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第一零一章(1 / 1)
殿主亲上仙云栈,再无空手而回的道理。
他揭穿屋顶的那一刹那,小鱼儿必定就没了与他正面冲突的打算,任何人发起疯来都可归为恐怖,何况那人还是殿主。
再何况,谁又会信他的话,孙盈余是被他们亲眼瞧着死在域穴之中。
若不是苍穹突现,众人一拥而上,我想我还能瞒得更久。
我那时真的叫腹痛折腾得死去活来,实在无暇顾及那么多人同一时刻的表情,但殿主青丝变雪,我再怎么意识模糊还是无法忽略,因为二人分离实在短暂,三个月而已,他竟会幡然不同。
殿主一眼看定了我,从空中翻落,还未及说话,他身后,我看到江云一张惨淡中青白麻木的脸。
江云一道木然视线,直直盯在我与江无缺身上。那视线由震惊到混乱再到空洞,有一瞬间,我以为他会直扑我而来。但他又看了一眼江无缺,定定地站在那里,仿似天地万物都渐渐看不清晰,眯住眼眸。
殿主却不管他,出手抢人,正如那日域穴中强留的我的尸体,一模一样的走势发展。
我越往后越是痛到呻/吟,除了痛,还有隐隐的一股心慌。殿主饮尽全族火狐的狐血,身边又带齐喽罗帮手,小鱼儿江云江瑕纵使拼着一死都难阻他半寸。照此下去,江无缺若是不愿放手,只能将自己往日的软弱与不堪一击重演一次。他才刚刚下得了地,才自不久前的那一场风寒中痊愈,而他也不过是方才得知我身怀六甲,知道孩子的父亲不会是任何人,只会是他最为痛恨、有着与他不共戴天之仇、杀妻毁子之恨的江玉郎!
我因剧痛滞后思考,恍惚间觉出自己被殿主抢出仙云栈,知道身后有人穷追不舍,而我闭着眼,一眼都不敢多看。
殿主走得缓慢,故意叫人追上,出手,羞辱,循环往复……
山罅间蓦然传出一道刺空尖啸,那声音惨烈至极,不在耳侧,我却觉得震耳欲聋,就好像有个人要将自己的心肝脾肺生生撕裂一般,云巅涌动,殿主又缓了一步。
我被这人紧抱一丝都不得反抗,身上疼痛犹如被人活活扯裂,终于拉下他身前一缕白发,再无力忍受。
意识下滑,深渊之中初现梦境。
我虽弄不懂一梦黄粱因何而起,有一点却是明白,我在梦境之中,见到了殿主的过往点滴,一时一刻,清楚无误,完整缓慢,巨细无遗。
我见到那人如何在仇皇殿设立初期步步为营,如何为其壮大声势殚精竭虑,如何向胡夫人予取予求,许下那些漫天美好又不切实际的诺言,如何对待自己,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又如何对待自己抢来的义子解星恨。
彼时的解星恨,今日的江云。
在我还未进仇皇殿以前,在我与江云初遇的那片竹林,一个孩子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便是一个姿势的失误、一招剑势的迟疑,都会被殿主变本加厉地重罚。就好像那不是他的义子,而是仇人的儿子。
我只是奇怪,殿主会亲自去看江云练剑。他平日对江云言传身教,都是在仇皇殿的演武场,而竹林的所在,江云一直以为是他自己的一方天地。
江云六岁之前,殿主不许任何人与之接触;六岁之后接手第一个任务,成功而归,小小年纪,却受了本不该受的重伤。
那一次,江云同样受到前所未有的惩戒。
岁末大寒,鹅毛瑞雪,江云静静跪在房前的院落。仇心柳向她爹求情,胡夫人向殿主说项,殿主走入别院,问江云错在何处。
“轻敌。”
殿主听后便说了两个字:跪着——令江云雪地里跪了一日夜,大雪将人埋了,伤病发作险些一命呜呼,也无人敢将他挪动分毫。
