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二世惊鸿(1 / 1)
三年,她一个人独居伽蓝谷中,她不曾再见到穆子建。有时在睡梦中她可以隐约听到马蹄的声音,早上起来却将这事情忘到了一边。不知道穆子建是否曾趁他熟睡来看她,她也不想知道。
白天捕鱼,晚上捡些干柴生火。深居简出,湖边的野草长得茂盛,她从来没有修剪的心思,夏日湖边风凉,她便坐在湖边,野草比她还要高,像是一张天然的席子将她掩盖住。她一面喝着自酿的米酒,一面看着星星。
她的米酒,已经可以酿的很好喝了,只是,没有人能同她一起品尝。
有的时候,夏蓉若会觉得,她之所以还这样日复一日没有任何目的性的活在这个世上,只是因为穆子建对她说,“当初不屠城的条约,是你同我签的,你若死了,条约作废,原凤天上万条百姓的性命,便没了保障。”
他似乎一直都很懂她的心思,知道说什么,能够让她求死不能。
她喝的微醉,心中叹道,穆子建,你真是残忍啊。
再不久,夏蓉若收到一封飞鸽传书。不是没有疑惑过究竟谁会给她飞鸽传书,但是书中的内容令她震惊到顾不得那么多了,书中只有四个字:凤天已屠。
她那天提上剑,便要往伽蓝谷外走。看管她的黑衣守卫齐齐亮剑拦住她,她只轻蔑的一笑,“就凭你们几个,还差得远——”
她没有离开过伽蓝谷,不是因为他们困住她,只是因为她觉得,离开此处,她着实无处可去。
她没有爱人,没有亲人,甚至没有国家。
在出剑利落的结束了九个人的性命,夏蓉若血红着眼睛对着最后一个微微发抖的守卫说道,“滚回你的将军府,告诉穆子建,待我从凤天回来,今夜便是他的死期——”
她快马赶到凤天旧址的时候,只见城门锈迹斑斑,城门锁在风中飘摇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青苔爬上城墙,绿绿的铺了一片,映着墨黑的城墙,像是在昭示着此城弃置已久的事实。
在那一瞬间,夏蓉若的心像是提到了嗓子眼里。
她有些害怕,鼓了许久的勇气才伸手推开城门,见着的,却是让她发疯的一幕:凤天已屠。
已……屠……
街上是空着的,屋子是破败的,到处弥漫着血的味道。
她哆哆嗦嗦的朝城中走去,只见城中广场的空地上,上万男女老少被困在中央,尸首分离。
这里,就是一个巨大的修罗场,乱葬岗。
乌鸦飞过,留下一串串凄厉荒凉的叫声。
夏蓉若脚下一软——
为什么,有谁能告诉她,这是为什么——
有两个士兵在盘点着尸首的个数,还不断地向上面淋着气味刺鼻的柴油,手里举着火把打算焚尸。听到脚步声,其中一个士兵万分不解的回头,“你是谁,这里已经封城,你是如何——”
还不待说完话,那两个士兵变成了剑下亡魂。
夏蓉若坐在那一群尸首的中间,守城的三年,她与全城百姓,熟悉的如同亲人。她徒手扒着一具具尸体,看着一个个熟悉的面孔,心也跟着一截截凉下去。
这个老嬷嬷爱在宫门口卖糖葫芦,那个女娃娃喜欢在城东放纸鸢,还有那个小男孩儿,每次排队取水都抢在第一个,将木盆顶在脑袋上,然后冲她露出一个笑脸,“陛下,我奶奶在家等我给她沏茶呢,她说她对陛下有信心,这场仗,咱一定能赢——”
可是,这些人,以后再也不会对她笑了。
愣神许久,夏蓉若终于放声哭了出来。
被穆子建退婚她没有哭,她母后驾崩她没有哭,凤天投降她沦为阶下囚她没有哭,可是在这一刻,她终于忍不住,哭得伤心欲绝。
在这世上她最后一丝的牵挂,也已经没有了。
那夜,夏蓉若浑身是血的冲进将军府,满院的侍卫,没有人敢拦她。她手提长剑,一路向前来到穆子建的面前。
发无风自飘,衣裾无风鼓动,她提着剑,势不可挡。她的眼中烧出那种血红,就像地狱的修罗,见神杀神,遇鬼杀鬼。
