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生当复来归(1 / 1)
他二人在孰湖洞中相处月余,光景同此前一样,白日里清宁睡懒觉,伯丘打坐修行;下午小妖来向清宁请安,伯丘打坐修行;晚上清宁出门寻吃的,伯丘打坐修行;唯有待清宁将食材带回,他才出手帮她变成美味。
每每此时,清宁都侧着头很认真看着火光应在伯丘脸上的模样,虽然还是那副道士的装扮,可是此时此刻的烟火给他沾染了几丝人世间的气息,不再显得那样遥不可及。
清宁想,伯丘做菜的样子,她这一生,怎样看都是看不够的。
自此长裙当垆笑,为君洗手作羹汤。一句诗不知从清宁脑海中的哪个地方蹦出来,虽不是太应景,可“洗手作羹汤”这几个字的意向,却让她喜欢的紧。
有这样一个人能天天为她守在灶炉前,琢磨着柴米油盐,让她觉得很幸福。
他是第一个为她做东西吃的人,她傻傻笑着,心底里暗自揣测,然不知她是第几个有幸吃他食物的人?
会是第一个吗,她心里微微有些得意,然而转念一想,如果她不是,那人又会是谁?念头至此,心中又染上一丝苦涩。心情为何百转千回至斯,连她自己也想不明白。
然而这个问题,她终究没有好意思问出口。
二人不咸不淡的关系,终于在同去苕水的那一日有了实质性的进展。
因为发生的太突然,让我一度怀疑这是不是清宁故意安排的让伯丘爱上她的一出大戏,继而便摇了摇头,以她在这几日睡觉和吃饭两件事上表现出来的智商,能谋划这样一场针对自己和伯丘的暗杀继而以美人计和苦肉计双管齐下赢得伯丘的心实在是没有可能。伯丘估计也是这样想的。
大概这一切是天意。
天意让清宁一大早便想带着伯丘去苕水泛舟,天意让平时冷着脸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伯丘同意了,天意让清宁顾忌伯丘的感受没有带剑出门,天意让他二人遭了埋伏。
当时枫叶已红,极目远望,层林尽染,霜叶如火。
清宁立在船头,将伯丘挡在身后,秋风吹动她墨绿的裙摆,仿佛要和碧绿的苕水融为一体。
面对十几只持剑相向的花蛇,她昂头冷笑,面上没有半分惧意,“你们以为我不带剑便收拾不了你们,也太小看我清宁了吧。”
领头的花蛇不服道,“你不过仗着继承你母亲的法力才能在崦嵫横行霸道,不过你现在带着这个小白脸儿发挥受阻——崦嵫之主也该换个人当当了!”
说罢双方便交上了手。
伯丘冷冷立在船尾,并不参与双方的交手。他向来坚信正邪不两立,此刻他不出手趁机重伤二人,便已经是一种不言而喻的态度了。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清宁肩头受创,然而花蛇亦伤亡惨重,她夺过一只花蛇手中的剑,傲立如天神,冷冷笑道,“既然你们自己不想活,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语毕,只见清宁长剑出手,青光大作,湖面溅起百丈水花,道道水花变作利剑直冲追去,从七寸直穿而过,登时身体被撕裂两半,血腥四溅,空中除了水花之外还腾着大朵大朵的血花,缭绕一片看不清远处的景色。
如是看来,这一场战役,纵然以少敌多,也是清宁胜了。
然而待水花落尽,视线再清晰起来的时候,花蛇的剑已经卷上了伯丘的脖子。
花蛇受伤不浅,身上一件纱衣破了许多口子,口子处泛出黑红的血迹,黏在身上,她嘴角更是噙着几抹血丝,身形有些摇摇欲坠,强撑着晃了晃手中的剑,“若是想他活命,便将手中的剑弃了。”
想必,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清宁平日里虽然看起来有些傻呵呵的,然而这种关键时刻脑子还是清楚的,纵然她将剑弃了,花蛇也没有放过她二人的可能,反而败的更快罢了。然而,她亦明白只不过她现在也受了伤,刚才那一击耗费了不少法力,此情此势之下贸然出手,没有一击得胜的可能。即便能将花蛇制服,却也少不了害的伯丘重伤不保。