殿主对人是狠,我没想过他对一个孩子也那样残忍。虽说他对仇心柳也不好,至多了却只是不闻不问,不闻不问到,仇心柳在他眼前受伤摔跤、流血痛哭、大叫爹爹,他也能视而不见坦然走过。
以致仇大小姐终有一日嫉妒起身为义子的江云,那些非打即骂、斥责教训、杀人命令,只要还能说上话,都比被自己的亲生父亲视作透明要好。
胡夫人为此质问殿主,殿主答得冠冕堂皇,他宁愿此一世形同陌路,都好过未来哪日吃里扒外。
因为江别鹤。
江云七岁那时,仇皇殿根基已稳,我被我爹安排,催眠术改头换面,以孙盈余之名进入殿中囚牢。
殿主起初任我胡闹,让我在他眼皮底下胆大包天,甚至有一次借假死,明目张胆助江无缺逃狱。
他从始至终大局在握,目的是叫江无缺对我信任,再借我去打压击垮那人。
而我懵懂无知,还未等傀儡师寻机令他爱上我,自己却先意乱情迷失心于他。
我看着自己与他在密室之中医治双眼,小心翼翼,便是靠近一分都要受他十分残暴,他对我冷漠,动辄伤筋断骨,我却都能甘之如饴。
我不知道他对我的那些好,那些细小又温暖的感动,为我披衣取暖,毫不迟疑叫出我的名字,几次狭路相遇,都是他刻意安排,甚至在事后与傀儡师公开讨论,我终于梦中得知真相,才知一腔真心,到头来无地自容。
我已恨他到无以复加,也再恨不出多一丝余力。便是他日后真对我暗生情愫,那由催眠术引发、他想要否认却抗拒不得的爱恨并存,都已对我全无意义。
可他那时即便爱我,却还要恨我令他去爱。
他第一次因我对江无缺关怀而正视自己心境,当即去把江无缺虐打吐血。他不止一次问胡夫人:你是否爱我;又问:你为何爱我。
胡夫人怀着十分苦涩:你竟从来不懂……
之后我被小鱼儿带去恶人谷,江无缺此生最为黑暗的时光就此来临。我以为殿主最最折腾,无非是在江无缺胸口凿穿朵花,有些东西那人不是不懂,是不屑一顾,连他自己都厌恶万分。
可他最终想了起来。向江无缺用药,非要看一个世间上难得洁净之人,旁人观赏之下想尽方法为自己纾解。
那药不会死人,真的不会,但如果以为能靠意志隐忍,未免太小看殿主。
一个时辰一次,忍得了一时,十天半月呢?动不动就要欲/火焚身,别人碰一下便如惊弓之鸟,我看着江无缺辗转痛苦,竟恨不得他早早放弃。
殿主想出断绝自己念想的方法,却是找了个女子伪装成我,送去江无缺面前。那时我已远在千里万里,江无缺神志不清分辨不出,何况那女人媚功了得,贴上了身,手在对方衣下抚出颤栗,不由男人抵抗,低低道着:“别动。”
“听话,我是孙盈余……”
江无缺闻言之后,便也难得乖顺驯服起来。
他将女子搂抱,吻住女子胸前茱萸,关键一步,一直从旁静看的殿主忽然暴跳如雷。
那几日傀儡师日日煽风点火,倒不是真心为我爹卖力,只是殿主若真为情所困,傀儡师把柄在手,他日便能为所欲为。
而江无缺这时也不剩多少清明,被殿主一把揪住长发,逼问他:“你不是连命也不要,要我许她自由?你不是高尚得很,煎熬数日亦不齿解脱?怎么是她就可以,怎么换成了她你就不愿把持,你当她是什么,所有人都值得你忍耐,她则不必,为何如此对她,为何偏偏是她?!”
那之后,破天荒地不费吹灰之力,催眠术成了,傀儡术也成了。
可我就是不明白,我已经日日看着殿主经历,但那催眠术不过就是几句言语上的教唆暗示,竟可以叫一个人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殿主下令将四海掀翻,也未曾将我翻出。而他本要迁怒孙仲景一家,胡夫人劝住了他。
胡夫人说的话,他十句也会听上七八句,毕竟一场夫妻,他还需对方相濡以沫。
胡夫人问:“你当真喜欢她?你为何喜欢她?”
