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疑是故人来(1 / 1)
夏日的湖中冒出了大大小小的莲叶。一朵朵洁白的优婆罗结着花苞估摸着再有几日便可盛开。
持续了没几日的向上古神祗学习的活动被全面叫停,立在亭边上的那块大石碑也被拆掉了,理由很简单,有些为老不尊的星君打着学习的名义吃后辈小仙豆腐,小仙跪在天庭中痛哭流涕了一把,天君旨意,老星君闭门思过,学习活动暂停。
这件事我倒是喜闻乐见。
总归师父一遍遍的跟别人讲赤言嘴对嘴喂我喝药的这件事,我面皮上有些挂不住。
是了,自从知道了这件事以后,我刻意的避着赤言,有几天没见到他的面了。
我想不明白自己对着他脸红闹得究竟是怎样一出,也怕再见到他又会情不自禁的脸红起来。
这日,我倚在近月亭中看看月形湖里盛放的优婆罗,晒晒太阳,刚迷迷糊糊有几丝睡意上头,便听耳边一个熟悉的声音,“书孟,走,跟我去百花殿走一遭——”
现下要躲定是来不及了,我睁开眼,故作镇定的沉了沉嗓音,“赤言神君,扰人午觉是一件很不地道的事情——”
赤言很不以为意的将美人靠从我脑袋下面拽出来,在我的脑门上一戳,嘴角勾勾,装着惊讶道,“原来你也知道还有这样一个词?我还以为,地道便是地道,即便是不地道,在咱俩之间,也都算地道了——”
因着美人靠被赤言抽走,我的脑袋没了支撑物磕在石阶上,一下子清醒了不少,揉着后脑勺翻了个白眼问,“此话怎讲?神君举个例子来,比如?”
“比如?”赤言轻笑一声,倚着我刚刚的美人靠轻轻往亭栏上一斜,墨黑的眸子在日光下流离变幻。赤言低头把玩儿他镶着银丝线的袖子,说的无比云淡风轻,有些慵懒的拉着长音,“比如你淹死我的仙人指我从未跟你计较,比如你隔三差五便将青丘当成自家酒窖往司命府抬酒从不提前跟我打招呼,比如千花盛典你放我鸽子我还未同你算账——”
说道最后一句的时候,赤言语气微微上挑,凤目一斜,目光定在我身上。虽说他的语气好似漫不经心,但是如果说话也可以杀死人的话,那赤言说的每一个字都在凌迟我。我打了个激灵灵台顿时一片清明,从倚着的石凳上跌下去,拍拍土,抬起头,一脸的谄媚,“神君说的是,咱俩之间哪有什么地道不地道之说——”
关于千花盛典这件事,着实是我对不起赤言。
赤言将千花盛典的请帖拜到司命府的时候,是那个什么向神祗学习的活动之前;然而千花盛典真正举行的日子,却是这两日。然而这两日间我光顾着躲着他,完全将这件事情忘在脑后了。
千花盛典不像蟠桃会一年一度,凡是有仙籍的小仙都在邀请之列。千花盛典百年一度,能收到千花盛典的邀请,仙籍不能低于上仙之位。从这个角度来讲,即便是我师父他老人家,也是没有资格去的。
然而,仙位尊卑与修行长短划等号。因此,千花盛典都是多么老的神仙,可略见一斑。
虽说意中人不好找,但这些神仙都活的实在太久,没有意中人的老神仙才不好找。因此,千花盛典的老神仙们一般都是拖家带口的参加,比如萧夜殿下和他家的小凡人,再比如神尊胤川和他的神后玄裾,又比如天君熙和天后彩怡。所以在赤言的眼中,这着实是一场“百年难得一见的老不死们的秀恩爱大会”。
他作为一个钻石王老五,实在没有兴趣出席这种盛典。
而赤言之所以会答应出席千花盛典,完全是因为我拽着他的衣角以一种接近于赖皮的姿态求他道,“带我去见见世面呗,反正天界上下都知道咱俩断袖情深,也不怕再多丢一回人了——”
所以,我简直不能想象站在众多恩爱的神仙眷侣中赤言找不到我时脸色究竟会有多难看。
想至此,我摸着石凳起身坐好,一脸赔笑,“天儿热神君喝茶润润嗓子,不知神君去百花殿有何贵干啊——”
赤言从容道,“听说六界芍药一夜之间凋落,天君命我去查一查是怎么回事——”
我本想伸手去提茶壶倒水,听赤言此言,重心不稳,一个趔趄从椅子上又栽下去。
赤言疑惑道,“咦,今天椅子不稳吗?”
