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第一一三章(1 / 1)
江无缺话毕,收起眼中随言语愈发凌厉的视线,便也只是一瞬,那凌厉如同锋寒,孤夜清辉,灼人肌肤。
他垂眸,似是而非地发出低笑。
我问他:“为何告诉我这些?”
“我答应过不会再骗你。”这便是答案。
所以这件事在根本上,或许更早以前,他便骗了我。
“难怪你一点都不惊讶,”我道,“江云武功被废,他此生仅有也是唯剩的一把剑,或许再也无法掌控于手,你也不替他害怕。”
无人回应。
“江无缺,你与江云曾于宜昌有过照面,你那时什么也没做,眼看他误入歧途,我早已觉得奇怪。但其实你做了,可我没有错怪你,你将他留在殿主身边,你是要推他去死么?!”
咚一声——客栈隔音不好,有人一拳捶在墙上,“吵什么吵?!”
“我们换处地方。”我皱眉道。
“不必。”江无缺开口,音色微哑,“你我也不是全无顾忌的身份,去何处都是一样。”
我忍下略重喘息,听他道:“过来罢,你也想看我拟下那些计策,将云儿当作牺牲,事成之后,该是如何反应。”
我如言上前两步,又折回去点亮烛火,并未特别靠近。江无缺终归没什么神色,颜容寂定,眼睫所投的阴影很深,印在他极其苍白的肤色之上。连那嘴唇也毫无血色,不久前所见的全部红润,都是血迹。
“你猜得没错,”他道,“我的确怕孤苍雁未能一举击溃江玉郎,宜昌见到云儿,便将计就计,教他以仙人根基为契机,引那人觊觎。至于明玉功的逆转,也是我助云儿倒练,好将走火入魔的功效发挥无遗。”
我在夏夜生了彻骨的寒意,问:“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江无缺点头,“我曾看着云儿出世,为他命名,替他向上苍祷告:将所有我不曾得到的,统统都让他得到……只是,我在他尚未识得这个人世之前,便已亲手送他入了地狱。我将真正的明玉功给了世间最恨之人,将一世的走火入魔留给自己的亲生骨肉……江云唯一想要的、能令他有片刻欣愉的,是我攥在手中、哪怕自己得不到、也不愿出让的……我令他失去至亲、失去挚爱,骨肉亲情,却是唯一不曾给过他的……这一回,他好不容易与我有了不谋而合的心愿,我为何不帮他,怎能不让他如愿?我只要在那之前将你远远带离,叫他了却牵挂,此后便再无后顾之忧……”
“谬论!”我上前抓住对方衣襟,“若这世上连你都如此想法,还有谁维护江云?!你因他武功被废心生愧疚,因此难受自恼我全都明白,但你不该如此妄自菲薄,将错处全都包揽,将自己说得如此不堪,真就能少一分难受?江无缺,你以为我会信你这些无稽之谈,你要江云如愿,转过身去就能与殿主同归于尽。你会把江云一人留在险地,自己却遁迹远行,你以为我会相信么?”我扯他衣衫,令他身体前后轻微的晃动,“一定还有其他原因,你并非一早预见这般结果,你只是恨自己,才编这种理由,让所有人都来恨你,作为惩罚!”
“是真的。”江无缺轻轻按住我的手,语调平和得如月色清弦,“我答应再不会骗你,必会守诺。”
“那就别再说这种话!”我放开他,压低了声线,“江云还没死,你就急着认罪?若非要说有谁害了江云,也是你与我两个——那真叫人失望的人是你么,是我才对!”