殿主暴躁非常:“喜欢?我容她让她,却终换来她为江无缺离我叛我,今日若是捉不到则罢,若是让我再见到她,必将她凌迟剔骨、碎尸万段!”
自那以后四年,殿主身边再无人提及孙盈余,包括他自己。
四年后昆仑派中,他令江无缺变作手中至强武器,血洗昆仑,见到了孙拨衣。
他那时对我是真的好了,我越是冷眼旁观,越是能看得清晰。我几次想要他那条命,下毒害他,与小鱼儿合着伙骗他,他竟也容忍下肚。
虽然他根本不会给我机会得手,虽然他也狠了几次,将我留在唐门毒阵,威胁说一根手指便可置我死地,然而终究下不去手。
我在那一次旅途中对表现出对江无缺的迷恋,瞎子也看得出,殿主看出来了,小鱼儿历历在目,我则是重看一遍,才发现自己竟如此不避忌,或者连江云都隐隐明白。
难怪殿主会对铁面说:日后若是孙盈余说她爱你,那必然是骗你。
铁面答:是。
宜昌赌坊,前一夜,殿主又说:我若死了,你护着她。
我听得大笑,他这时竟学别人留起临终遗言,可惜他如此自私的一个人,竟叫催眠术害得优柔寡断。
第二日大雨,他将我输给小鱼儿,一人走去淋雨,好似将死之人,里外透着一股凄楚,矫情得很。
日后回到仇皇殿,他嘴上答应我要解江无缺的傀儡术,背地里却命人将我看得密密实实,我偷走出殿独往武当一行,他将当日守职的殿众连坐处死。
短短几日光景,新鬼成排。他那个人,喜怒无常了点,但也不至理智全失。外界传他动不动处死手下,其实他能做一殿之主,能将总舵分舵几千人掌握于手,单是以武屈人滥杀无辜,必然不能长久。
而他因我杀人,在我面前,却又从来没试过一副离了我便不成活的模样,唯独这次闹得厉害。
办事不利的下属屡屡送命,他那命令最后都成了尖叫:“把人给我找出来,无论上天入地、是死是活,把孙盈余给我带回来!”
胡夫人叹气,“你这副样子,是人都要逃的。”
殿主冷哼,“你怎么不逃?”
胡夫人道:“即使一个人再爱你,爱得再烈,你将她利用殆尽,心也会变冷。”
殿主脸色愈差。
这就难怪我那次回去,他将自残身躯当做条件逼我立誓,我以为他吃错了药又发哪门子的疯,谁知他已疯了一连多日。
胡夫人瞧见他心口血绽莲花,捂住嘴,呜咽溢出。
“她做的?”胡夫人抚着那人心口上的剑伤。
殿主沉默,忽道:“你说得对。”
胡夫人唤:“夫君?”
“我昔日所作所为……”他苦笑,“报应来了。”
“你那不是爱,”胡夫人猛地摇头,“你是中邪了!”
“住口!”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你做每一件事,绝不会认错!”
“雩姬。”他唤,“你怕什么,她比不过你,在我心中,此生白首偕老的妻子只有你。”
胡夫人吻住那人的伤,“我愿为你,献上所有。”
他抚过女子发心,如瀑的长发,那片刻的目光,竟是难得有的柔软。
不久后仇皇殿备战正道围剿,殿主却将我派往桃花谷,并且表意很清楚,他知道我这一去,再不会回。
胡夫人问他:“你甘心么?”
他说:“我欠她一次。”
当江无缺传回消息,说我在铁栈山堕崖,必死无疑——“夫君,”胡夫人狠狠地捉住了他,“你不能去!”
开战在即,他如何能抛下所有?
