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第一零二章(1 / 1)
殿主家的旧宅,并不在宜昌城中,而是出城徒步两日,方能在一片树林掩映之中寻见一间破败得不能再破败的庄院。
庄院占地不小,只是昔时已不算豪华,再配上江别鹤做人的准则,自然是越寒酸越能凸显他江南大侠的清贫与不爱财白。
殿主少时也算得上名门公子,回到家中却要面对家徒四壁,委实不易。我怎么也忘不了他在梦里对小鱼儿说,他特特将自己的睡房选在离他爹最远的那间,实在是打心底里对他爹江别鹤没几分好感。
没好感,对方落难之际却又冒头去救。将自己武功与自由搭上,我看他终究也没多少憾恨。
殿主可能不是别人口中孝感动天的典范,多数时连个人都算不上,但他对江别鹤,真的用尽了身体里仅余的一点亲情。
而他即使嘴上说多么厌恶此地,我推门去看他尘封的卧房,一眼便觉熟识。
这卧房我不仅在梦里见过,连他久居的仇皇殿书房,也是大同小异的模样。
这般念旧,为的什么?
或许在我怨恨他之前,该想想别人是怎样对他,我是怎样对他。
哪怕任何人都可指称他不可饶恕,江别鹤没资格要他的命——而我,同样如此。
我看人家父子相残觉得唏嘘,是否自己多年以来对殿主所做,别人眼中,比忘恩负义更加可恨。
我不知道,因为任何人眼中他都合该如此,不值得同情,不配得到幸福。
是以忽然有个人来到我眼前,对我说要救我脱离苦海,我竟想不出理由说服对方:如此囚禁,尚不能如此结束。
那日侍卫追缉刺客,我将刺客拉入房中,回头时,觉得好久不见的故人面孔,熟稔遥远又有些令人眩晕。
对方一双桃花入目的眼,笑与不笑都有含水风仪,款款深情。
除去仙云栈那日的匆匆一面,继恶人谷中制服火狐长老后不辞而别,江瑕与我,实是有接近一年的未曾谋面。
这初见的第一时间,却是上演了一段令彼此尴尬的漫长沉默。
“呵……”江瑕忽然苦笑,“你真的没死。”
我哪有借口解释,骗过殿主的假死,骗了江无缺,也骗过所有人。
“我竟以为你死了。”江瑕一步步走上我面前,身姿高大,已不是初识少年。
“竟以为?”我说话时口中发涩,“你是高兴我没死,还是失望我没死?”
“你说呢?”江瑕表情里不加掩饰的东西呼之欲出,想揍我一拳、扇我一顿巴掌,满脸坚冰与兴师问罪,终究什么也没做。
那假死的戏令他无比恼怒,可也正好验证了担心与在意。
就连此次化身刺客造访废弃多年的庄院,也是因要打探我的下落,怕我被殿主掳走之后有个三长两短,因此急于救回我。
我不能说不感动,可我还未有时间感动,他便先开口,声明:“我不是为你,是为了紫音不对着茶饭不思的江云掉眼泪,才勉为其难寻你下落。”如此口硬。
“还有,”他又道,“你先前骗我之事,我还未原谅你,你不要以为我是担心你。”
“我知道,”我道,“那你怎么找到这里的,这里可不好找。”
“其实不难找。”江瑕道,“如果我是我爹,一定比此刻更快一步猜对地点,可惜我当年未出世,不知江玉郎有间这样的宅子在宜昌。”
我初见故人的心有微漾,叫江瑕这样说一句一盆冷水,给浇得全无感觉。
便索性问了几条详实信息,例如他同行几人,在来此地之前,他还去了哪里,可曾去找过殿主。
听他口吻,确实是见过殿主,却未有正面冲突,只知殿主正与我爹斗生斗死,江瑕他们确认了我不在殿主身边,便不去搅合人家的鹬蚌相争。
这回,他是孤身入宅,但确实有熊霸、若湖、黑惜凤等一干同伴,在宜昌城中等他回音。
好在,江云、小鱼儿、江无缺都不在其中。
我觉得放心,又想问未前来的几人近况如何,无从问起,便觉如鲠在喉。
倒是江瑕,似乎是从未怀疑过我于去留之事的决定,直奔主题与我商量起逃脱之策,说时垂着眼,显是还未生完气。
因为我如今身形不同以往,这点他在一见我的瞬间就已发觉,只是在那沉默中压了下去,又或许是生着气不愿主动发问,只当不见。但论起行动,又不得不将我略有鼓突的小腹计算在内。
江瑕道:“我明日便与熊霸大闹庄院,巧巧与若湖会趁机救你出去,其他人在暗中接应。想那江玉郎不会这么快赶回来,也无谓安排多么复杂的计策。”
他说完见我全无反应,冷着脸,忽然咬了咬后牙槽,冲我道:“你做什么?”
