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二世惊鸿(1 / 1)
做完夏蓉若的这单生意,我早上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胡诌了一个借口跟师父告了半天假,腾云腾来冥府找判官。
若是平日里我来冥府送汤的时候,远远便能望见判官立在奈何桥畔,可今日却不见判官踪影。拦了个鬼差问路,才晓得没事的时候,判官都在他的判命司中呆着。
小鬼差问我,“这位仙使可否与判官有约?”
我摇摇头。
小鬼差对我道,“那仙使请稍等,容在下去通传。”
我点点头。我现下立处的这座连廊,正是冥府里的轮回司,光线极暗,唯有在有鬼魂进入轮回之际,才在轮回道口显现微弱的亮光。在原地等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见着一件红色金缕靴上托着一对眼珠子飘到我面前。
我差点吓了一跳道,惊魂未定的抚抚胸口,“判官,黑衣不适合你——原先我还可以凭衣服认你,现下,只能凭鞋认你了——”
判官笑笑,眼珠底下再露出一口白牙,“今日冥君给我们开会,要穿玄衣。然后听闻你来了便急急忙忙出来,没来及换——”
我估摸着他的肩的位置,朝那里拍了拍,“没事,咱俩这么熟了,换不换的吧——”
判官的一口白牙突然看不见了,眼神也变得很奇怪。憋了半晌,他才十分不自然的道了一句,“书孟,你刚才拍胸上了——”
我:“……”
见我不说话,那张白牙又亮了出来,想必是牙的主人嘴角扯了个很不自然的弧度,“没事,我还不至于让你负责——”
我:“……”判官你以后来见我还是换件衣服吧。
我第一次跟着判官来他的判命司。不管是哪个司,总归冥府的特点就是黑和火光。判命司也不例外,并且将这个特点发挥到了极致。
判命司与轮回司之间只有一座半尺宽的窄桥相连,几乎无法容下两个人并排站在上面。桥下燃着熊熊红莲业火,红红的火舌时而喷发,火焰高时可烧到脚踝,我吓了一跳,身子一抖,差点从桥上掉下去,还好判官扶住了我。
业火烧的空气制热难耐,我有些退缩,拽拽判官的衣角,“你的判命司有没有别而入口?”
判官正色道,“判命司有四个入口,都是用石桥与对面相连,你脚下的这座,是最宽的一坐的。”
我一时语塞,总算明白判官是在哪里烤的黑成这个样子了。
我努努嘴,半开玩笑道,“你赶明儿应该跟冥君申请一下,把桥修的宽些,咱冥府不缺这点石料钱,省的一个不小心你被业火烤伤了。”
判官眼神微微动了一动,伸出一只手来我面前,“你要是怕,我牵你过去。”
因着上一世死在火海之中,我对火有一种天生的恐惧。见着判官伸出手来,赶紧像救命稻草似得握住。
我由判官拉着,小心翼翼的过桥,我的所有精力都集中在脚下,走的很是狼狈,然而判官却走的很是悠闲,胜似闲庭信步。
终于到达判命司的时候,我已经紧张出一头汗了。
判官放开我的手,递给我一张帕子擦擦汗,好似漫不经心的道了一句,“是我跟冥君说把桥建的这么窄的。”
“哈?”我一下脑子没有转过弯来。
判官带着我往判命司的正殿走去,他走在我面前,我听他的声音夹着几丝惆怅飘来,“判命司执掌生死簿和勾魂笔,只需一勾一点,谁该死谁该活便只在须臾之间,其实这是一份很重的责任——”
判命司的正殿一左一右有两袭瀑布奔流而下,再定睛看看,瀑布上银白色飞溅的不是水滴,而是一个个灵魂。每一个灵魂在瀑布中流淌,显现着他们的一生。判官侧头看我道,“我需要在这两盏是非境中判明是非善恶,赏善罚恶,是个大意不得的事情。有一次,我本该将一个县城恶霸的魂勾走,结果一个不注意,勾走了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过了几天我才发现这件事,可那恶霸就在这几天的时间里搜罗了一百童男童女,将他们戕害了。”判官默了一默,语气中有些化不开的怅然,“一百条本该鲜活的生命,只因为我的大意,便葬送了——”
这是上万年来,我第一次听判官跟我提起他的工作。
凡人以生死论一生,然而作为仙人,自当明白肉体不过是灵魂载体,生死皆为虚像,灵魂不灭,则生命不止。我对生死都已看淡,而他执掌生死轮回,对于死不死的这件事情,应该看得更通透了才对。
判官这个人,就是太较真。
我安慰他道,“你也不是故意的——”
判官看着我道,“所以我向冥君请命,将通往判命司的所有石桥都减为原先一半的宽度,这样在进入判命司之前,就可以提醒自己提起高度的注意力。”
我觉得判官今日的脸色有些不对,第一次见他如此正经的跟我说话,脊背都要攒出汗珠来,“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判官将双手于胸前画了个圆,口中念念有词,一道白光闪现过后,一个巴掌大小的银白色的灵魂漂浮在我判官之间。那魂魄已经有了人的模样,只是五官还不甚清晰。
“这是苏慕行的魂魄,调养的基本上有了样子,再有一世轮回,应当就能补全。至于,他能不能醒的过来,全看这一世的修行了。”说罢,他蹙了蹙眉,“书孟你今儿突然来找我,是为了这件事吧——”
我点点头,因着当下判命司只有我二人,我和判官说起话来便不再避讳。
我的眼神一时间停在苏慕行的魂魄上收不回来。原来,这便是那个曾伴我一世之人,他的模样,过了那么久,已经模糊,但是那种心安的感觉却在一时间涌了上来,百味杂陈,一时无法自已。
两万年间,吃过酸甜苦辣,见过悲欢离合,以为心已波澜不惊,可却在此刻忽然失神。
绵延了两万多年的执念,冒险渡化了上百个怨灵,等的,都只是他醒来的这一天。
漫长无期的等待突然在这一天见到曙光,心情怎能不激动。
判官看着我有些失神的样子,轻唤了我两声,见我完全听不见的样子,良久,还是叹了一口气。
好不容易将心神从苏慕行的魂魄上收回来的时候,我诚恳的望着判官道,“第二百个魂魄我已找好,叫做夏蓉若。”
判官在生死簿上翻翻,突然变了脸色。
我心中一凛,“怎么了?”