结果是我在万丈崖底左等右等,等来了他。
如果不是他爬下深崖,如果不是他双掌磨破,四肢躯干无数次被利石划伤,若不是他疯了一样什么也不管、什么也拦不下他——我或许直到今日仍在铁栈山底,是生是死,五五之数。
我那时是当局者,我困在山中近乎绝望,见到有人来救,见到那人是他,我忽然觉得很失望。
但这一次,我却是随他一起,壁立千仞,疾风呼号,他一手一脚向崖底攀爬。我揪着心,怕他一个不备就要被狂风卷落,群峰万壑,人乃蝼蚁,而这人不过是为了我。
我第一次因为他身中催眠术感到难过,他每一日晨起时情绪低迷,却可以与我说笑,若催眠术令他万死不回,那该是自作多情,而不是两人间如此契合。
我正是怕自己沉沦,为他所救,却向他出手——那一次,我站在山崖上高高地看着他。
谁想过有一日会陪他下落。
高空直坠,快得叫心脏停止的速度,那人因受力变形呆滞的面容,同样一条通天绝壁之路,他下了两次。失重之感,在那双眦裂圆瞪的眼中,怕不是心悸,而是心痛。
树棘山石横空而出,他没有一跌到底,因此没能如我心意去死,但周身血痕,已叫他血肉模糊。
胡夫人本该坐镇仇皇殿,却还是来寻他。胡夫人寻到他时,便是瑟瑟颤抖,不敢去碰。
那时他还剩一口出气,胡夫人动用自身本元,救活他一命。
他张开眼时,我在那眼中见到了死寂。
对于胡夫人种种问话,他不言不语。
转眼正派发难,仇皇殿血战,他御敌不力,全军覆没。
但偏偏又救我一次,替我挡下我爹的一剑。太虚异界到山中竹舍,他闭关炼尸,不食不寝。
胡夫人以法力令他入睡,站在床前看他,讷讷自语:“这世上有什么咒术能令你不顾一切……你受我火狐灵力,还能有什么咒术乱你心神?到头来,不过是我自欺欺人……”
她又说了许多,何等相思,何等入骨,我却觉耳际惊雷,轰鸣不绝。
胡夫人是女子,女子爱人,便会生妒,她比我还要坚信殿主谁也不爱,所以一开始就已怀疑。
无怪铁栈山带回殿主,明明全部伤口皆已愈合,那人却迟迟不醒。胡夫人守着他,轻喃:“你睁开眼,睁开眼来,一切都会不同。”
可是他睁了眼,一切都没有改变。
他的确是中了催眠术,但铁栈山回仇皇殿,那术法已被胡夫人解开。他自己必然不知,傀儡师也不知。胡夫人救殿主外伤,但山崖下他睁眼度过两日,心智全毁,胡夫人以火眼限界为他重铸心神,我当时还在梦境中没心没肺,想他日后猖獗风光,想他怎会如此轻易崩溃。
那时催眠术就已由他脑中破除,竹屋外起风,我突然间心生寒意。
殿主这时的睡颜,苍白落寞,胡夫人守着他,便是满目的伤感。“你怎么不恨她?”她问,“她要你死,她几乎要将你逼疯,你却还要救她……那我呢,哪里比不得她?”
殿主慢慢张眼。
“夫君。”
“我说过,”他道,“别拿自己与她相比,我负了她,此番不过是还她前事。”
“我只怕你还得太多,将自己一条性命还了进去。”
“你不明白,”他道,“我利用她对付江无缺,伤她真心……我并不知会这样伤人,她此刻越是恨我,怕是代表她越放不下,我还能说些什么?”
“她这几日,日日与铁面一起,你也不怨?”
“……”
“我去与她说清楚!”胡夫人猛地起身,“你是如何为她,若不是她,仇皇殿哪里会毁,那可是你半生心血——”
“雩姬。”殿主开口唤道,“你告诉她也好,只是别忘了,我答应你的事都还作数,只要那人一死,我便与你归隐。你不必为她争风吃醋。”
胡夫人脸色铁青。
殿主起身练功,好像一切如昔。
他之后还是照常利用我,对我下钻心蛊,要我去小鱼儿处套取万象窟入门之法。
我走之后,他沉迷炼尸。
他将江无缺带在身边,有时候望着对方那张脸,许久后冷冷一笑,“你有什么好?不过是因她对我寒心,才会移情于你——记住,是我不要的,才会轮到你。”
殿主在武林大会之后,将江无缺送到我面前,叫我将人带去苗疆,并发誓永不踏足中原。
胡夫人极为不解,“你若是有心成全,便不该叫他们前往苗疆,别忘了,傀儡师也在那里。”
殿主道:“我正是要她去找傀儡师,解了江无缺的傀儡术。”
胡夫人惊愕,“你?!”