“什么?”
“孙盈余,”江瑕声音尖细地念出我的名字,“你现在倒知道怕了。”
我被他说得一愣,却听他道:“我还当你为了与无缺伯父长相厮守早已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顾,连瞒着所有人假死的法子都想得出来,怎么,你还怕这副样子与我回去?早知如此,当日装腔作势地躲在仙云栈上做恩爱夫妻,怎么不想想山下人为你安坟立碑,以为你死不见尸是何心情?孙盈余,你从不拿我当朋友,但我当你是过命之交;你不拿我爹当长辈,他却认了你这个晚辈;你不以生死之事为重,但若湖因你之死哭了整整三日,连声也发不出;还有江云……我那堂兄当真是可怜,与你交拜天地,一日夫妻也未做,到最后却被自己的至亲与至爱所骗,谁能想到这两人合起伙来,将他江云当绊脚石一般舍得远远的连丝希望都不给他。他以为你死了,便连做人的滋味都觉不出了,循夫妻之礼将你下葬,到头来却成了天字第一号傻瓜!”
江瑕说头几字那时,我还觉得有些云里雾里,渐渐听出他误解了我与江无缺在仙云栈被发现的场面,是以要出言辩解,直到他提起江云,却是一个字也辨不出。
江瑕不能扬声,眼睛张得大大的,后牙紧咬,狠狠地瞪着我。
我心中对当日的选择从来也未有惭愧的概念,却于此刻听到江瑕一番指责,终于起了悔意。
我那时只想逃离殿主,或者是报复江无缺,但想不到那报复伤人伤己,更何况,原来真的有人在乎我生死。
却是我从未考虑在内之人。
江瑕说出心中想法后不愿多留,与我约定来日相见时间,却被我一把拉住,“你明日不必来,”我道,“我是自愿留在此处,无需你多此一举。”
“你——!”江瑕本就余怒未消,叫我断然拒绝,一脸怒其不争的恨意。
“算了。”他半晌后道,“江玉郎回来之前,你尚有时间考虑。”
“不必考虑,”我道,“无论你再来几次,我都不会与你离开,或者你打晕我,但等出去以后,我还是会回来这里。”
江瑕是叫我气走的,气得连真正的理由都懒得问。以他对整件事的看法,或许还会以为我是恨他前番言论的不假辞色。
我却觉得,他从头到尾的态度,背后透露一条很可怕的想当然。
便是我腹中孩子生父的身份。
江瑕未明说,甚至哪一点的表现也不能作为他做出判断的凭证,可我认为,他不会觉得我怀的是殿主的骨肉,这点想都不会想。
江瑕初见便轻易断定我无颜再见江云,那么孩子生父为谁,呼之欲出。想来这世上除了江无缺他自己,怕也无人相信我与江无缺间平淡如水,根本再无绯事。
既然没人会信,殿主也不会,何况殿主向来抱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假想,便是我心里只有江无缺根本已恨透了他。
他在我昏迷之际必然已发现我身怀六甲,却绝不愿相信自己如此时运、一击即中。
可随便一个稍懂医术之人,推算时日,都该知道我那时是与他一起,还来不及见江无缺。
我将手按在腕脉之上,也只需懂得皮毛的医术,便知我兴过堕胎之念。如今阴虚内热、胎元不固,便是那屡屡用药之果……殿主该知道了,我曾经并不想要这个孩子。
这才是事件之本,殿主不是误会我恨他,是我一直以来从未停过恨他,如何去解释,我即将态度大变。
隔日直到入夜,江瑕都未曾出现,但是殿主防守严密的家宅里,却又来了个小鱼儿。
小鱼儿与江瑕都是一样,来人家里如同自家,穿堂过室,自如得很。
小鱼儿本不该与江瑕出现在一处,他本该在昆仑山下好好地看管江云,以防江云一念偏差便要走火入魔。
是以江瑕与其他人外出寻我下落,江云却未能同行。
心绪大起大伏向来是练功之人的大忌,何况江云还有明玉功的老毛病。
所以我一见到小鱼儿,就已预感不妙,果然,他道:“江云失踪了。”
三日之前,江云逃出昆仑山。
那么小鱼儿自然而然来找我,因为江云的目标必定是我。
“不仅如此,”小鱼儿斟酌说道,“自你被江玉郎带走,我大哥就已不知所踪。”
“什么?!”我心中打了个突。“江无缺不见,他会去哪里?”
