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别时容易见时难(1 / 1)
五光十色的景致在眼前急速流转而过,耳边泠泠琴声如灵泉凛冽,一瞬间的天旋地转,人声嘈杂之后,琴声突止,画面终于固定,眼前仍是茫茫大雪,雪中一棵梅树,树下红衣赤言端坐。
我知道,这番,时间才终于正了回来。
“止信呢?”我问赤言道。
“回九重天种花去了——”他垂目不看我。
我乐不颠的跳了三跳,“不用被天君罚俸了——终于可以回去复命了!”说罢抬腿便要腾云,腾至半空,见赤言依旧不疾不徐的坐在梅树下,半点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只好又落回地上,扯着他的衣袖问他,“喂,你干嘛不走——”
赤言神色微沉,叹气道,“我在想你方才说的话。”
“哦?”我眉头一挑,盘腿与他对坐,“哪句?”
他眉目之间是难得一见的认真,“你说止信不爱芍药,所以他今后还会爱上别的人——”他眉头微微一蹙,“你怎么就这么笃定?”
“这个嘛——”我毫不在意的笑笑,“我胡说的——虽然我这么觉得,但止信究竟爱不爱芍药,只有他自己知道,我这样说,不过是为了让他今后的日子好过些,若是他一直陷在对芍药的愧疚中无法自拔,神仙的寿命那么长,难保某日他会想不开的跳了诛仙台——”
“我指的不是这个——”一朵梅花悠然落下,落在赤言的掌心,他把弄着手中的梅花,轻声道,“你觉得,若是爱过一个人,那便无法再爱上另一个人了吗?”
我觉得赤言这句问的有些没由来,可他语气里分明的透出一丝怅然与落寞,可是这平白无故的,他的怅然和落寞是哪里来的我却不解,只好当自己听错了,道,“是啊,爱是不可替代不可复制的,如果曾经爱过一个人,怎么可能再爱上另一个?”
赤言眉头微微上调,似是叹息道,“如果之前爱的那个人今生再无缘相见,绝无在一起的可能,待时光流转,当记忆泛黄,也不可能再遇见一个值得倾心托付的人吗?”
我斩钉截铁道,“当然不会,若爱上了一个人,便是将心托付给了他;既然心都在他身上了,怎么可能还会爱上别人——爱这种感觉,是无可替代的。”
赤言呆呆看我半晌,眼神黯了黯,良久,轻飘飘叹了一句,“可是我怎么觉得是可以的呢——”也不知道是说给我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我有些奇怪的看着他,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他条件反射似得向后躲,“怎么了?”
我有些担心道,“你不是发烧了吧,怎么今天这么反常——”
往常我俩讨论风尘话题,他从不顾及我的意见,他怎么想,便一股脑的灌输给我,一副情感专家的样子,总是说得胸有成竹,可今天怎的这样较起真儿来,好似非要跟我争个谁对谁错不可。
我疑惑的道,“不烧啊——”然后将脸凑近他,翻了翻他的上眼皮,“莫不是中邪了?”
赤言:“……”
赤言抬手在雪地中幻出一个黝黑的梨木方桌,桌上煨着一壶酒,摆着两盏青底红釉的酒杯,和桌上跳动的红火苗相得益彰。
酒味热,香气袭来,闻得我直流口水。
我十分不矜持的将鼻子凑到酒壶旁边,“离人醉?”
赤言点点头,嫌弃的看了我一眼。
我丝毫不觉得不好意思,赤言神君酿的酒天下闻名,九重天上多少人为了喝到一口赤言的离人醉而在蟠桃宴上打破了头。虽说司命府不缺离人醉,可往常这酒是归师父喝,而我只有在一旁看的份儿,每每想向师父讨一杯的时候,他总是将酒壶在怀里抱的紧紧的,明明就是小气,却还要摆出一副义正言辞的架势,“你小孩子家家的喝什么酒——”
如今终于有机会也亲自尝尝了。
我冲赤言谄媚的笑笑,“神君今儿怎么不喝茶,改喝酒了?”