她在前院与他遇见,那时的他只穿了贴身的白袍,站在翠绿的屏风前面,高洁犹如九天谪仙。可是,却是这样一副高洁的脸,将她骗的一无所有。她愤恨的一剑冲他刺去,“骗子,你来给他们陪葬——”
穆子建没有躲,只是用手握住她的剑尖。鲜血自那一刻从他手心顺着她的剑端滑下,可她什么感觉都没有。
“蓉若,凤天旧都爆发瘟疫,若是不屠城只会……”
她根本听不进去他在说什么,回手将剑从他的手中抽出,剑刃划破他的手,鲜血立刻扬了满院。她不为所动,提剑再要刺去,谁料穆子建根本没有想躲的意思,站在原地,生生要受了她这一剑。这时,穆子建身后突然窜出一个女子的身影,只听得一声尖呼,“将军——”
剑锋与血肉交错的声音,剑如心脏,刺中的不是穆子建,而是他的妻。
穆子建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几乎是脱口而出,“芍药,你撑着点,我带你去看大夫——”他将她抱起,便要向门外走。
蓉若面无表情的看着面前恩爱的夫妻,持剑拦住穆子建的去路。
穆子建脸色沉得似青色,“蓉若,你只是要我偿命,不要将无辜的人扯进来,待我陪她看了大夫,再来……”
蓉若心中冷的似冰,“你们,一同去给他们陪葬吧——”
话未脱口,一把长剑贯穿了她的心脏。
穆子建的剑……
眼前的画面一下子模糊下去,耳畔飘飘渺渺似是传来了穆子建对她说的最后的一句话,“对不起,我要先救她——”
“我恨你——”夏蓉若倒下去的时候,已说不出话来,她用口型,对他默默说了这三个字。
一颗晶莹的泪滴自她眼角滑下。
她嘴角轻轻一提,这不堪的一生,她终于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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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孟仙君可是看完了?”
听到这个声音我打了个激灵,一下子从浮生咒中跳出来,看着面前躺在玉枕上的夏蓉若,有些说不出话来。
终于明白她为什么这种如死水一般的表情。在这世间,她已经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
她爱着穆子建,可是穆子建另有娇妻;她一次次将希望投在他身上,可他却一次次伤她的心;伤到最后,这颗被他的长剑贯穿了的心脏,应该已经碎拼不回来了吧。
她说了那么多次她恨他,但其实她想说的,都是爱他吧。只是因为知道,他不会同她希望的那样回应她,为了不显得自己太过可悲可怜,她只好将那种最强烈的感情换一个包装,变成了一声声的恨。
可即便是这种恨,在当见到凤天被屠城的那一瞬,也被击碎了。她心中除了自责,只有自责。她对他的感情,什么都不剩了。
上万条生命,只因她错信了他。
她对他,已经绝望了。
我叹了口气,然后突然想到一个很要命的问题。
“你一介凡人怎么知道我用了浮生咒?”我看着她有些惊讶。
她低头,“书孟仙君果然不记得我了。我下界之前的名字,叫芷岸。”
我一愣。
副花仙使芷岸,原身乃是一株芍药花。不久之前因着违抗天君命令偷偷在冬季令百花齐放而被贬下凡去赎罪。
我干笑一声,“芷岸仙使,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既然你曾为仙使,便应当比凡人看的更通透些,玉枕给你的只是一个梦。你自当知道就应当懂得凡界种种不过过眼云烟,此世过完,一碗孟婆汤下肚便什么都不再记得,你安心过下一世便好,何必非要灰飞烟灭呢?”
芷岸眸子仍是没有什么波纹起伏,“仙君又可否知道,穆子建是谁呢?”
我愣了一愣,“不会是花仙止信吧?”