判官闭闭眼,凝神良久,“今日冥君与我说,六界的芍药花一夜间全都凋零,天君大概会仔细调查这件事。我当时便在想这件事会不会和你有关,结果——”
芷岸乃芍药花仙,如今芷岸的魂魄俱灭,真身不在,自然花亦凋零。
我那时心中只想着赶紧渡化一个魂魄,却忘了这件事。
不过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了,再去懊悔也没有用。我定了定神,十分严肃的对判官说,“这件事你不消管,总归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只要你帮我护苏慕行这一世周全,便够上了朋友义气。”
判官愣了片刻,“书孟,为了苏慕行,你竟——”
我打断他的话,“只要苏大哥安好,我怎样其实都无所谓了。”我耸耸肩,“别说那么些有的没的,芍药花仙这件事,我不会将你扯进来的,你放心!”
判官脱口道,“你眼里我就是这种人——”因着有些着急,话音比平常高了一个语调。
我疑惑,我这明明大义凛然慷慨赴死了,他又是着的哪门子急。左右芷岸是经我手魂飞魄散的,我定是跑不了罪责,又何必将判官扯进来。
我不解,“哪种人?”
判官拂拂袖子,“芍药花仙这件事,我会尽可能想办法压下来,若是有人问起你,你什么都不要说,别人问你知道什么,你就说什么都不知道,知道了吗?”
我冲他笑笑,知道他有心护我,便跟他撒个赖皮,“什么知道不知道,跟绕口令似的,听不懂——”
判官是个很爱着急的人。因着他每件事情都安排得有条不紊,若是突然有人打断他的安排他就会很着急。惹判官着急是一件很有意思事情,每每他一着急,本来伶牙俐齿的人就会突然语塞,眼睛瞪得圆圆的,像两个滴溜溜转的铜铃,脸憋得像红灯笼。若是再给他画上两撇八字的小胡子,那神情绝对称得上是吹胡子瞪眼。
果然判官两眼瞪的滚圆,脸涨着,“你、你简直要气死我——”
我连忙拽着他的袖子讨饶,“好好好,你别凶,我知道了——你不让我说,我就什么都不说。”
判官脸色这才稍稍缓和。又同他说了几句好话,嘱咐他一旦苏慕行的魂魄有任何新的进展都要及时联系我,才腾云回了九重天。
一路上坐在云头上,我满脑子里想的都是苏慕行有可能会要醒来的这件事。平心而论,做神仙也听没意思的,每日就在府里陪师父写天命册子,或者熬孟婆汤,再不就是打坐修行,在我眼里不如凡人一世世轮回,经历悲欢离合来的痛快。
我之所以两万年如一日的呆在司命府没有被无聊的发疯,心中的牵挂大概就是等着苏慕行醒来吧。
他因我入火海而被灼的魂魄俱散,这是我欠他的。
他醒不来我要怎么办,这件事我没想过,可能在心底深处,相信他一定是醒的过来的;原先不论我想要什么,不论再难他都会想尽办法实现我的心愿。如今我这样渴望他醒来,他怎么舍得令我失望。而他醒来我要怎么办,我亦没有想过。他依旧是凡人,要世世轮回,而我已成仙,只能呆在司命府。我们两个,前途注定坎坷,只能边走边看,想太多都没用。
其实只要他能安好的醒来,之后怎么样,我都很无所谓了。
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一会儿便来到了南天门口,只见一行七人火急火燎的从南天门下界往凡世去,我见着打头的那袭青衣,赶紧向柱子后面躲去。
然而还是慢了一步,打头的青衣已然瞟见了我,要是再躲,躲的便太刻意了。纵然我一百万个不想理他,然而毕竟他是角宫宫主,头衔在那里压着,我没有不向他行礼的道理。
我挤出一个很不自然的笑脸,欠欠身道“之衍宫主,真是巧啊——”
之衍冲我敷衍点点头,算是回礼了。然后带着身后七人头也不回的走了。
什么嘛——
我冲他的背影翻个白眼,赤言不在对我态度就这么差。
“书孟仙君——”身后一个声音叫我。
我回头,愣了愣神,才想起身后这个小豆包似的白白胖胖的小仙童究竟是哪个,“伍凡,今儿你又当值?”
小豆包冲我笑笑,“仙君也别怪角宫主,凡界朝代更替出了乱子,天君今早令他们下凡搞清状况,走得急了些,顾不得礼数,角宫主不是针对仙君的——”
东方七宿主朝代更迭,王朝兴衰放在凡界百姓眼中便是一等一的大事,弄不好战争四起,就是几万条的人命。天君会忧心也是自然。
我点点头,摸了半天从怀中摸出今早从司命府出门时揣的两个抹茶饼,塞到了他的手中,道了声谢,“凡后若是有什么消息记得只会我一声,好吃的少不了——”说罢还伸手揉了揉他那一头油亮的小短发。
南天门的伙食不好我是知道的,尤其小豆包正在长身体的时候,肯定吃不饱。
果然,小豆包看着我塞给他的抹茶饼,眼神炯炯的放光。
我心满意足的打了个哈欠,今日起的太早,需要回去补个回笼觉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