“我不想她牵连其中,更不想她坏事。”殿主道,“既然人都放了,何妨做个顺水人情。”
“你莫要自欺欺人了,”胡夫人道,“你是真心为她。可既然你连她都能放下,为何还放不下往日仇怨,随我一起离开这里不好么,我们去天涯海角,再不理这些恼人纷扰……夫君,收手罢。”
殿主答道:“可以,等万象窟之事了结。”
“你又何必如此执着?”
殿主道:“不杀了那人与小鱼儿,我何以泄心头之恨?”
“那江无缺呢,为何独独放过他?”
“……”
“因为孙盈余?……因为孙盈余,”胡夫人低低念了一遍,面色大变,“因为孙盈余!不杀孤苍雁,江无缺必不能长活于世,你是要为孙盈余斩草除根——是不是?!”
殿主面色阴沉,“我不过是为自己报仇,你何必庸人自扰。”
“你一定是吃错了药,不然就是撞了邪!不过一个女人,你何至如此,你忘了她是如何对你?!”
“住口!她的事再与我无关,更与你无关。”
“你忘了自己为何要建仇皇殿,你忘了亲口说过要令小鱼儿燕南天生不如死,你忘了自己有多想得到丧神诀,你全部都忘了!!”胡夫人在他身后大叫。
“我没忘。”殿主回道,“正是为了这些事,我才对她放手……我对不住她。”
“对不住?!”胡夫人怒极而笑,“你又哪里知道她心中多么恨你,她心里根本就没有你,她从头到尾爱的都只是江无缺!你还要自欺欺人到几时,你可知自己这般一厢情愿有多么可笑——”
殿主猛地回身,一把捏住了胡夫人两腮,“是我要丧神诀而不要她,是我负她在先,所以无论她怎样对我,我甘愿承受,绝无二话。”
殿主松了手,胡夫人眼中滑下清泪,“你……入了魔了……”
殿主皱眉安抚,“好了,我答应你,日后同你隐居。”
他望着她,双目执着隐晦。我忽然发觉自己已分不出那话中的真假,他不久后借了丧神诀引所有人前去万象窟,他要天下人统统死无葬身之地,他布局好一切,可之后呢?他又是否会与胡夫人隐居?
谎话千遍也会成真。殿主是这世上我见过最会骗别人,也最会骗自己的人。他对自己说过那么多谎话,二十年前顾家花园,现如今,我已亲手要杀他,他竟还以为我是因爱成恨,恨愈深,只因爱愈真。
他便是以此说服自己,几次三番救我,原谅我的恩将仇报,即便到某一日,连他自己都不得不承认:我移情别恋爱上了江无缺,但那不过是因为他弃我在前。
在那人心中,只要有一点是真的,只要我孙盈余曾经真真实实心甘情愿地爱过他一回,他便能借着这一点一路到底,哪怕去死,哪怕我再也不会爱他,甚至会越来越恨他。
我原来已如此占有了一个人,可以对他为所欲为,再深再重的伤口,再彻底的背叛,千钧一刻之际他仍然愿意用手臂去换我毫发无伤。这世上似乎再也没有任何事能令他心念动摇,但我还是做到了,我日后所做的,不单是动摇,而是令那人心中所有的坚信土崩瓦解。
若这一切能由催眠术解释该有多好,我一直以来耿耿于怀,怨恨他,嘲笑他,不屑于他,因为他为我所做的全不由心,那不过是道身不由己的术法,我如此告诉自己。
正是因为殿主表现如一,胡夫人为他化解催眠术却不自知,她终于由我口中知道的时候,却也不曾告诉殿主,一直到死。
这件事在胡夫人死后,成为真正无人能解的谜。若没有今日一梦,我会无知一生。原来恨错难返也不可怕,可怕的是,我有可能就此至死,都不会察觉催眠术已破的事实。
殿主失去右臂,尸毒走入心脉,安庆成亲,他来贺我新喜。