本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精神,本小仙提着十二万分的精神跟在赤言神君的神后去了百花殿。
万一查出个所以然,我也好先有个防备。
跟着赤言出门的排场自然跟我自己个儿出门的排场不同。首先,像赤言这般做到神君之位的,奉天君之令出行,出门应当有前十八个小仙娥引路,后有十八个小仙娥跟随。这样,同他一起出行在人数上就有很大变化。
其次,待遇上很不一样。
照理,若是我登门百花殿,在殿门口便有人将我拦下。我需要客客气气的在殿门口拜名帖,等着仙娥们一路将我引进会客厅,然后再在会客厅被拦下,老老实实等着止信或者他手下那个仙子有功夫了再出来接待我。然而,跟着赤言我几乎一路如入无人之境穿过前堂,路过会客厅然后直接坐到了百花殿后殿的梨园中,完全没有人拦。
没有人是字面意,因为还不带我俩走到跟前,五颜六色的小花仙便跪了一地,如果平视不低头的话,视线里是没有人的。
梨园内没有方亭,没有石桌,我俩人在一树梨花下席地而坐,中间一块略略平整的大石,勉为其难的可以当做桌子。
赤言坐定,红衣摆铺了一地,他低头理了理落在他衣摆上的梨花瓣,并不言语。
身后的小仙娥跪着大气都不敢喘,皆等着赤言的吩咐,有些紧张的小花仙脸都已经憋红了。
赤言旁若无人的赏了许久的花,才不紧不慢抬手道,“去,把止信给我叫来。”
“是——”身后的小仙娥这才起身,仿佛得了特赦令一般,快步从梨园中退出去。
赤言抬手轻轻拂了拂我头顶的梨花瓣,笑道,“跟你呆久了,都忘记后辈小仙见到神祗会有多紧张——没事儿这样出来吓唬吓唬人也挺好玩的——”
我回他一个白眼,“要不是你提醒我都忘了上古神祗们有多无聊了——”
不一会儿就有小花仙捧了两盏茶至于我和赤言面前的方桌上,止信依旧不见踪影。赤言把玩了会儿茶盏,轻声道,“此处有景有茶有如花美眷,倒是个弹曲儿的佳境。”
默了默,他叹口气,“此处的梨树,倒是与十多万年前梨融院里的那棵有些像——”
他抬手轻轻呷了口茶,“待我把伏羲琴找回来,找个有山有水的地方,我弹琴给你听——”
我弹琴给你听——
我整个人在听到他这句话之后,像一颗被风吹起的蒲公英,无根无凭的飘在半空。
不知道是不是我又想多了,只觉赤言这句话说出口,不带任何做作,不带任何伪装,就好似相处多年的老夫老妻,没事闲话家常,脱口而出的一句,“那个,今儿天不错,咱找个好景致,我弹琴给你听呀——”
就在我出神之际,赤言突然握住了我的手,我一惊,倏地将手收回来,“你做什么?”