权衡再三,她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只见她缓缓松开右手,手中的剑“噗通——”一声坠入湖底,涟漪散去,打碎湖面上映出的大朵大朵的白云,清宁垂头叹了口气,“你放了他,我离开崦嵫。”
剑没入湖面的那一刻,伯丘瞳孔紧紧一缩。
还不待花蛇有所反应,他便冷声道,“花蛇也太不将在下放在眼中了——”语音未落,他右手握上花蛇架在他项间的剑尖向前一推,左手出掌猛地向花蛇打去,花蛇一个不防被他推出空中,剑从他手中滑过,划破手掌,一排血珠洒在青色竹排之上。
这是两败俱伤的打法,花蛇被掌风击出的同时,亦反作用在他身上。伯丘身影急剧后退,从竹筏上跌下去,沉在苕水之中。
“伯丘!”清宁大喊一声,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来得及想,顺着方才伯丘落水的地方一跃而入,湖底,她睁大着眼睛想要看清他在哪里,可是接连两人跳入水中激起的巨大水花在水中腾出巨大的气泡,让眼前模糊一片,不等清宁辨明方向,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痛,她低下头,一柄银光长剑贯穿她的胸口,血水喷涌而出,一下子眼前的湖水便被染成了红色,她有些不可置信的握住胸口的剑,眼前出现花蛇那张凝笑着的脸。
清宁嘴角还没来得及提起一抹苦笑,花蛇的脸便僵在她的面前。
花蛇身后,是伯丘那双沉得不见底的眸子,他手中的剑,划破了花蛇的颈。
清宁周身皆是血水,本应是恐怖的气氛,然而清宁第一次觉得伯丘那张冷冷的脸竟然也可以让人觉得如此亲切,他伸手将她抱在怀中,从水中一跃而出,施展轻功一路从苕水之涯狂奔回了清宁的蛇洞。
他将她放在石床上帮她处理伤口,包扎完毕刚要回身,清宁抬手拽住了她的衣襟。
因为失血过多清宁的脸显得有些惨白,然而这样却多了一丝让人心疼的柔媚。抬手这个动作扯到伤口,她疼的咧了咧嘴,有些撒娇似得冲伯丘道,“陪我说两句话好不好,疼——”
伯丘愣了一愣。
清宁又补充道,“我知道以我现在的法力,崦嵫山口的结界已经拦不住你了,不过你可以不可先陪我说几句话再走。”
伯丘身形顿了顿,坐回了床沿。
清宁眸光突然变得很柔和,“虽然你就要走了,可我还是想跟你说,有你陪我这些时日,我很开心。”
伯丘愣愣的看着清宁,说不出话来。
他冷着脸坐在她床边,看了许久,突然没头没脑冒出来一句,“怎么那么笨,她对你意图不轨那么明显,为什么出门不设防……”
每日众妖来向清宁请安,他都在一旁冷眼瞧着,那条花蛇言语之间对她不敬,神态之中的蔑视感近乎无可忽略,连他一个外人都感觉得到,她又如何感觉不到。
出乎他的意料,清宁并没有显得怒气冲冲,她费力的冲着他挤个笑脸,无限怅然道,“你不知道,我从小无父无母,亦无兄弟姐妹,孤零零一个人长大,最早认识的就是花蛇,算得上情同姐妹了……”
伯丘冷笑一声,“会来暗杀你的姐妹——要不说你们这些妖物薄情寡义……”
清宁长叹一口气,“此事也怨不得她……其实我知道她多有不满,只是装着看不到罢了,以为这样就可以自欺欺人……”
她闭了闭眼,睫毛微微颤抖,不知是不是要落泪。
她自小无父无母,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这崦嵫长大。在她还是一个小娃子的时候,崦嵫所有的小妖就都怕她,对她恭敬有加,但亲密不足。她曾经很喜欢一条小黑蛇,然而每每当她想多同他说几句话的时候,他总是怯生生的躲在他母亲身后,离她远远地,让她觉得仿佛自己身上有什么会传染的瘟疫似得。
后来她才知道,她天生继承了祖辈妖法,注定是这个崦嵫山之主,高处不胜寒,既然她肩负这个使命,便必须忍得住孤独。
很多时候,她都会想,如果可以,她不想要这么高深的法术,她也想有阿爹阿娘在身边,遇到害怕的事情可以躲在阿爹阿娘身后,开心了不开心了都有兄弟姐妹可以聊天。
只是这种念头对她来说,从来都是妄想。
不开心了,只能往肚子里咽;有眼泪了,只能自己给自己擦。
直到后来,花蛇出现。
她是第一条不怕她的小蛇,第一条敢于走到她身边同她说话的小蛇。清宁高兴极了,但凡找到什么宝贝都跟她分享。可是花蛇找不到这样的好东西,拿清宁的又很难为情,所以总在一旁无限嫉妒说着风凉话。