小鱼儿摇头,“他本该来找你,但以他体力,不可能见到你。”
“小鱼儿……”
“我知道。”他道,“仙云栈塌顶的房屋中有一叠手书,是你手笔,我大哥不见那日,手书一并不见。”
沉默,直到小鱼儿问我:“你知道那是什么,当然没有人比你更清楚,那纸片飞得到处都是,被我收集起来,但还未及毁去……”
“是丧神诀。”我道。
小鱼儿哂笑,“是丧神诀,你爹把它供在香案上,你却送了人当定情之物。”
“连你也不信我与江无缺根本没有任何预谋?他不知道我是假死,跟你们一样他也一直被蒙在鼓里。”
“这个我当然信。”小鱼儿道,“他若是做得出那种事,就不会等到那一日。”
“所以呢,你来又是为什么,告诉我江云失踪,还是江无缺失踪?”
“都不是,我是要告诉你小虾做了件蠢事。他光天化日就闯入江玉郎的内院,他一定不知道在江玉郎心中你比你爹重要得多,所以昨日的打草惊蛇该早该传到江玉郎耳中,他此刻应在回程的路上。”
我微怔,道理极为简单,但我竟然没想到。
殿主即将回来,他在我左等右等之中,终于要回来。
“怎样,”小鱼儿问,“你还在闹什么别扭,就算气不过江无缺的不解风情,你想必也不愿待在江玉郎身畔,与毒蛇作伴?”
“你弄错了,我不是闹别扭,闹别扭对江无缺无效。我连假死都试过了,这次也不是故意留在殿主身边试他。江无缺没有出现来找殿主要人我反而觉得很安心,他没有必要为我涉险,尤其是我怀了殿主的骨肉,再往后的事与他无关。”
“你怀了江玉郎的——?!”小鱼儿震惊,竟是连他都有此误会,瞪住我的腹部,眉心成结。
“你觉得奇怪么?”我问,“殿主与我的关系向来不同寻常,不然你当年也不会数次借我之手坏其好事。殿主连那样的我都能容忍,其实,你该最清楚他待我如何。”
小鱼儿惊后一阵沉默。
忽然问:“那我大哥呢,江无缺呢?”
“……”
“别忘了,你为了要与江无缺一起使尽手段,如何为了一个孩子就轻言放手,这并非你的为人。”
“我的为人在你小鱼儿眼里只是使尽手段,果然是江无缺的兄弟,英雄所见略同——总之我为了得到江无缺花样百出、操守尽失,你现在终于能叫江无缺摆脱我了,不该高兴才对?铁心兰泉下有知也不想尸骨未寒就见爱郎迎娶新妇,你向来向着铁心兰,这回不正合你心意?”
小鱼儿面色发黑,“你说什么气话?”
“你警告过我,别介入江无缺与铁心兰之间,就当你此次怕江云与殿主起冲突才急于劝我离开,但我连归宿都替自己选好,江云与殿主之间根本已不存矛盾。你带江云走,我与殿主一起,大家皆大欢喜各归其位,不是最好的结果?”
小鱼儿望住我的眼,不苟言笑的严肃真是数十年难得一见,“但你还遗漏一人。”
“江无缺么?他更简单,只要确保我在殿主身边不会有性命之忧,更进一步,确保我与殿主是两情相悦,江无缺大概比谁都要松一口气。毕竟他是于心有愧才迫不得已与我牵扯,可是谁知道人心不足,我不止要他的人,还要他的心。”
“所以你觉得他对你无心?”
“我觉得你从来考虑的只有自己人的利益,怕我破坏江无缺与铁心兰时,防狼防虎不及防我;如今需要我安抚江云,便又要我记得对江无缺的一段情,你至于用江无缺来引我动摇么?不觉得是在出卖自己兄弟么?”
“出卖兄弟?”小鱼儿蓦地冷笑,“你可真会给人安罪状,你说得对,心兰尸骨未寒,我何至于急不可耐将你送往那人身边?只是孙盈余,你说他对你无心,若是无心我何需费尽心机防你阻你,难道我对江无缺的定力都无法相信?还是你觉得他对你太不周致,万象窟里是没能助你拿到丧神诀,还是你与江云拜堂成亲时未能替你将往事隐瞒到底?我只知道你在苗疆身染剧毒,他若不为你换血你早已一命呜呼,事后又如何不能取你性命,你的命本就是他给的!可记得你爹大闹婚宴那次,你自残迫你爹罢手,却因失血发狂,见人便追便咬,是谁拿血喂你?大哥怕你伤人,将自己与你关在一处,为何你痊愈之时他却要迁往仙云栈大病一场,难道你从不怀疑?”
