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 第一一二章(1 / 1)
是日傍晚,江无缺邀我看海。
他备了席垫,展开让我坐于其上,面朝海天,云蒸霞蔚。
“你为何不坐?”我问他。
他默立少顷,终一并坐下。
垫子不宽,是为我一人准备。当两人共坐一处,我知并非有意,他的手肘与我轻轻相触,隔着夏衣薄薄的制料,起先微凉,继而暖烫。
我扭头,见他目视前方,人虽则瘦,肩却开阔,那微微凹陷的肩胛无论如何看都是个妥帖有力的支撑,我如是想,默默把身体端正。
曾到过祁族,登过殇矍,但我从未试过这般看海。身边一人,其实更胜万般暮色,胜于无际粼光,让我只是想他,便甘愿错过眼前最为壮阔的景致。
所以他曾说我喜高,说要送我前行……那话说得是如此混账,他不知我只想停于一处,只要有他在侧。
“你邀我看海,真就只是看么?”我问他。
江无缺许久无话,终于开口,还是挺无谓的三字,“不然呢?”
我于是指着无限远处的霞光绯影,问他:“好看吗?”
他略略侧目,夕阳未收的光彩尽染于那张脸,明亮金粉的颜色,形成最好的光影。他未答话,却是我自问自答:“是挺好看。”
他笑,问:“你在看什么?”
我无奈,“为何非要拆穿我?”
他又笑,也不珍惜那奠定于我心中的清冷形象。
“其实这里的景致更胜仙云栈,”我道,“你该定居于此,何必选那冷冰冰的昆仑雪峰?”
“冷些有冷些的好处,”江无缺答,“冷些痛些,至少让人知道自己还活着。”
“那必然是你一人心中想法,铁……其他人未见得喜欢。”
“她喜欢的。”他道。
而后我便等,等了半晌,睁大眼睛问他:“你说完啦?”
他似有不解,问:“说什么?”
“你果然不通情趣,我是来与你聊天的,不是来看天看海的。”
他垂眸,渐渐眉心似也有收拢,回道:“我不知说些什么。”
“我知道。”我望他的眼,“江无缺,把丧神诀的秘密告诉我吧……我誊了它,将它送给你,无论它涉及什么隐情,你至少应该让我知道。”
江无缺眉心蹙得更甚,双手交握放于膝上。那手该有些痛,他拇指的指甲将指腹的肉剜得很深。
他却并不知晓。
“盈余可记得黄帝与蚩尤的涿鹿之战?蚩尤败,轩辕剑断。天女以真身高热重铸宝剑,真身受损,受地界浊气所侵,化旱魃,为祸苍生。黄帝以黎民为重,逐天女,亲手封其于万象窟地底,轩辕剑镇其神识,千年寿数,永世不得超生。”
江无缺寥寥几句不算特别长,但却是我所知上古秘事的全貌。他平淡道来,既无起伏顿挫,亦无停顿加点,乍听之下好似说了段略有篇幅的故事,稍作回想,才觉那每个字都是精简,都无感情。
“黄帝战蚩尤引出丧神诀,”我问,“这其后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算不得秘密。”江无缺答,“天女之所以堕天,是为轩辕氏一人。他二人将轩辕剑作为定情信物,是以不计代价也要令断剑重铸。却终致天女被逐,黄帝失信爱侣得以保全天下,其心可悯,然情意尽负。之后余生,黄帝将前事镌刻于轩辕剑身,以作纪念,便是盈余于万象窟地宫所见的轩辕剑纹。”
“剑纹?”我隐隐记得那黄金古剑上密密麻麻、的确有繁多铭文,几乎将剑身尽覆。“你是说那并非轩辕剑本来面貌,而是黄帝日后追加的刻纹?”
江无缺点头。
“是黄帝刻给天女的凭吊?”
这回江无缺却不置可否。
“但这与丧神诀有何关系?”
“有关系。”江无缺仍是平和嗓音,静静道来,“之所以有剑身铭文,可说黄帝造作,抛却旧爱却故作情长……亦可说他单单只是惊恐,恐那昔时情境逝作流水,才非要于有生之日将往事临刻,借神兵利刃托存,便是万古、不得消弭。”
我一旁凝视江无缺,他说的每句话,话中人的作为、甚至动机与情绪,我都大概明了,唯独不懂的,“丧神诀呢?”
江无缺静默,着实好一阵功夫,便连那海面流光溢彩的余晖都流失得失却辉煌,这人才道:“你并未听懂,黄帝因何凿剑录文,是为留存,并非寄情于物,因他那时已无情可言,爱意尽绝,何以凭吊?”
