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别时容易见时难(1 / 1)
渭城三月,小雨淅沥。
又是一个朝雨邑轻尘的早上,扶苏花将开的前夕,满城弥漫着一种淡淡的清香。
林外客舍,柳色常新。
那是我刚满十岁生辰的早上,我对这一天,印象异常深刻。
早上刚睁开眼,便听到阿妈柔和的声音叫我道,“书孟,你阿爹回来了。”
爹爹是景卫国太医院的太医令,受君主赏识留在宫中任职,我和娘亲则被留在江南,上次见到爹爹的时候,据娘亲说,我只有四岁。
撩开锦被,迫不及待的将绣花鞋随意一登,便向门口跑去,刚转过屏风,便撞进一个白色的身影,撞了满身的栀子花的香。
“爹?”眼前人逆着光站着,清晨金黄的柔光将他颀长的身影剪成一个好看的剪影,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可不知为什么,却觉得他一定是在冲我笑的。
鼻尖袭来的是他衣上淡淡的栀子花香。
白衣人抬手揉揉我的头顶,笑笑,语气中半是戏谑半是宠爱对冲身边人说,“黎长史,令千金这个爱乱认爹的毛病依旧没改呀——”
后来我才知道,眼前的白衣人,叫做苏慕行。
苏,是景卫皇族的姓氏。后来晚饭时,听娘亲说起,四岁那年她带我入宫见爹爹,进了御花园见到当时正在湖边喂鱼的苏慕行,我扯着他的衣襟不肯撒手,喊爹喊的那叫一个撕心裂肺,眼泪鼻涕蹭了他一身。
要知道,二皇子苏慕行在宫中的洁癖是出了名的,曾经一个小宫娥不小心将茶渍溅到他的衣服上,便被罚去掖庭洗了三天的衣服。
当时娘亲看着湖边的苏慕行和我,很怕他抬腿一脚给我踹到湖里去。
说这话的时候,苏慕行优雅的夹了一块儿糖醋里脊在我的碗里,冲娘亲轻笑一声,无比正经的道,“其实当时我确实有这个想法,无奈书孟丫头扯我衣襟扯的太紧,要是将她踹下湖,估计我就要在御花园里裸奔了。”
裸奔——我的脸一下子涨的比糖醋里脊还要红。
这便是我印象中,和苏慕行第一天相见的情景。
这一年,我十岁,他十九岁。
后来,苏慕行便以爹爹关门弟子的身份,在我黎宅中住了下来。
据爹爹说,二皇子宅心仁厚,无心政治,醉心医术,自请离开京都,定居渭城,只想做一个悬壶济世,闲云野鹤般的医者。
夏日的午后,爹爹时常拉着苏慕行在竹林中研读医书,我便立在梨木桌前为他二人研磨。有时苏慕行心情好了也会拉着我教我认字。从六艺讲到诗书,从“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等刻板的说教,到“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惜君不知”等缠绵的诗句,在我还不知道情爱为何物的时候就已经可以摇头晃脑的念出“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等刻苦铭心的爱情体悟了。爹爹一日意外的听见苏慕行教我念这种诗,吓得赶紧给我请了个师父,再不喊我去竹林中研磨了。于是,他做我师父也就短短几月的光景,便就此终结了。
偶尔念书念累了,趁着夫子打瞌睡便从书房溜出来,不知为何三转两转便又转到了竹林中。隔着层层竹叶交错,总能隐隐见到那依稀白衣端坐在林中,目光认真的落在眼前的医书之上。渭城并不是个太大太繁华的地方,没有什么乡绅和富家公子,我情不自禁的想着,像苏慕行这般眉眼如画的好看男子实在太难得。又或者我见识太浅,才会觉得世上没有一个男子如他般好看,白衣似雪,举手投足间有若有若无的栀子花香传来。我偷偷看他执卷的模样,觉得,这样一个好看的男子,藏在深宫当皇帝可惜了,当个医者,云游天下,无牵无挂,潇洒的正好。
扶苏花盛开的时候,爬着青苔的碧色城墙下开着大朵大朵艳红的五瓣花,空气里淡淡的香味预示着一年一度的女儿节。女儿节是渭城最热闹的时候,届时大街小巷都会驻满手艺人,用他们最拿手的活计吸引各个大家闺秀的目光,赚个盆满钵满。
这样好的节日我自然不想错过,可是爹娘嫌我年纪小,不准我外出。我磨了他们许久,他们都不肯放我外出,便憋了一肚子怨气跑到后院的假山石上,捡了一把石子,愤愤的丢进湖里。
“噗通——”一声石子落水,只听对岸“哎呦——”一声,顺着声音看去,岸边翠色的竹林中转出一个白色的身影,正是苏慕行。他见着今日日头好,便捡了本医书在池边读,没想到刚坐定不久,就被我溅起的水花溅湿了他大半个白袍,他抖抖湿透的衣摆,怨愤的翻了我一个白眼道,“又有谁气着我们书孟丫头了——”
他喜欢喊我丫头,他说,不能对不起我撕心裂肺喊他的那几声爹。
每每这个时候,我虽气恼,可想起当初自己做的那些丢人事儿,却又想不出该说什么来反驳他。
我气鼓鼓的将手中剩下的几个石子投到湖中,溅起半人高的水花,苏慕行打了个激灵往旁边跳开,问清楚原委,有些无所谓的耸耸肩,“不就是个女儿节嘛,我带你去——”
说罢,他便真的带我去了集市。