“怎么可能?”我若非了解小鱼儿与江无缺的兄弟之情,只怕以为他在诓我,“为何他从未告诉过我?”
“他只怕你知道,如何还会主动告诉你?”
“小鱼儿,他拿走丧神诀……”
“是,他一定会练,也一定会来,到时你如何与他说,说你得不到他的心,还是怀了江玉郎骨肉便从此与江玉郎两情相悦?”
小鱼儿讪笑,声调却忽然有些无力,“心兰死时我确是恨过他,恨不得他孤苦终生恨不得他下地府去与心兰作伴,可是转念一想,他做过什么,他不过是对你格外好一些罢了。或许真如你所说,他对你问心有愧,并非爱你。却还是要问一问你自己,他对你比对他自己如何,比对他此生唯一血脉如何,比对我这个兄弟如何,比对历尽二十年甘苦的糟糠之妻又如何?若这些在你口中都只是无心,那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能令你满意,变作江玉郎那般,逼疯他自己,你可满意?”
四下无声,小鱼儿话落,便是一片死寂。
“那人回来了。”他忽然道。
便在同一时间,房外稀落的几盏灯,刹那光芒大盛,明如白昼。
殿主回来了。我脑中一片空白,却是翻来覆去小鱼儿的一番话、与现实中殿主即将露面的场景,轮番交替。
小鱼儿说他已知晓我的选择,却是我浑浑噩噩,选择在哪,并看不到。
房外已有人头攒攒,我可以想见门口窗口早已被殿主人手围了个水泄不通。情急之下抓住小鱼儿的手叫他挟持我出去以策万全,他却望着我,问:“你就这么自信,江玉郎会为了你放弃将我除之后快的机会?”
我忽然有些发愣,殿主为我所害对我恨之入骨,我一时感恩却也不会忘记那样重大的转变,但为何还愿意相信他会在乎我的安危?
或者我根本从未怀疑过,殿主心里我是何地位。
正如我从来也没有弄清过,自己于江无缺眼中是何斤两。
这样的对比,便显出了高下,答案无法令人愉快,但其实我早已有了结论。
小鱼儿不再拖拉,半押半扣挟持我出门。
门外边,一片火把连成长龙的火光里,最末端的阴暗处站着那最不能被忽略之人,因为他一头白发。
殿主的白发,苍白得连同整个人都变得陌生,面色不清,静站着看事态发展。
小鱼儿极懂他的心意,适当时将我拦腰一抱,再往他身上轻轻一丢,将我丢进了他怀里。
殿主伸手接我,便没有第一时间去向小鱼儿出手。
只要殿主不发招,小鱼儿灵巧如雁,往高空纵跃便再也无迹可寻。
殿主手指的温度这时侵入我衣下,连带他身上所沾的夜露,丝丝的,凉得人几乎颤抖。
我抬头看他,他立于逆光,面容隐在如墨的黑暗中,莫测难辨。
待放开我,命人送我回房。
……
隔日天色蒙亮,我等不到他主动来找我,便去他房前求见。
得到的答案是不见。
我还以为殿主会迫不及待,不论是迫不及待地折磨我,又或拷问我。虽然我理所当然地在小鱼儿面前说,殿主待我如何人所共见,可我还是无法忽略,他恨我……那恨哪是那么容易擦除,难道我死一次,在他眼皮底下金蝉脱壳跑去找了江无缺,他便会由恨转爱了?