赤言显然被我过激的反映吓了一跳,“我见你脸色红的不太正常,给你扶扶脉,别是中暑了——”他皱皱眉,转手去够茶杯,“不扶脉就算了,怎么一惊一乍的——”
梨树下的赤言,红衣银发,衣红的妖艳,发银的耀眼。银色的长发似月光从肩上滑下,衣映在脸上显出双颊一抹绯红。头顶缓缓而落纯白的梨花雨,落在他的头上,肩上。他并将花瓣未拂去,就好似那花瓣本就点缀在他的衣襟之上,散发淡淡的幽香。
我凝视着他举手拿起茶杯的那个一瞬间,优雅如微风拂过。肌肤洁白如高山上初落之雪,长眉如烟波浩淼,凤眸如星夜千顷,轻轻一瞥间勾魂摄魄,如寒梅映上纱窗,沁凉中又透出一抹迤逦风流。
我一直都知道赤言很美,却不知道他竟然这么美,美的让满园的鲜花失色,美的让我一时间失语,说不出话来。
心中突然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落寞划过。
为什么,为什么每次跟赤言在一起,总是有一种自己都说不清的情愫在……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喜欢。
从上万年前咬在他袖子上的那一口开始,从得知他自化万年仙力救我开始,从他毫不吝啬的把青丘最好的离人醉给我开始,从他愿意为了我去千花盛典开始。每一个细节,都令他的一举一动刻在我的心上……
苏慕行虽是我心头无法磨灭的朱砂痣,而赤言却是这两万年间陪在我身边的全部。
我讨厌这样的自己。我深知自己无法忘记苏慕行,却又不得不承认赤言于我,是与众不同的存在……
我可以毫不忌讳的在他面前展现我的喜怒哀乐,不掩饰,不做作。我不用忌讳他是神君,难过了便哭,开心了便笑,不论是哭还是笑,陪在我身边的,都是他。
可是,在他身边,我却时而会觉得有些自卑。
这样美的一个人,我又何德何能可以站在他身边,得他青睐呢。
他不曾嫌弃我仙籍微末,依旧愿意跟我做朋友,我应当已经用完了此生所有的运气了吧。况且,他亦有他心中无法忘记之人——魔界女尊小柒,我一届卑微的小仙君,又如何能比。
心中突然又有一丝释然。
喜不喜欢的又有什么重要,既然是求不到的东西,又何苦去奢望,安于现状,有什么不好。
我这些微妙的心思,悉数埋藏心底便好,若是说出了口,反而可能落得朋友都做不成的地步。
我轻咳一声,“茶水太烫了,脸熏得红了——”
赤言疑惑的看了我一眼,我伸手摸摸茶盏,唔,茶是凉的。突然想起来,百花殿奉的茶与别处不同,花瓣泡的茶,为了不损伤花的香气,故而泡茶用的皆为冰水。
我再咳一声,“其实是刚才在想事情,呛得——”
赤言凤目轻眯,凝在我身上,双眸深如海洋,眼眸中波光流动,细长的长眉上挑,“想什么想的这么入神,说来听听?”
我放下茶盏,托着腮,一本正经道,“千花盛典就算我放了你鸽子,凭你的地位样貌,随便勾勾手指也应当有千军万马扑上来等着陪你去,何至于落了单?”
赤言投给我一个“这都敢问算你胆子大”的眼神,道,“可能是年岁大了,懒了——”
他轻轻斜身往树上一靠,梨花枝微微颤了两颤。
唔,虽然赤言生了一个好皮相,看上去与我同岁;但是作为洪荒战乱后凝聚的神祗,他的年纪我不敢妄断。
可能是见我一脸的迷茫,他又道,“你还小,所以可能不明白。待你活到我这个年纪,就懂了。从头再去结交一个朋友,从双方小心翼翼彼此提防开始,或经过千山万水终成好友,或者脾气不和一拍两散,这个过程太累了。所以,既然有了一个呆在一起觉得很舒服的人,便不想再去另寻一个了,太麻烦——在你面前我可以做我自己,挺好的。”
突然哪里起了一阵风,吹得满目的梨花翩然而落,眼底眉梢,轻嗅起来,都是花香。
我愣了愣神,感觉自己的心情也好似一朵飘然而落的花瓣。
脑筋转了一个圈,我及时刹住了两人的对话向温情方向发展的轨迹,“你是说,在我面前你不用端着慈爱的上古神祗的架子,想怎么欺负挤兑我,就怎么欺负挤兑我,反正咱俩已经是断袖了,你就跟我这儿破罐破摔了是不是——”
赤言赞赏的揉揉我的脑袋,“孺子可教也——”又扯出一个笑脸,又在我脸上扯了扯,“不过更重要的还是你比较皮实,即使拉拉扯扯的也不容易扯坏——”
我:“……”
赤言:“当然更重要的是你师父欠了我那么多坛子酒,即使我把你扯坏了,他也不能说什么——”
我:“……”
我不想说话,我只想打人。
远处两个端立着的小仙娥看着梨园里聊天的两人,一面小心翼翼的候着,一面咂咂嘴,一个道,“虽然听不到神君和仙君在聊什么,可是远远看上去,这两人一袭红衣,一袭粉衣,真是一对般配的璧人啊——”
另一个刚要附和,还没来得开口,突然变了脸色,“哎哎,仙君泼了神君一脸茶,要不要去帮帮神君——”
一个道,“以神君的修为,用咱们插什么手?”
方才说话的觉得这个说的有道理,刚要点头,突然脸色又沉了些,“完了完了,璧人打起来了,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