我胸口登时一空,虽仍旧是懵懵懂懂,却即便只看江无缺神情,心中也……
“黄帝弃情,终成华夏共主,而天人无欲,才可凌驾众生。其实这二者从来都无不同,涿鹿战蚩尤,不是强者为尊,而是孤绝者为强。所谓泰山之巅传天书,天女亲手交给黄帝的,既是通天彻地之能,更是断情弃欲之报——所以日后被逐,天女不可怪黄帝决绝。本就是她私心为重,赐了凡人不可匹配的神力,妄以天道塑人,终遭天道所叛。因此若说那上古一战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便只有一样……人神共体。”
海风悠扬,陡然间吹得人心发冷。“你这话……”我道,“我还是不懂。”
江无缺苦笑,“或者我说得不够明白,黄帝得天女授书,肉体凡胎却拥有天人之力,这之中并非只有得益,更需付上同等代价。于那时的黄帝而言,便是人性泯灭、神性更替。而丧神诀出自天书残卷,虽无撼天之力,亦可教人断绝重欲——这一点,即便残缺也该一脉相承。”
“不可能。”我驳斥,“天女本就是神,她可下凡可贪恋红尘,多的是七情六欲,为何轮到黄帝却要摒弃俗爱?”
“盈余,天女堕天,所化何物?”
“是……旱魃?”
“旱魃乃僵之祖,僵尸无感,命岁恒久……若是细细探究,苗人始祖入万象窟,得天女传永生之道,也并非受骗,只因天人与行尸,所差不过一线。”
“江无缺!”我蓦地抓住他的手,用了几分力,其实连自己都不能计量。
“盈余放心,”江无缺低声安慰,“我不会变作行尸,更不会人身成神,那不过是上古传说,遥不可及。而我之所以知晓这些,只因曾亲手拔起过轩辕剑,受剑气所感,窥见个中乾坤。没有一早据实相告是不想危言耸听,丧神诀脱胎天书,本就是速成之功,哪怕稍有反噬也不足为奇。我知你执着此功,不想你为其所扰……”
我手指一点点从他身上松脱下来,他只淡淡一瞥,未作任何表示。
“你既然说不会尸化,也不会有成神的玄奇,那么你又说反噬,反噬是什么?”我问。
江无缺面容一僵,却没有隐瞒,直言道:“反噬为何,要看人心中最重为何。外物、成败、爱恨、牵挂……若人说得出最执着哪一样,或许便要将哪一样舍弃。这些,我并不能肯定。”
“既然不能肯定,就代表一切都只是推测。”我理顺思绪,“在你之前我爹早已开始修习丧神诀,虽然我听不懂你口中那般玄妙的至重是指何物,但就我爹而言,他其实并未改变,始终执着于物,天下不够,又妄想成神……”
“或许那就是改变。”江无缺道,“人以初心择路,路至终点,不知从何而来……若有人因执念修习丧神诀,习至最后,却连自己所求何事,都已不能说清,如何不算可笑?”
他话落不知是否真就觉得可笑,暮光褪尽之时,便也淡淡露出笑意。
只是在我看来,那笑意除去讽刺,便只剩一味苦涩。根本来不及掩饰,因为连他自己都该始料不及,原是清俊别致的笑痕,在他人眼中,其实比苦痛更叫人觉得苍白。
或许我该告诉他,他便不会觉得笑比面无表情,更能够令人宽慰。
“你所言也不无道理。”他见我不语,便道,“你爹的丧神诀不过三重功力,残卷之上的第三重,便是反噬,尚且有限。”
我愣了愣,问:“那你呢,你又是第几重?”
“同是第三重。”
我这才勉强舒出口气,仍问:“那你可有哪里不对劲,哪里不舒服?”
江无缺摇头,“我只是觉得,境界推进,再不能回头,若是停滞不练……”
“会如何?”
“不会如何。”他极力将口气放得轻快,一语带过。
我用力瞪他,实在是觉得他将我当作三岁孩童般敷衍。若真不会如何,他为何要冒险进入域穴?
虽然我不觉得傀儡师会有什么解决问题的办法,更觉得那人是将计就计哄骗江无缺救他出苦海,可再渺小也是一条机会,江无缺却因我断送了。
我不知如何规劝,也不愿细想,单凭直觉道:“其实你可曾想过事情根本非你所想?黄帝弃天女,比起受天书影响,始终有一个更合理的解释,便是苍生为重。又或者在黄帝心中,那爱念本就是微不足道,哪怕没有取舍,哪怕没有将他变作半神的天书,他终有一日也会对天女始乱终弃。人心瞬息万变,男人更是如此,为何你非要将事态最坏的一面当作现实,将自己逼入绝境?”