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他只会愈憎愈深,日久盘根。
房门前我硬要越过守卫,结果与守门的二人大打出手。
打到一半殿主紧闭的大门忽开,从中掷出一枚暗器,将本已占尽上风的我打翻在地。
我去看那暗器,是一只素白茶盏。
殿主很快出现在房门口。我抬头,第一眼还是盯着那悬瀑般的白发,日下刺眼,每一根都白得那么彻底,覆水难收。
他声调冰冷地着我进房,我起身跟进去。
入了房后关门,回头,见他面无表情地直视于我。
那目光,辗转波折、分离生死过后,竟也有着几分惊心动魄与刻骨铭心。玄衣素发,清癯阴鸷,小鱼儿口中他已重拾旧部、一呼百应,气势自然也较当初身败名裂、丧家之犬的萎顿大为不同。
可就算时移世易,他如今位高倨傲,那眼中的计算与冷峻也并非就是全部。
隐藏于片刻的平静与未有行动之下的,是誓言复仇的疯狂,与扬言恨我的狰狞。
他不可能放任我与小鱼儿演一场戏、便平平安安地放走自己的眼中钉。小鱼儿将他家宅当后花园般想来来、想去去,殿主是什么人,他在昨夜匆匆赶回未做追究,不代表永远不会追究。我原本等他不过片刻便要向我兴师问罪,但竟然等不及自己先来了他面前。
对方一袭黑袍宽大,身形高而压迫,腰封却束出纤瘦。我抬头看他一眼,想自己曾将手揽在他腰际,感叹他体态窈窕,并非久远之事,却也似过去千年万年。
“小鱼儿昨夜、江瑕前日,都入过内宅与我相见。”我坦白,“他们本要带我离开,我未答应。所以昨晚你回来前小鱼儿已准备要走,是怕脱身不易才暂将我当作人质。我知你不信我,但我只是不愿小鱼儿被你生擒,才配合被他挟持,其他再无瓜葛。”
那人始终沉默而审视地看着我,等我话落,冷冷“嗯”了一声,问我:“就只为此事?”
我微怔,点头。
他道:“下次你再敢自出自入,本座会命人将你手脚钉在床上。”
“你……”
“至于你与小鱼儿为何见面,有何图谋,是对本座不利还是要本座一条命,这些你心知肚明便可,本座不想知道。”
“殿主!”
他已吩咐侍卫入房“请”我出去,我甩开那向自己伸来的两双手,“别碰我,否则杀了你们。”
话音未毕,殿主却以惊人之速来我面前,一把掐住我脖子,声调阴冷道:“是谁给你的胆子,敢威胁本座的人?”
我叫他掐得有些发懵,缓了半刻的神,才看入他眼中,问:“既然你如此嫌弃我,怎么不速速将我掐死?此刻正是时候,快——”
我与他对峙不短时间,他的确有加重力道,却忽然松手,对侍卫吼道:“滚!”
我得获自由不住咳嗽,他却未等那二人出门便扬手给了我一巴掌,险些将我扇倒在地。
那两名侍卫回身关门,不经意向我身处之地看来一眼,被他虚空拍出一掌,当即二人飞出门外,门扉闭合。
我无闲顾及他人,殿主站在我身前,侧对我。
我没有等他回身,便先下手为强,屈膝,单手扶腰跪在他身旁。
“殿主。”
室内此刻便只有我与他二人,他移过目光,高高在上,那望住我的两眼,除了冷,竟有片刻的空洞。
“看来本座高估了小鱼儿,”他哂笑,“十年如一日,还是只此一着。”
“你觉得小鱼儿会教我向你下跪?”我反问,“他那么骄傲的人,倒是希望你能跪在他面前。”
“休要逞口舌之利,本座不杀你,但同样不会放过你。是否你觉得一只眼睛也太多余,想要尝尝双目尽失的滋味?”
“我当初两只眼睛都未能将一个人看清,比起双目尽失,我更恨自己有眼无珠。”
“你说什么?”他问。
“殿主,若你还能记得当日所立誓言——要我跪在你脚下忏悔赎罪、乞求原谅,那么今日便是誓言兑现之时。我承认,曾经得知我爹葬身你手,我的确是恨你欲死,也恨自己无数次机会足以将你置诸死地,却一而再再而三心软。但我那时一心记挂我爹生死,他是我于世间唯一亲人,至少在那时,我还将他当成此生最重要之人。却想不到父女之情血浓于水,到头来也抵不上他的丧神诀、他的天下第一……”
“是么?”身前之人面无表情传出一声嗤笑,“如此说来,你爹不容于你,倒叫你想起了本座?”
“不是。”我抬高头,却不能看清那人眼神,“殿主,我说自己有眼无珠,是因为自己错过了曾经真心待我之人。那人为我受伤、断臂、赴死,我本该铭感五内,却因为‘杀父之仇’要他以命抵命……是我做错了。当初的我就算错了也不愿后悔,可是此刻若能有重来一次的机会,我必不会重蹈覆辙……”
“但你仍旧是孙盈余。”他低下了头,躬身时长发滑落下来,一丝一丝,全是雪白。
“你到此刻来与本座说这些,为的什么?难道你那时没对本座出手、没废本座武功,孙盈余就不是孤苍雁的女儿?你敢说自己一开始就不是包藏祸心?”他蓦地捏住我的脸,贴近道,“本座最恨的是什么,是竟然会因催眠术对你着迷!”