赤言定定的看着我,目光若有所思,沉得仿佛能落了月色。他张扬的时候偏多,这般沉静的样子,到让我有些心里没底。他闲闲的摇摇手中折扇,待得酒温的差不多了,抬手给我到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才幽幽道,“今日,突然想喝了吧——”
记忆中虽然世人皆说赤言神君嗜酒如命,光听师父说他和神君一起喝的酩酊大醉酒不下数十次。谈及神君喝酒之风雅气度,师父常赞不绝口,动辄便用“绝色”、“视觉味觉的双重享受”等大的没谱的词来形容。然而我常见赤言品茶,却鲜见他喝酒,以是总觉得师父是在吹牛。
然而今日同他一道喝酒,才觉得师父所言毫不夸张。
平日里的赤言是美的,然而煮酒的赤言别有另一番风韵。他这司礼乐教化的,果然从头到脚都笼着一层文雅的气质。
琴棋书画,酿酒作诗,这六艺,只要赤言上手,便无人能及。
酒香勾的我肚里的蛔虫直痒痒,也没来得及深思为何他今日突然想喝酒,只是很不走的回了一句,“风花雪月,到确实是喝酒的好景致——”
语毕,便迫不及待的端起了酒杯,连喝了好几杯。
入口前我还犹疑了一下,世事往往如此,当你对一件事抱以极大地期待时,便容易失望。正如我做凡人时,隔壁有个姓王的婆婆在自家门口卖烧饼,本来生意不错,味道也不错,因此口碑不错,再因此来的王婆家吃烧饼的人便愈发的多起来,邻城的人也听说了王婆家的烧饼好,便纷纷慕名而来。说真心话,王婆家的烧饼好虽好,但毕竟不是山珍,再好吃,它也不过是个烧饼,于烧饼中它是最好吃的,可若同珍馐相比,着实差了些分量。于是有些人觉得这烧饼不过如此,不配这大老远的路程,便尽说了些烧饼的坏话,以至那些常客,也被这等言论所影响,渐渐觉得王婆家的烧饼不好吃,因而极盛一时之后,王婆家的烧饼店居然破产了。
为了不让赤言的离人醉沦落到跟王婆的烧饼同等让人失望的地步,我在酒入口前,先略略降了降心中的期许,然而喝下去的那一瞬间,香醇的酒气萦绕在唇齿之间,热辣辣的从喉咙一直灌倒胃里,暖暖的烧着,我这才顿悟,赤言这酒,真是名不虚传!
从此我再不会看不起那些为了喝赤言一口酒喝大打出手的人,也再不会觉得师父抠门了,这等好酒,要是我得来一壶,也要好生的藏在怀里。
“哎哎,你慢点喝——”见我一杯接一杯的灌,赤言有些忧心,然而他虽劝我少喝,手上都动作却没停,一壶酒见底,马上便又拿出来一壶在火炉上煨上。
三壶下肚,一时微微的有些晕乎,眼前的赤言也似乎便成了一个重影。他细长的凤目,高挺的鼻,瘦削的下颌,薄凉的唇在我眼前由一个晃成两个,又由两个晃成四个,我伸手想去摸摸他那好看的唇形,可抬起手来,便觉得天旋地转,灵台一片混沌。
我傻呵呵的笑着看着他,“神君,你怎么能长得这么好看,我觉得怎么看都看不够呢——”
赤言扶开我的手,我头晕的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的声音,“这样不矜持的话都说了出口,想必是醉了——”
虽是责怪的话,可听起来却带着笑意。
我拿起酒杯,挣扎着站起身,“嘿嘿,醉了就醉了,醉了开心——”我本想再附庸风雅的对月举杯,吟上一句,“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可还不待我站稳,便又晕晕的向一旁跌去。
跌落的瞬间,落入一个红色的温暖的怀抱。
这个怀抱让我觉得如此安心,一瞬间竟脱口而出,“苏大哥——”
“你叫我什么?”眼前赤言的脸渐渐清晰,我灵台一瞬间清明起来,低头怯懦道,“没,没什么——”
定是酒醉上头才会有如此错觉,若是清醒的时候,我定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赤言幽幽看我一眼,没再追问什么,不紧不慢的又给我斟了一杯酒,举到我面前,幽幽道,“其实你也没什么好掩饰的,关于你的那些事,我从判官口中听了个十之八九——”