集市上大多是未出阁的女子,猛不丁见得如苏慕行这般貌美的男子,不禁都看得痴了,景卫民风开放,自古便有女子向心仪男子掷瓜果的风俗,我和苏慕行还未走出去半条街,苹果桃子便接了一大盆,我接果子接的心花怒放,对他挤眉弄眼道,“本还以为养个你很败家,如此看来倒是能省下来一年的水果钱了——”
同样心花怒放的还有同一条街上卖水果的小贩。
然而苏慕行这个收果子的人脸色却不大好。
有些胆子大的姑娘腆着脸来搭讪,然而说来说去不外乎是问这么几个问题,“不知眼前事哪家公子,真是玉树临风——”要么就是装作慈爱的揉揉我的脑袋,笑的人畜无害道,“令妹真是可爱”云云——
我在一旁悠闲地啃着桃子看着同苏慕行搭话的莺莺燕燕们,他自然是没有这等悠闲,被缠的不耐烦了,连连给我使了好几个眼色,我当即意会,看在他不辞劳苦待我出门的份上,我捏捏自己的脸,捏出一个哭脸,蹭到他的身上,梨花带雨的指着路边的小摊上的一只玉簪道,“爹,书孟喜欢这个玉簪,给书孟买嘛——”
如此卖力演出,应当是比梨园那班戏子都哭的令人心碎。
苏慕行身边的莺莺燕燕打了个激灵,然后十分怨念的瞪了我一眼,我仰着头瞪回去,只见苏慕行心疼的拉起我的手,温柔的连哄带揉脑袋道,“书孟乖,我给你买,不要哭了——”
见此情形,周围的一种女子全都白了脸,找了个借口遁了。
周围清静下来之后苏慕行的心情明显好了许多,不管我说想要什么,他都干脆的袖子一挥将钱甩给小贩。我一面心满意足的啃着糖葫芦,一面口齿不清的道,“苏慕行你演技真好,要不是知道你是同我演戏,我方才当真以为你是心疼我掉眼泪了——”
苏慕行脸色突然变得很奇怪,有些窘迫,憋了半刻,才生硬的挤出一句,“那也是你演技好在先,哭的太逼真——”
晚上回到黎宅的时候,我手中有糖葫芦,脸上有面具,头上有玉簪,腰间还挂着些特色小吃,当即同他约定,一个月后的花灯节再一同出门。
就这样,苏慕行陪我吃过女儿节的小吃,看过花灯节的花灯,猜过元宵节的谜面,拜过庙会的大佛。毕竟苏慕行是皇子,爹娘多少要给他两份薄面,并没有太为难那我们,只不过,半年多后娘亲扯着我明显长胖的小脸,站在荷塘旁边,就着阵阵荷香,有些惆怅的对着又准备带我出门的苏慕行道,“王爷,你这样下去会把书孟宠坏的,小孩子不能想要什么就给她买什么,这样她不会有正确的金钱观——”
苏慕行低头毫不在意的理理白衣上的褶子,用手揉上我的头发,将我的刘海儿揉的细碎,反笑着道,“这有什么的,反正本王有钱,就算宠坏了又如何,总归她要什么,本王都买得起,要什么金钱观——”
只一句,娘亲便败下阵来。我叹一口气,娘亲的道行还是太浅,其实苏慕行这句话说得很是克制了,上次拜佛的时候,我眼见着他两句话将一个大着胆子同他搭讪的姑娘说哭了。
那时我正在月老庙凑热闹的摇着姻缘签,只见一个姑娘捂着脸哭着狂奔出来,苏慕行若无其事的在一旁闲摇着扇子看着我。我好奇的抬头望着他,指着跑出去的那个姑娘道,“她怎么了?”
“哦,她——”苏慕行语气淡淡的,“方才她来找我,对我说会她相面,说觉得我虽是绝色,可心底里却依旧想靠才华吃饭;虽然出身富贵,可对自己相当严格,总希望能靠自己的实力有一番作为。她说她读得懂我,是我的知音——”
我仰头看着他,“你怎么说?”
“我?”苏慕行笑笑,“我跟她说,你好厉害啊,你们这个庙的风水真是灵,你是已经是今天这个庙中第三十五个对我这么说的人了——”
我不解的道,“她这就哭了,太脆弱了吧——”
“那倒没有——”苏慕行若无其事的摇摇折扇,“后来她笑笑道,真是被你看穿了,我不过是想同公子搭个讪而已——”
“然后呢?”我追问。
苏慕行无辜的摇摇头,“我不过说了句实话而已呀——我说,‘你这个搭讪实在是太平庸太没有创意了,让我着实是没有想要和你说话的欲望——’”
我:“……”
然而娘亲也不是个知难便退的人,
见着从苏慕行下手不管用,她便成天介的将我拎去池塘旁边训话。苏慕行就在池塘对面的竹林中看医书,娘亲在这畔揪着我的耳朵,灌输什么“君子得时如水,小人得时如火”云云,教育我一个沉着稳重值得托付终身的男子应当是沉着而内敛的,就算有钱也不能说什么,“反正本王有钱,宠坏了又如何——”这类张扬不知收敛的言论。
往往此时,我总是侧脸冲苏慕行扮个鬼脸,他在那岸看着我调皮的样子,只是好脾气的笑笑,手中折扇轻摇,从不说什么。
我很是敷衍的对着娘亲“哦”了一声,依旧天天拉着苏慕行往外跑,一上街便跟人来疯一样的见着什么都很激动,拽着他买这买那,他便淡淡跟在我身后,总是气定神闲的摇着折扇,挨个摊子的付钱。见他付的淡定,我便花的愈加心安理得。
那个时候,因着有了苏慕行这个金主,我习惯无论去哪里都带着他,挥金如土挥的很是硬气。
这一年,我十一岁,他二十岁。
以我的年纪来算,我俩应当是青梅竹马;然而苏慕行翻我一个白眼,说应当是他养了个妹妹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