他本要一把甩开我的脸,我不知哪里来的预感,竟好像熟知他会如污秽般将我弃掷甩脱,我因此在他动作同时紧紧地抱住了他的手。
殿主手臂枯瘦却难以撼动,衣袖空荡,我抱住后令他甩不开手,他迎面望住我,呵气可及,那眼中刺骨幽冷,颧骨略有些高,发丝贴在其上,竟像个极为陌生之人。
“放手。”他道。
“殿主,我若说自己从一开始就是真心交付,你又可愿信我?是因我知你恨我重提旧事,才想避而不谈。但你至少应该知道,仇皇殿遇见你之前,我就已接受催眠术,我认为自己叫孙盈余、普普通通毫无胜人之处的大夫,你所知道的与我所信服的根本没有任何不同。虽然当中有傀儡师的穿针引线,但我从未刻意接近你,反而是强迫自己竭力远离你,因为我已发觉自己迫不及待地想见你、倾慕你、想要追随你。我一早便知你是何许人,却直到你对我道出真正利用我的理由,我才能叫自己死心。
“这世间上,还能有什么比自己捧出一片真心、却又被人弃若敝履地踩在脚下更叫人痛不欲生。你要借我折磨江无缺,我以为自己大彻大悟,以为自己对你所有爱慕已统统转为憎恨,可爱憎之事并不简单,由爱生恨,爱亦生怖。殿主,我那时并不懂,为何自己那样恨,那样放不下……可其实我又多少明白,因为不甘心,当得知我喜欢你是真、你爱我却全是出于催眠术,我就更不甘,就更恨你,就越是不屑一顾你对我的好……”
“呵……呵呵。”他忽而轻笑两声,蓦地又住了笑,阴鸷地望住我,“这么说是本座的错了?本座因催眠术贪恋你,已经令你嫌恶,若是再有些牵扯不清,岂非你孙盈余的平生之耻?!”
“不是!”我摇头,“究竟是催眠术还是真心实意,我分得出。”
他冷哼一声,“可惜催眠术已不复存在,至于真心实意,本座对你,从来没有。”
“……”
“怎么,计策失利?”他抬高的脸,“难道小鱼儿教你的花言巧语便只有如此?”
“殿主,你该最了解我。”
“……的确,本座自认对你也算看得通透。”
“孙盈余胆小、怕死、记仇、狭隘,不是胡夫人,没有她那般坚持执着,这些你早就知道;我害过你,背叛你,这些你也知道。你什么都知道,为什么我一次次害你还能一次次得手;为什么飞雁山庄我用一个火药库想将你炸飞上天,你却还能由我活在你眼前;为何我应你所料死在域穴,你扔了我尸体却又要去寻,寻不到便将整个仙云栈翻了个个儿……你看你正当壮年,却眨眼白头;为何要说统统都是催眠术,为何不是你爱我?!”
“够了!”他厉道,“你敢再说一字,我要你的命!”
“你要我的命,就不会任我长篇大论说完每一个要说的字。你是要我跪下来求你么,我已做到。你若是真要我还你一命,那也不难,待我十月分娩,为你诞下骨肉,我可把欠你的还给你,任你是剐是杀,我甘心领受。”
他面色寒得发沉,终也没什么顾忌甩开了我,将我推倒一侧:“说什么为本座诞下骨肉,谁知那是你与何人孽种。”
我心头顿冷,反问:“你说什么?”
“孙盈余,除了本座与江无缺,你尚有几个裙下之臣,谁又知晓——”
“江玉郎!”我后脊寒意上涌,因那人脸上全无顾忌的嘲意而一阵颤抖。蓦地起身,抓住墙边一只花瓶,不作他想便向对方面上掷去。
啪地一声,将我掷醒,我再要觉得后悔也是为时已晚。殿主被我施袭躲也未躲,细瓷花瓶在他身后墙壁四分五裂,溅开碎片于其脸边划出破口,鲜血印出,他全无表情。
“是谁叫你起身?”他冷道,“是谁说要向本座跪求饶恕?”
“我没想到,你心里原是这样想。”
“你身上孽种是何人子嗣本座并不在乎,”他却道,“就算是……本座当年亲手了结江别鹤,又怎知因果往复,这孩子来日有力握剑会否故技重施?似这般威胁,本座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