听他说完这句,我的意识才完全清醒过来,看着自己还被赤言抱在怀里的造型,红着脸挣出来,故作淡定,“其实也没什么,做凡人的日子过去了那么久,感觉已经像上辈子的事情了——”
见我不说,赤言也没再追问,他的手似是在怀里摸了许久,摸出一个黑色的鹅绒小袋子,里面鼓鼓的,像是装着什么宝贝。
他指尖在袋子上揉搓许久,一会儿作势要递给我,一会儿又收回去,反复了几遭,也不知他究竟想做什么。
犹豫许久,那小袋子还是被他揣回了怀里,他嘴角提起一丝笑意,似是有些自嘲,“不想那么多了,喝酒——”
说罢,斟了杯酒又递与我的面前。
推杯换盏几遭,酒意上头,我意识便晕晕乎乎的不再受我控制。
醉眼迷离下的赤言有着另一种美。不同于往日的优雅,而是多了几分魅惑。头顶三两颗稀疏的星,均不抵他眼中的璀璨光芒。
银发随着微风在肩头翩跹起舞,红色的衣裾拖在雪地上,星,月,花,雪,各个皆美,然而赤言朱红的唇角微勾,却是眼前最美的风景。
仗着醉酒胆大,我抬手勾住他的肩,用手摸着他高挺的鼻梁,调笑道,“神君,你怎么能生的这样美,美到我怎么看都看不够——”
赤言笑笑,并没有说话,估计是不想搭理我这个花痴。
我大着胆子继续道,“你出去勾勾手指,千军万马定会涌来,何愁单身——”
赤言垂眸,语气虽淡,可也有一丝我琢磨不透的情绪。他轻轻反问了一句,“你舍得?”
若是在往常我定会好好思索一番这琢磨不透的情绪是个什么,然而此刻酒醉的头晕,我便顾不得想那么多。“舍得啊,有什么舍不得的?你有人陪了会开心,那我也替你开心——”
赤言低头,他的眼眸离我只有半寸,呼吸之间温热的气息一丝不落的可以打在我的脸上,“可是我舍不得——”
我愣了一愣,一时间脑子转不过弯而来。
见我不语,他抱着我的手僵了僵,随即又补充道,“若是有了别人,你再捅了篓子本神君没来的及帮你善后,一个不留神你就被投了诛仙台可怎么好。”
平日里听得他这句,我肯定要同他斗嘴的,反驳两句“我哪有这么笨”芸芸。可是现下喝了酒,思维与往日不同,我竟傻傻的笑起来,扯着他的衣襟道,“嘿嘿嘿,好像还真是,那你不要去陪别人,我舍不得你——”
赤言酒后竟也温柔的变了一个人,破天荒的没有翻我白眼,定定的看着我,应道,“好,我陪着你——就算你真的不能忘记前世种种敞开心扉再爱另一个人,我也陪着你——”
他这样毫无原则迁就我的模样,很像一个人。
自从来了凡界,不知道是不是触景生情的缘故,我总会想起苏慕行。
“书孟,把你和他的故事,讲给我听,好不好——”耳边传来赤言低低的声音,带着些喑哑,似是一句话在喉咙里滚了很多遭才终于出口的样子。
若是平日里清醒着,我定会打了呵呵将这句话岔出去,对于凡世中的那些事情,我总是尽量控制着自己,不让自己想起来。然而当下酒意上头,意识昏昏沉沉的,过往那些记忆竟似流水般的滚滚袭来。
判官曾经不止一次的问我,书孟,你司命笔在手写尽人间喜怒哀乐,玉枕在侧冷眼看尽天下悲欢离合了,可为什么却还对情爱执念至深?
看过人心易变,看过情爱易忘,不足以让你看破红尘吗?
我总是笑而不语。
同我笔下千万撕心裂肺的爱情故事相比,同玉枕上成百魂飞魄散的执念相比,我和苏慕行的故事,简单的不值一提。
世事险恶,人心难测,可就在这样的险恶与难测中,苏大哥用他的爱情,给我打造了一个温暖而简单的港湾。
纵使人心易变可他不会变,纵使情爱易忘但他不会忘,因此,只要有他在一天,我便不会看破红尘。
我可以听到自己的声音如是答道,“他,是我此生难以割舍的亲情,无法释怀的友情,以及刻骨铭心的爱情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