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 / 1)
今儿个练不成,赶明儿再练也不迟。”
“臭小子,我允许你解开她们了吗?”李师傅笑了下,站起身子来:“您这身功夫,还是我教的呢。这些苦,您也受过,才有了今天的名声。这进了咱梨园行啊,就必得受这些苦。”
“是是是,李师傅说得极是。”黄天恩笑着拱手道:“这时辰,该睡的都睡下了,您老也赶紧睡去吧。我是担心您这身体吃不消呀。”
李师傅用手中的小皮鞭敲了下他的脑门,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笑道:“就你这臭小子嘴甜。好吧,今儿个就到这里吧。放了她们睡觉去。”说完,他取了案几上的旱烟袋,离开练功房。
黄天恩扶起我和涟漪,叹了口气,道:“你们也都听到了,往后这苦啊,还多着呢。”
涟漪扶着我的手,走两步又弯下身子揉了揉双腿,骂道:“苦倒是吃得,就是这拉筋受不了。也不知道是哪个天杀的,发明这样拉筋的办法。”
我回头冲涟漪摇摇头,示意她别再这样说下去了。我知道班主夫人和李师傅这样做,无非就是想磨磨我们身上戾气,在这黄家班里,卑尊还是有别的,胳膊拧不过大腿,不是吗?
涟漪看了眼黄天恩,转移话题说:“今儿个多亏了太子爷,不然都不知道要被那个老怪物折磨多久。”
我扯了下涟漪的衣角,笑道:“他是李师傅,别这样叫他,没大没小的。”
黄天恩听完后,也忍俊不禁地说:“其实我小时候也这样在私底下叫他。虽然我是班主的儿子,可也没少挨他的板子。这进了梨园行啊,所有的角儿都是被打出来的。”
涟漪向四下望了下,道:“玲姐也是吗?”
黄天恩点点头,说:“玲姐是李师傅从小在街边捡回来养的,她从小和我一起练功,李师傅打她比打任何人都凶,这才能让她成了黄家班的角儿。”
涟漪咽了口唾沫,蹙着眉说:“敢情这角儿都是打出来的?”
“要是怕被打,趁早回家当金枝玉叶去。”黑暗中,玲姐双手抱胸,漠然地说:“这进了梨园行啊,就没一个没被打过的。”
黄天恩拍拍我的肩膀,笑道:“好了,赶紧回去歇着吧。”
“这么晚了,敢情不睡觉,就是去救这两个丫头?”玲姐冷笑着,看向黄天恩。
黄天恩转身就往回走,道:“都是新人,没必要跟她们过不去,也不怕失了身份。”
我拉着涟漪就往宿舍走,深怕这脑子缺根筋的涟漪又会说出什么足可以让玲姐再次暴怒的话来。涟漪在路上凑近我的耳朵说:“这太子爷和那个玲姐,关系不一般啊。”
我回头看了眼渐渐远去的玲姐,说:“我的小姑奶奶,快别讨论那个玲姐了。”
涟漪笑了下,说:“以后决不说她了。李师傅是那个小贱人的爹,我再去把她惹毛了,都不知道她要让她那个凶残的爹怎么对付咱俩了。”
我点点头,却不知道该用什么言语来回答。
男怕夜奔,女怕思凡。看来我得好好练练了。
第五回 徐子身世
(1)
这几天的雪下得愈发大了,涟漪蜷缩在我身旁,她用袖子轻轻拭去窗上的雾气,外面的世界白茫一片,涟漪说:“看,都结冰花了,手也冻冰了。”说完,她双手摩擦着,躲回被窝里。我梳着头发,看见铜镜中的她又埋在棉被里。
我起身从棉被里捞起她,说:“都这个时辰了,赶紧起来吧。”
涟漪揉着惺忪的睡眼,蹙着眉道:“今儿个冷极了,你帮我去跟那老怪物请假吧。”
我拿过木梳帮她梳头,说:“你也不是不知道李师傅的脾气,今儿个这天啊,小皮鞭打在身上可疼极了。”想到昨晚上的练功房,身上的疤痕又开始隐隐地疼着。
涟漪似乎也想到了李师傅手中的皮鞭,她一把夺过我手中的木梳,胡乱地梳了两下后草草地扎起。她穿了件厚重的棉袄,给自己套上棉鞋,一切看起来都显得那样笨重。穿完后,她坐在床上笑着:“我穿这样,看那个老怪物的皮鞭从哪儿抽。”
我笑,然后将自己洗漱干净后,和涟漪拉着手穿过一个很大的庭院,走进练功房。雪下得很大,仿若给这片寂寥的大地上披上了一层银装,唯有庭角的柏树上偶露一点青翠,很多人都说上海下雪的几率并不大,但今年的大雪落得飘飘洒洒,有些罕见。
站在练功房前,涟漪轻轻为我拍去落在身上的雪,然后,她笑着也为自己拍去雪花,拉着我走进练功房。所有的人停下手中的事,齐刷刷地看向我们。李师傅和其他几个老师傅也停下交谈,慢慢向我们走来。
李师傅打量了下我们,眯着眼睛说:“大小姐们呀,您可都起床了呀。人家去芦苇湖旁都练了嗓子回来了,您这才起呀。我看您要不别学戏得了,改行回去当金枝玉叶吧。”
涟漪看了下天色还未亮的门外,回了句:“现如今天都未亮,一大早的,就得去外面吹冷风呀。傻不傻!”
