹,一直哭了半宿,大概是最后哭的累了,才哑着声音睡去。
卯日星君将太阳从云朵后面撤出来,向人世间洒下初晨的第一抹光亮。我站在洞口,望着一点点明朗起来的天色,突然做了一个决定。
当时的我只是觉得唯有这样才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却没有想到后来的我,会为此事付出那样惨痛的代价。
若是早知道那样的结果,我宁愿日日受噩梦的折磨,也不会如此冲动。
当时我想,我能对冷知的照拂实在太有限了,若是她能的伯丘亲自照顾定会过的更好,毕竟他是她爹爹。
又或者,我当时只是固执的想,清宁和伯丘曾经那么相爱,现在唯有她一人记得这些过往,实在太不公平。
于是,我当即驾云去了织越山,盗了一颗伯丘当日所服的忘情丹。
回到九重天后,我苦心研究几日,配出了解药。
拜了名帖去墨阳宫,我约伯丘在织越山相见。
若是可以不用解药便令他想起一切,那最好不过。
对于我的约见,伯丘自然有些惊讶。可我毕竟是高他两级的仙君,他没有拒绝的理由。
是夜,我给微著教所有教众施了昏睡诀,将伯丘引入当初他服药失忆的那个石室。
此刻的伯丘,仍是灰衣术发的模样,因着飞升,衣裾无风自飘,多了几分仙气。
他恭敬向我行礼,“不知书孟仙君连夜约见,有何要事?”
我指着石室刻的密密麻麻的字问他道,“你看,这满屋刻满了‘清宁’这两个字,你可有印象?”
伯丘眉头微蹙,并不说话。
我摇着唇,“这个姑娘前些日子为了找你大闹过南天门,九重天上无人不知,想必你也听说过吧——”
伯丘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声音喜怒难辨,“我并不认得她。”
“可是,你自己的笔迹,你总该识得吧——”我指尖轻轻拂过一处刻痕,仿佛透过这些刻痕,便能看到当时当时那个倔强的伯丘,“你当初就是怕自己忘了她,所以才在这里刻满了她的名字,希望若是自己看到这些刻痕,就会想起她来——”
“可是——”我哂笑,“你还是将她忘了,你说过‘生当复来归,死亦长相思’,却还是将她忘了,将她亲手锁紧地牢,弃她与不顾——”
“书孟仙君你叫我至此,就为了说这些无聊的东西吗?”伯丘拳头攥起,一向无波无澜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动容。
“是不是无聊的东西,你自己知道。”我将手中的小瓷瓶放在他面前,“这里面的丹药,可以解你中的忘情丹之毒,若是你还想记起曾经的一切,便吃了它;若是你想继续做你高高在上的神仙,去继承昆仑之位,那便扔了它——选择在你。”
他怔怔的看着我,血色一点点从脸上褪去。
我知道,他是信了我的。
将解药留给她,我转身出了石室,在门外等他。
不知在门外等了多久,听到石室内桌椅被推倒的声音,瓷器碎了一地,我刚想进屋去看个究竟,一回身,便见着伯丘跌跌撞撞的跑出来,赤红着双眼,一把抓住我的双肩,高声问道,“她现在在哪里?她现在在哪里!”
“清宁她,去了。”我微微有些哽咽,“临去时她将你们的孩子托付给了我——”
“不可能!不可能!”伯丘的眼睛一下子变得赤红,“师父明明答应我将保命的方子给她的,她怎么可能去了——”说罢有些恳求的看着我,“书孟仙君,清宁是不是因为我将她忘了生我的气,所以才让你这样吓唬我,你发发善心,告诉我她在哪里,我去给她赔罪——”
我闭闭眼,有些无力,“你没有看过那保命的方子吗,那是堕胎的方子啊,清宁那么爱你,怎么舍得用那方子……”
“不会的,不会的,怎么可能是堕胎的方子……”伯丘一向淡然的脸上蒙上的一层绝望,“怎么可能是堕胎的方子……”他喃喃自语,已经失了神。贴靠着墙根,一点点无力的滑落在地上。
他不敢想象清宁在看到那个方子的时候,该是如何的恨他。
我垂眸看他,“她留了个孩子,取名冷知,她临走前托付给了我,她说,‘希望仙君能够代我多多照拂冷知,让她不要像我这样害怕孤独,近乎绝望的渴望陪伴,才会这么容易被人骗……’她临终的心境,你能懂吧——”
那一夜,我呆在织越山头,听一种撕心裂肺的哭声,响了整整一夜。
长相思,长相思。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
蓝天白云悠悠,我站在织越山顶,望着云朵飘荡,心中想,清宁,见得他终于想起了你,你心中的不甘,可能释然?那些想说又无从说起的话,终于可以倾诉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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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言气鼓鼓的闯进司命府将我从文墨阁揪出来的时候,是神尊大婚的前一日。
夏末秋初,枝头的绿意已经泛黄,院中的花也显颓势,白色花瓣倏倏的落了一地,远远望去,像白茫茫的大雪铺了一地。
赤言一阵风似得踢开门,搅的残花飞舞,天空像是落起了大雪。
我将头从摞的高高的天命册子中探出来,见来人是他,有几分惊喜,“你怎么来了?”