即便是这样,清宁也不恼。
就算是风凉话,只要有人同她说话便是好的。她寂寞了几百年,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她实在想有一个人能够陪在她身边,即便只是说说话也是好的。
此后,她只是加倍的对花蛇好,希望可以减少她的敌意,可她愈是这样,花蛇对她的不满便愈重。她不是不明白,只是舍不得。
她怕当连花蛇也不理她了之后,她便又变回了那样一个高高在上却又孤独着的崦嵫之主。
却也是因此,让她对伯丘的陪伴,分外的眷恋。
当讲完这一切,她抬手胡乱的抹了把脸,兀自笑笑,“让你见笑了——不过你从小衣食无忧的大概不会懂我这种无依无靠的野孩子在想什么吧,大概会觉得我很傻……”
伯丘一动不动的凝望着他,平静的眸底突然卷起了一丝说说不出的悲凉,定定的望着清宁,他的声音沉着而坚定,“我懂的……”
“哎呀——”清宁突然拿手捂住脸,又分出一只手去拽拽她的衣袖,黝黑的眸子从指缝中透出来,半是撒娇道,“你别用这样可怜的目光看着我,其实我自己也能过的挺好,真的——”说罢自嘲的笑笑,“你平时可能总觉得我缠着说话觉得我烦,可是平日里也没谁能跟我说话……哎……其实我也不想跟你说这个的,但又不知道该跟谁说了,不过你就要走了,以后我也烦不着你了,就烦这一次了……”
伯丘望了她许久,脸上没有丝毫厌烦之色,只是蹙了蹙眉,起了另一个话题,“你那会儿为什么要救我?”
清宁想想,“我怕你不会水。”
伯丘摇头,认真追问道,“我说的不是这个,那时你明明是有可胜之机的,为什么要扔下剑?”
清宁吐吐舌头,一副小女儿家天真的模样,“我说我喜欢你,你又不信。”
伯丘不语,清宁拽了拽被角将自己在被子中裹的更紧,伯丘没有忽略她这个小动作,起身将她四角的锦被都重新掖了掖。
“不逗你了。”清宁撇撇嘴,“最初留你在身边只不过是有一种莫名的感觉,觉得如果我有兄长的话,便应该长你这个样子。我这个人太顽劣,所以一直幻想有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兄长,所以才将你留在身边。后来……后来嘛”清宁轻笑一声,“你是唯一一个给我做过菜吃的人,我舍不得你死……所以要救你!”
清宁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伯丘的眼眸中有些明灭不定的光闪了几闪。
她舍不得一个人死的理由那么简单。
石洞中安静了许久,伯丘突然开口,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同清宁讲话,“对不起……”
清宁失血过多,昏昏沉沉的想要睡去,忽而听的伯丘的这句话,又觉得灵台一顿,“什么对不起?”
伯丘低头,“那天我对你说的那句,‘不是所有人的法力都可以继承而来的’,其实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知道……”
清宁笑着打断他,“哎,都过去了,还提它做什么,我都不记得了……”
清宁又同伯丘说了会儿话,说困了打了个哈欠,歪歪头,便睡了过去。从晌午一直睡到日头西沉,再到月华初上。
伯丘走到洞口坐定,银月如勾清冷冷的洒下几丝光华,不甚明亮的落在洞口紫红色的蓬莱花上。
他打了会儿坐,回头看着屋内熟睡的清宁,发了会儿呆。
说来,清宁这个丫头的防人之心确实弱了些,不管怎么说,伯丘的初衷是上山捉妖的。她如今毫无防备的睡在他面前,岂不是给了他杀她最好的机会。
我将我的想法同赤言说了,赤言目光缓缓移向我,秋水桃花似得一双眸子攒出笑意,轻轻回了一句,“少不经事的时候谁都一样,一颗干净纯洁的赤子之心,不染半点铅尘,所以为了一些芝麻大点小事就很容易动感情,一动就一辈子。”
他这一句,说的不只是清宁,还有伯丘。
伯丘在月光下凝望了清宁许久,没有动她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