“绝境?”江无缺初闻此形容也是微微一愣,而后却笑道,“我为何会如此认定,盈余只见过轩辕剑纹,见过那剑中记忆所创出涿鹿之战的幻境,却不知冰冷剑器也有情绪,有其千百年来亘古不变的梦境。只要剑身不毁,轩辕剑侧,永远有人俯首凿刻。其实人断去情爱,又是否真得解脱?但凡梦境不灭,给不出情爱,又是否真就比刻骨铭心更加轻松平静?千年已过,天女魂飞魄散,爱恨便与她无关。但无情无欲,从一开始便只剩绝望……”
我无话,那轩辕剑上黄帝如何凿划、他是否真爱天女我一点也不在乎。但江无缺内敛,要他去对旁人情爱感叹,与叫他亲口说爱我一般不易。
否则事隔多年,为何他只当不知,全不吐露半字?
想我当初亲手赠他丧神诀,也与他经历过一般幻境,仙云栈上,两人因那无上心法吵至陌路……到最后,非要等一切无法挽回,他才会觉得前路可怕。
换做昨日,我还是会与他吵,会不计裂痕质问:为何不早告诉我,为何明明简简单单一句话就可以让我打消的念头,却单凭一句不愿我受其困扰,便让那最不愿发生的隐忧全部变作现实!难道对我说一句实话真的那么难?就像当年举剑伤我,他明明可以辩解,轻而易举就可把责任统统归咎于别人——他却只是忍,忍得那么迟,迟得这么久,迟到不可能回头,才说他不愿被诬。
“你可是怨我?”江无缺何等厉害,甚至不看我,便知我心中想些什么。
我低头,听他轻道:“我未能一早言明,而今却将实情和盘托出,只怕更叫你不安,似是要博你同情。”
我一怔,“你怎会如此想我?”
他见我终于应他,便微微一笑,“许多事我从未想过要告诉你,但又怕你怨我骗你……前番骗你,你怪我有心愚弄,说我从未顾过你心中感受,说我只求心中安稳,我那时已觉后悔。或许你在意被骗,只因你信我,若有一日我说什么你也不愿去信,我再如何费心编造、收藏心中隐秘,只怕已不惧意义。”
海风拂面,他以手拢我耳边乱发,似尽力稳住情绪,但指间凉意,总也觉不出温存。
“你若早一分想通,或许……”我想了想,未再说下去。
“我的确想不通。”他道,“我过去总以为有对你最好的决定,所以希望你放手,希望你能少一分执着,不仅因为我永远不可能做到你想要的,还因为我不值你如此。江无缺的人生虚度蹉跎,已经坏至肌髓,我以为总不该拿这样一个自己去将你耽搁。盈余,你尚且年轻,有漫长人生尚好芳华,你明白么,我却已不可能有任何改变……所以很多时候我情愿你恨我,不仅仅因为我欠心兰未竟之责,还为你……你可明白,我并非不顾你感受,并非只求心安,我有想过你,我一直都在想如何才是最好,只是想不通……”
他慢慢地将一句话说至嘶哑,那凉寒如冰的手指深入我发中,有一瞬间,我觉得那只手是那样烫。
“为何要哭?”他问,“我曾做过一生中最错的决定,但那并不值你落泪。”
“不为那些。”我道,“只是觉得有些人如此可怕,那么长时间,那么久的纠缠,无论我如何对你你又如何对我,我从来没有听你说过一句真心话。江无缺,这一句是真的么,你不会再骗我吧,不会是为了让我好过吧?”
“我不会再骗你。”他如是道。
“可你如何是做到的?”我问,“哪怕我只做了几日口不对心之人,将你推离,将自己真心违背,便已觉痛不欲生。为何你可以忍这么久,我怨你恨你,总也不谅解你,你不觉痛么,真的一点感觉也没有么?”