他不由分说的将我从文墨阁拎出来,我这才发觉他的情绪不太对。
院中还立着师父和玄衣的烨晟,我心中咯噔一下,忙问,“怎么了?”
记忆中这是赤言第一次发这么大的脾气,他脸色难看的紧,银发在风中乱舞,“怎么了,你还好意思问怎么了!你不是答应我不插手孰湖的那桩事,怎么又惹出这么大个乱子来!”
烨晟倒是显得比赤言沉得住气,脸上虽有忧色,但还是将事情原原本本的道来。
今儿一大早烨晟在墨阳宫找伯丘不见,只在桌上看到伯丘留书一封,说是要辞行。他在九重天上便找伯丘不见,倒是看到了前几日我给他拜的那张名帖,想必我能知道伯丘的下落。可又怕贸然前来我不肯说,所以才叫了赤言神君一道。
师父在一旁帮腔道,“书孟你别和神君置气呀,伯丘失踪一事若是引得昆仑出什么乱子让天君知道了,怪罪下来恐怕仙籍不保,神君也是关心你,才会发那么大脾气,关心则乱啊——”
我刚要开口,只听赤言愤愤道,“天君责怪是小,若是扰了明天小柒的婚事,冰块脸生起气来,我看谁能担待得了!”
师父的嘴角抽了抽,烨晟也阴了脸色。想必若是神尊发怒,后果不堪设想。
然而他不提这件事还好,提起来,我倒有一股无名火腾了上来,“关心我是假,怕小柒不能顺利成婚才是真吧!”
“你!”赤言瞪大眼睛,师父赶紧将我拉开,“怎么见不到的时候说想见,见面就要吵——”
我努努嘴,“谁叫他先凶我!”
赤言也不甘示弱,“那是因为你做得这桩事欠凶!”
我二人僵持不下,师父劝了这边劝那边,这才没让我和赤言打起来。
但其实心中还是有些失落的,长久以来,我和赤言斗嘴归斗嘴,打架归打架,可从没有一次是真发了脾气的,不过嬉笑怒骂之间,便吵了架,又和了好。
这次为了小柒,他竟动了肝火。这样想着,不觉得有些羡慕小柒。
能有赤言这样的惦记着,她真的很幸运。
见气氛缓和了一些,烨晟道,“不知仙君是否能出面将伯丘寻回来。妖魔两界蠢蠢欲动,一时之间很难再找到一个合适的人来守卫昆仑。”
我想想道,“崦嵫的那个山洞,你们找过了吗?”
烨晟点头,“找过了,并没有伯丘的身影。”
我有些奇怪,不回崦嵫,他能去哪里呢?
师父招呼赤言和烨晟在司命府内小坐,我独自一人腾云至崦嵫寻找伯丘,他们二人生活的那个山洞果然没有任何生活过的气息,想必伯丘在此触景伤怀,也过不下去吧。
那能在哪里?
我在洞外眺望,远远的见着苕水波光粼粼,重山掩映之间,水面上一艘小小的乌篷船。
我心中一动,飞身立于船头。撩开船帘闪身进得船舱之内,檀木方几上点着一盏四角灯,照的船舱之内一片暖橘之色。伯丘坐在一旁的木凳上,背着冷知,手中正在烤着一只兔子,桌上还摆了一紫一绿两道小菜。
绿的是马兰头,紫的是紫苏叶。均是清宁生前爱吃的小菜。
听得我进门的声音,他欣喜若狂的抬头,而后眼神中的那簇火焰暗了一暗,失望道,“书孟仙君——”
语罢,便低头专心的烤着手中的兔子。
冷知在他肩头睡得正香,嘴角还挂着一个笑意。
或许这便是血浓于水的亲情,这个小家伙,我怎么逗都不肯笑,可现在在伯丘的背上,睡得如此安稳。
我向伯丘说明来意,又补充道,“即便你要回昆仑,我也可代你向太子求情,他应当会准许你带着冷知一同前去的。”
伯丘头也不抬,“我不会回去的,我要在这里等清宁回来。我不相信她死了,她一定是在生我的气,等她气消了,便会回来找我了,我若走了,她回来找不到我,该更难过了。”
我突然他二人第二次于苕水泛舟的景象,清宁那时蜷在伯丘的怀中,十分娇羞的到了一句,“生当复来归,死亦长相思——”
她那时说,若是我活着,便会克服万难回到夫君身边厮守一生,若是我死了,亦化作孤魂一缕,也会时时刻刻的挂念着夫君。
所以,他要在这里等着她回来。
只此一句,我便知道,今日我是没可能劝动伯丘同我回九重天了。
临走之前,我对伯丘道,“若是有一日你真的等到她了,烦请告知一声,我也很想再见她一面——”
伯丘默不作声的点点头,并不看我,只是专注的烤着手中的兔子肉。
我从船舱中走出,正是夕阳西下,半江瑟瑟半江红。
渺渺一孤舟,在宽广的水面上,显得这样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