芷岸不做声了。
我心中咯噔一下,师父您老人家这是做的什么孽啊,经历了这一世纠葛,人家芷岸和止信还怎么朝夕相处做仙友啊,都在百花园任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要我是芷岸历劫回来,第一件事估计是要将司命府拆了。
我又干笑一声,“芷岸仙使其实多虑了,回九重天前,你和止信仙君一人一碗孟婆汤,便一切都不记得了,回来依旧做仙友,什么都不耽误——”
芷岸不接我的话茬,“书孟仙君你再用浮生咒看看我下界之前的一切,便懂了我的心思了。”
我默不作声的进入她被贬下凡之前的回忆。
我与止信仙君不算太熟,只与他打过两次交道,但对他的印象还颇为不错。
他就是那种翩翩公子,对所有女子都礼遇有加。和他接触久了,会让你情不自禁的觉得他可能喜欢你,然后待你喜欢上他,你的一颗玻璃心就碎了。
止信仙君这样的男子,适合做朋友,却不适合爱上。
然而,芷岸偏偏爱上他。
芷岸原本只是百花园一株普通的芍药花,得益于止信的照拂,化身女子,又经他的提点,成了副花仙使,掌握着半块儿号令百花齐放的仙牌。唯有这半块块儿仙牌和止信手里的拼在一起的时候,才可令百花齐放。
她在还是一朵芍药花的时候,便已经默默的爱了他上千年的光景。
前几日,止信突然邀芷岸一同品酒,起初芷岸并不明白止信想做什么,只是单纯的觉得很开心,她以为止信也是喜欢她的。那日他灌了她许多酒,拉着她的手对她说,“芍药,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最能干的姑娘,也是我最得力的下属。”
尽管芷岸修成人形后便有了名字,可是止信仍然喜欢唤她的原身——芍药。
那夜,芷岸微微脸红,多喝了几杯酒,心中带着些许欢喜,醉酒宿在止信的花仙府上。
第二日醒来,府上见不到止信的身影,直到后来听闻凡界冬日百花齐放的消息之后,她才悟了。
止信在凡界喜欢上一女子,那女子重病,熬不过寒冬。女子临死前最后的愿望便是看到百花齐放,于是,止信就演了这样一出戏,趁她醉酒,拿走了她的仙牌。
天君发现此事后勃然大怒,召止信去问话,可那时止信还逗留在凡界并未回归九重天,是芷岸代止信去面见了天君,她一口承认了所有的罪责,说是她偷了止信的半块仙牌,下令百花齐放的。
这样一来,芷岸便被削去仙籍,跳诛仙台,历百世轮回,百世之后方可再修仙。止信身为花神,看管下属不力,花神之籍保留,但也要下凡历一世情劫才可。
芷岸看着我的眼睛道,“书孟仙君,终我所求,不过是他全心全意爱我便好。然,不得。我现在累了,只求一个安稳的梦,就好。”
做神仙的时候,止信为了满足那女子的心愿,骗去了芷岸的半块仙牌,却未想过天君有可能会降罪于她;做凡人的这一世,穆子建为了救徐萱萱的性命,不惜手刃了她。
在他的世界里,她从来不是重要的那一个。
她实在是累了,也绝望了。她爱不动了。
我不再强求,却舍不得见她如此心殇,主动道,“除了凤天不灭,我还可以让你和穆子建做一世幸福夫妻,你看如何?”
芷岸摇摇头,“不必。”
沉吟半晌,她又补充道,“若书孟仙君真想帮我,那就帮夏蓉若随便安排一个温柔体贴的驸马便好。只是,这个人,不要再夸她聪明能干,不要再夸她勇敢果断,只单纯的很爱她,将她捧在手心里,就可以了;他不用是英雄,不用很出色,只要他眼中只有她一人,便好。”
我点点头。
我按照芷岸的要求,重写了一个有关夏蓉若的故事。
故事的一开头,在比武招亲的擂台上,她便遇到了一个令她倾心的男子,那男子不很帅气,不很聪明,剑术也不见得怎么高明,可是,他愿意做她的入赘驸马,愿意代替她去同景卫国交战,虽不是屡战屡胜,但可勉强与景卫僵持,互不能侵犯对方领土。
而她,此生未离开过凤天国,未遇见过穆子建。不用征战,不见生死。只做一个被她的驸马捧在手心的小女人。
我将故事写在玉枕上拿给芷岸看,她看完后,眼角落了一滴泪。
“谢谢。”
这是芷岸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躺在玉枕上,沉沉睡去。我掩上房门悄悄的从屋内走出来。
月已西沉。我望天背着手,深深舒了一口气。
天亮之时,我见着卧房里摆着的那盆芍药花枯萎了。我便知道,夏蓉若已在梦中化解了她所有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