“哎呦喂,您不傻,我们都是傻子。我们一大早就得去外面吹冷风吊嗓子的,不都是为了唱好戏,当好角儿吗?这嗓子可是咱戏子的本钱,您怕风吹日晒的,趁早收了包袱给我滚蛋。留在这里跟我顶嘴?如今可都没人敢这样了。”李师傅愠怒,道。说完后,他手中的皮鞭狠狠抽在我和涟漪身上,骂道:“丫头片子的,未经人事,胆儿这么大。”
他拉着我和涟漪走到庭院,将我们摔在雪地上,扔给我们两块板子,道:“给我顶在头上。”然后他又在我们头上的板子上放上一个木盆,里面倒满清水,喊着:“这京剧可是咱们的国粹,你们今儿个,可算是赶上啦。”
所有的人都围在廊道里等着看热闹,玲姐披着件粉色的披风站在黄天恩身旁,微微冷笑着,寒风拂起她额前的刘海,她穿着件米白色带碎花的旗袍,如此端庄素雅。当她和黄天恩站在一起的时候,我才知道,何谓金童玉女。
我和涟漪跪在雪地里顶着被倒满清水的木盆,寒风袭来,我们瑟瑟发抖。涟漪抖着声音说:“对不起,我拖累你了,都怪我这张嘴。”我轻轻摇摇头,咬着牙,跪在雪地里,让雪水湿了裤脚,膝盖开始传来刺痛的感觉。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辰,廊道上渐渐冷清,天色愈发地暗,涟漪的嘴唇略有些发紫,她抖着声音说着:“看这天,怕是又要下大雪了。”然后,她慢慢起身,将头上的木盆往雪地一扔,里面的清水已经在开始结冰。她有气无力地蹲在我面前,将我头上的木盆也扔在地上,‘哐当’一声,略有些刺耳。
涟漪拉着我站起来,我的眼前有些发黑,只听见涟漪说:“我们走吧,这儿太苦了。摆明了这群老怪物都想整死咱俩。墨音,我们走吧。”
我还来不及搭话,她就拉着我跑,深一脚浅一脚地跑。不知道有谁在背后,在后面喊了句:“那丫头片子叛班了。”在梨园行里,背叛戏班独自跑走,叫做叛班,抓回去,难免又是一阵好打。我想告诉涟漪停下来,可潜意识里,我却跟着涟漪跑远。
涟漪怕苦,是不是我也怕苦。其实都不是,我们怕打,现如今大冷天的,这小皮鞭抽在身上的时候,一道又红又紫的疤痕便立刻显现出来,锥心的疼蔓延在整个大脑之中。所以涟漪拉着我离开那个偌大的庭院的时候,我才会跟她没命地奔跑在上海滩的街头,奔跑在黄包车与电车穿行的街道,奔跑在繁华的店面前,我竟忘了,在那个地方,母亲的戏服安静地躺在我的皮箱里。
我们奔跑了好一段时间才停下来,涟漪扶着墙大口大口地喘气,她微微皱紧了眉头,抬起头对我说:“墨音,我居然带着你逃跑了!”她跟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感觉到她就像是那种带着心爱之人私奔的男子般,有着些许的侥幸与不可思议。
雪花落得纷飞,我和涟漪拉着手游走在这座我们并未完全熟悉的城市的街头,黄包车与行人慢慢变少,直到电车也停止运行,涟漪才意识到天色的昏暗,她握紧我的手,道:“这天,怕是要下大雪了。”
我可以感受到从她手心传来的温度,那是多么温暖,就宛如在雪地里的一束小火苗,是我唯今可以取暖的地方。空荡的街头渐渐地只剩下我们像无头苍蝇般乱闯,雪开始飘大起来,模糊了视线,饥寒开始向我席卷而来,而当我想开口跟涟漪说说话的时候,却重重地摔在雪地里,冰凉,刺骨。
我仿若在一片白茫之中,见到了我美丽得不可方物的母亲,她穿着她最爱的大红旗袍,神情忧伤地看着我,就彷如在责怪我竟可以如此摒弃她的戏服,那件美丽的戏服。
雪花落在地面上的声音,我听得清晰,沙沙的。我还听见涟漪蹲在我的身旁,她带着哭腔喊着:“墨音,你别吓我,墨音,你醒醒啊。来人啊,快来人救命啊。”涟漪,你真傻,这么空荡无人的街头,谁会愿意为我们搭把手。
一片白茫之中,我陷了下去。
(2)
当我再醒来的时候,却是安静地躺在床上。这是一个结实的雕花木床,上面的八仙过海雕刻得栩栩如生,还有一个雕花缕空的床架,白色的帷幔,涟漪坐在床头的圆木凳上,蹙着双眉看我,我轻轻挥手,哑着声音道:“我渴。”
涟漪的眼眶微微一红,她点点头,起身跑向那个铺着淡绿色桌布的檀香木圆桌,用青花瓷的杯子为我倒了杯水,在递给我之前,她轻轻地吹凉了,然后扶起我,喂我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