江无缺慢慢阖住双眼,面色惨淡,“我并未骗你,是你先有怀疑,我才替你解答心中疑惑。若我果真不知此事,云儿认贼作父,我可以无动于衷安心离开么?便是知道了,做过了抉择,才能狠下心肠再不回头。盈余曾问我,究竟是否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只能说,那时我知道,此刻却已不知……”
“你……”
“明玉功所引致的走火入魔,是在云儿初习内力时累积,导正一说,对此刻的他而言已是隔靴搔痒。若要真正问症寻根、化解顽疾,其实只有一条途径……”
“废去……重来?”我试问。
江无缺张眼,眼中迷惘褪尽,仍旧如一淡漠。“他半生与剑相伴,以剑求生,握剑之手对云儿有何意义我并非不知。正是知晓,才会令走火入魔一事一拖再拖,始终也未能根治,是我欠他……”
“你下不去手,就想要借殿主之手先破后立?”我问得无可奈何,“可你想过没有,若你或小鱼儿出手,是帮江云治病;若殿主出手,是要江云的命!”
“我知道……”江无缺答,“若还有其他方法令他不以性命冒险,我或许会尽力一试。但云儿执拗,废其武功易,破其心魔难。他一心寻你,关押软禁能阻他一时,然而心中难平、不得消解,他这一世或许再不能翻身——苟且居安,可保性命,但生不如死,生又如何?”
眼前人以最冷静的口吻,直视我双眼,“与其一世痛苦,倒不如置诸死地,便是一死,也得安宁。”
我由骨子里泛起颤栗,只因江无缺此刻的口吻太熟悉,他说得已不是江云,更似再说他自己。
他当然曾经舍弃一切也要为江云求一场太平,哪怕那太平的代价是深堕地狱、是可以预见结局的绝望……或许那时,是他自己并不愿放弃。
便是最痛苦的牢狱,江无缺始终隐忍。然而时过境迁,我已说不清从哪时开始,比起生无可恋,他更迫切地,是求一场终结。
这想法已然深刻到、令他将自己代入到江云——既是痛苦,便无谓执着于生死——他怎可如此去想?
“你这般悲观,江云又怎可能不受你影响?”我问。
江无缺凝眸看我,眼睫细密得、染上那月色最凉薄的微光。“或许我错了……但有一样,我与云儿都不得不做,便是要江玉郎死无葬身之地。”
我胸中更冷。
“既答应你再无欺骗,”他沉静道,“便无论事实多么难堪,都会坦言相告。我说那时知晓自己所做何事,是因云儿拼着九死无生都要将你毫发无损地交托予我。我答应要尽我所能护你无忧,这于他而言比任何事都更为重要……”
江无缺的眼,在他承诺会对我知无不言那时,便已日复一日变得宁静明澈。少了许多叫人看不通透的晦涩与捆缚,益发得平和,笑时,那眼中也渐渐有叫人贪恋的温柔与释然。
这样很好,并无不好,不好的是看着他平和,我竟然仍会惴惴难安。除去分离,我不愿承认自己在怕什么,但是由他亲口说出,我想我已不得不承认。
江无缺问:“若我将你送还给江玉郎,云儿恐怕会恨我入骨吧?”须臾又问:“若是我亲手取江玉郎性命,盈余会恨我入骨么?”
我答不上,他便微微地一笑,举手将我垂在身侧的指尖握了一握,笑道:“我明白了。”
我呆滞片刻,忙问:“你明白什么?”
他松开我的手,逐客道:“夜了,去睡吧。”
我知自己此刻不问清楚就会变作当年的铁心兰。当年江无缺与小鱼儿决战,一个又一个人走到江无缺面前,去问他要决定如何的战果——他甚至还未开打,他们便已逼他交出抉择。
且那抉择,是不由江无缺做主的。
“你或许会为我放弃江云的交托,但是江云不会放过殿主,殿主就更不会放过江云。江云武功尽付,到了这份上,小鱼儿与其他人根本也不可能罢休,要么是殿主死,要么……”
江无缺收拾床褥的动作微微一顿,半弓着身,脸埋在黑暗中,并未直身。
“那么你呢?”我问,“你与殿主之间是否只存二择其一的结果?那方才的问题是问我要选谁么,如果我选了他你会如何,如果我要他活着你会如何?如果你认为我会恨你,那么他不会死,是不是死的——唔!”