“并非没有,只是那样才好,提醒我何谓果报。”他竟然笑答,目光将我瞧住,明月初升,海清如镜,满目琉璃。
……
隔日,江无缺如约随行,送我回宜昌。
其实我是不信的,他先前真能对江云安危置若罔闻。
但事实却是,你付出了,未必能收获满怀;然而你错失了,哪怕只是一个决定的行差踏错,那现实便会与你开天大的玩笑。
自入域穴范围,再至渔村休养,我与江无缺着实过了段与世隔绝的时日。虽则短,重回人间时,却连那最新鲜的江湖事都成了明日黄花。
世人曾对武学顶点的丧神诀极尽渴望,然而飞雁山庄连同其附属的几大门派,硬生生将众人问鼎江湖的求胜之心、扭转成了人定胜天的造神之梦。
近日疯传,大地极北有一神武宫,神武宫中设下封禅台,曾有帝王于封禅台羽化登仙,而那传说便成了许多妄自封神之人、最为致命的吸引。
昔年哄抢丧神诀,是因众人皆信它可化腐朽为神奇,连蠢材都可成为天下第一。然而成神却讲求根基资质,确难鼓动全民。
是以神武宫的传说再动听,其触动的,也无非是寥寥几人的神经。然而能令江湖重掀风雨、大批人马蠢蠢欲动的,却也正是那寥寥几人。
与神武宫一并成为热议的,是那封神的一条凭借:仙人根基。
我不知传出此谣言者究竟何人,但如此明白的指向,却又连我都觉出那幕后之人的迫不及待。
然而直白如此,总有人上当。只因人到了差不多觊觎神位的份上,便也差不多成了半个疯子,疯得以为自己无所不能,连摆在眼前明目张胆的陷阱,都自认能一脚将其踏个粉碎。
江云身负仙人根基,天下几无人知。暂不论殿主是否知晓,他在那条传闻之后所做之事,却很坦然地昭示于人,他其实早已知晓。
原先我听到的消息,是殿主负伤千里追杀我爹。如今我探知的,却是他目的未达人早已回到宜昌。他甚至尤为多余地向天下人公告了自己回归的原因,便是江云于宜昌养伤期间伤势加重,又因与人对敌导致真力逆行,一度便有走火入魔之态。
殿主为人义父,自是感同身受,当机立断返回爱子身旁,吸其内力废其武功,釜底抽薪,才挽救一条性命。但也将一个剑技惊人的少年长材,变作了孱弱不堪一击的碌碌庸人。
犹记宜昌那时,江云曾亲口同我所说,仙人根基的修为,已尽化其内力。殿主有此举动,想必是听了那日的墙角;更是为杀鸡儆猴,让我知怕,速速返回。
然而他夺去江云一切,仙人根基早已到手,却不知为何仍将江云带在身旁,一同赶赴神武宫。
至于那原本借封神之说煽动此事之人,该是想着部署好一切等在神武宫,为的是等殿主自投罗网,更将那宜昌的险境消弭于殿主的主动,由殿主主动将江云送往神武宫,大功告成。偏偏殿主的行径,始终非人能参透,他在神武宫之前横生出这般枝节,非但让那全天下的仇家觉得他凶狠成性不除不安,更让江云的亲戚友伴,一瞬间、如遭五雷轰顶。
殿主与江云,此刻已是武林公敌,因此二人走到哪里,仇家对头也自不罢休,一个个成群结队,尾随而至。
传闻中唯独遗漏的一方势力,是飞雁山庄的前武林盟主,不知他是否也有那个自信,于成神的封禅台前走一圈。
至此,我与江无缺得到了大致完整的消息。江无缺有一副好自制,是悲是喜,他都能维持面上的不动。这一次,很可惜,他与以往并没有任何不同。
得知江云武功被废那时,二人正坐在路边的茶摊中听风。
我听真了那最初的几字,便已觉天旋地转。江无缺静静坐着,摊主来为他添茶,见他面前的杯子鲜红得尽是血色,吓得惊叫。
江无缺以手掩住杯面,唇心上尚有一抹薄薄的胭脂魅色,“不过是咬破了舌尖,店家不必惊慌。”他笑道。
随后起身去将杯中的血水处理。我在桌前看他,见他身姿端正,步子走得疾缓适中,平稳适中,便连步幅也都适中。
这般适中,更叫让人为其焦躁。初闻江云处境,连我都有一刹万籁俱寂的恍惚,他何不跌跌撞撞,那样我更觉他正常。
这一日,我真以为过不去。
这样的噩耗,我还以为江无缺过不去。
江云没死,的确未到绝境,但江云本不该经历这些。危机时刻,江无缺说了最事不关己的言论,那于他,便就是过不去的坎。
所以最可怕的不是江无缺吐血,而是他吐血之后便没了下文,他可以有再激烈一点的反应——最可怕的,是永远也等不到那番激烈。
夜间入住客栈,我去临间探他,见他怔怔坐于床边,脸孔迎着窗纸所透的月光,苍白透明。
他一动也不动,那白日里所有的伪装自若,终于也倾颓下来。便是我推门而入,他许久后侧目来看,目光根本也不在我身上,静默将脸转开,他问:“盈余,有一事你是否能想到?”
我本以为他不会率先开口,至少那口齿的平静是我意料之外。
“什么事?”我问。
江无缺望着月色不曾照亮的角落,低道:“云儿的明玉功自一开始便存有缺陷,走火入魔是迟早之事,但不会是此次。江玉郎若真以吸取内力为途攫取仙人根基,那不论他成与败都好,最终都将承受被错乱内力反噬的风险。这么多年过去,那人始终没有进步,狂妄依旧……明玉功虽比不丧神诀,却也是威震江湖百年无出其右的移花宫绝学。他该能想到,走火入魔的滋味,暌违多年,但增不减;而经脉催折,其一次,其二次,更非次次都能导正。若他归正不了,再加身负妖血,终将失智狂乱,就此身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