“你”字未吐,江无缺人影一晃,便已近至眼前捂住了我的嘴。
他身姿颀长,站在我面前便是压过半个头有余,略有压迫的生疏,与他迫在眉睫的距离,让我转眼只剩了阵阵心跳。
“尚未发生之事,何必胡思乱想?”江无缺问,眼中竟流露些许宠溺,“我以为我心情不佳,你特意来探望安抚,为何还要我这失意之人反过来安慰于你,盈余过意得去么?”
我嘴唇叫他掩着,鼻息间全是那指缝中轻微的血腥味道。见我一眨不眨地望他,他略有怔忡,继而一笑,想将手指拿开。
我将那手按在自己唇边,横了横心,吻住了。
江无缺任我吻他的手,不动,便是我启了齿轻咬,他也不过安静地看着,像对待珍惜的爱宠,一应包容。
我调了调呼吸,将他放开。“我从未说过自己会被一个选择难住,你不要替我设想,更不要觉得我一定会作何决定。若模棱两可地说谁都不要死,又或一定会想出办法皆大欢喜,那根本也不是选……江无缺,这世上谁没私心啊,谁又不想责任情义面面俱到?可生死面前,什么都是假的,只有一样是真的,便是你活着,对我而言比什么都重要。”
他望我的眼神,静静地,竟生出许多哀凄。在问我是否会因殿主恨他入骨时,他是笑着;我说要他活着,竟然才是悲色。
“为何要如此?”他问,“我会为其他人伤你,我有时会想,是否我待你太过刻薄,我并不能为了你去放弃许多人,却可以为了太多人……而放弃你。”
“这便是人各有志。”我苦笑,“我拦不住你,只能怪自己活该。”
“并不是你。”他探手摸我的头,“是我,盈余,我错过了最好的你……”
……
错过二字听来很有些伤感,江无缺爱过、在意过、或者放弃过,但终究全部过去。
我喜欢原本的这个他,文质彬彬,恭谦有礼,不存扭曲,也毫无偏执。
唯不过凉薄。
他不过是对眼下发生的、即将发生的、任谁的生或死,全都变得凉薄罢了。
那不代表他不在乎,江云置诸死地,那是他曾经设想,事实发生,计划如期,他其实比谁都怕。
所谓凉薄,是心中已有决定。所以结论如何,尽力求取或是不曾尽力,都会遵从决定,再多的……无能为力,便也无益多想。
江无缺是夜留我在侧,解下外衫,披落长发,丰沛浑然的丧神真气,叫一袭中衣之人也变得仙姿写意。
他坐在床畔,我枕着瓷枕,不断绕他的手指,他眼帘垂闭,似是入定。
他该知我不敌迷香,我也知晓,因此练了一夜的闭气。
第二日听得虫鸣,江无缺放开我的手,靠近吻我的眼。我屏息克制,几乎要扮不下去。
他落吻很轻,轻得像纤细鸿毛,用时许久,久得要天荒地老。
我知自己若是他,也不会让这般的妇人有分毫闪失。
不负江云交托,不令彼此失望,如我所愿,报得血仇……这当中矛盾,逼得他无路可行。
若我此刻握他的手,说要飘然远去,说与他逃开世事,不知他作何反应。
宜昌一行,他定不食言,若然殿主还在宜昌。然而神武宫之路,他不会让我陪同,他还要让我长命百岁。这般心愿,未算奢侈。
“很快就会好的……”这是江无缺对我所说最后几字,附在我耳畔,指尖抚我脸颊,而后便是一道真力,贯穿百骸,顷时叫人沉眠。
便是多年以后,我仍旧不能想象,那会是江无缺与我之间的最后一句陈白。如此简单,不恨不痛,他只将字句留于我心,会好的……呵气如兰。
但那样的他,终究一去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