我忽然很怕看到自己同他一起,因为总有一刻,便连表面的和平都无法维持。
他是真的为了我才急于除去孤苍雁,哪怕那并不是全部原因。我却因为孤苍雁要断他生机,我说恨他的时候他一点都不难过,那最伤人之处不是爱过成灰,而是他心目中一向坚定不移的两情相悦,从来也不曾存在。
我不爱他,本就是引鱼上钩;他也不爱我,催眠术而已。
他歇斯底里说我会后悔留他不死,可我走之后,他不过是倒在凉亭呕血,再爬不起来。
那座相见欢的凉亭,来回那么多赶着进城参加婚宴的武林中人,谁也没能看见一个断了只手、半死不活的潦倒之人。若是能一眼将他认出,必定第一时间解决了他。
他爬出亭外饮路边雨水,胡夫人找到他时,他神情木讷地走在远避人群的山野。
我本以为,那是出于本能的求生。
胡夫人带他求医,他平静得难以想象。
“你还有我。”她对他说。
他垂着眼,形如勘破红尘,释然沉默。
他二人此时给我的感觉,便是一对最为平凡的患难夫妻。丈夫生了病,妻子操持照料。
但我知道殿主情绪爆发以前,向来都是难得有的沉默。
所以我一直等,等那人哪日发疯,一口咬断其夫人的脖子。
可这日迟迟不来,反倒等来了……某一日傍晚,胡夫人外出置办物什。
殿主靠着床,眼帘半闭,他虽然尸毒缠身,但胡夫人以真元相助,而我不过是废他武功,最终没有伤他半分,所以我以为……
他指尖微微一动,又是沉寂。
我心不在焉,忽然心头猛跳。
殿主!
我瞪大了眼向那人看去,他搁在身上的左手便在这时滑了下去。
“夫君!”胡夫人推门,猛地向床边跑来。
我的身体被穿透,胡夫人近乡情怯,到了边上,却竟然不敢上前半步。
她整个身子抖得不成样子,顺她的目光,殿主的头微微仰着,眼已闭起,鼻息之间……我随着意念靠了过去,手指贴近,可这不过是一场梦,我在梦境里没有任何感觉。
“啊——!”胡夫人蓦地尖叫,我心脏急缩,便听到女子痛哭失声。
她搂住他,那人的头便像失去支撑一般倒向一侧。
身体一侧的衣袖垂落,空荡得令人心中惶恐。
“你不能死!”胡夫人抱住殿主呜咽哀求,“你不能死,夫君……我求你,不要死!”
我呆愣一旁,双手遽然掩住口鼻,这绝不是现实,这一定是梦!我咬着嘴唇逼自己镇定,这又怎么可能,殿主怎么会死在这里,他还要在日后呼风唤雨,他那么恨我,又怎会甘心如此死去?!
女子的抽泣渐止,已不知是多久之后,胡夫人掀起一阵旋风,将殿主带入了太虚异界。
幻蓝天宇,二人紧拥跪坐。
可其中一人是真的气息全无,生机静止。他怎么会死,我想不明白,他不过是闭了闭眼,如入睡一般。往日绝境凶险,他每每该死之时却遇难成祥,他那般坚韧不拔之人,若因我的所作所为憎我恨我,报复是再正常不过,只是如今他死了……
我忽然想起他每每对我说:孙盈余,你再如何如何,我便杀了你。
他总是这样说,说得我都麻木了;他也总是做许多与之相反的事,多得我习以为常,多得我觉得是理所应当。他受催眠术摆布,本就应该爱我,眼中心中只能有我,爱我爱得发狂。
可是他真的死了,那催眠术于我而言又有多么重要?即便催眠术一直制约着他,可他为我断手是真,他在与人同归于尽时是推开我而不是拉住我;万象窟里他操纵尸群,我跑到他面前以嘴堵住他口吐咒言,他可能就因为那一吻全盘落索,却由着我。
我其实没有什么不明白的,安庆城外相见欢,我背过身去,他跌坐于地,他在那一刻爬不起身,就已代表他这一辈子永远都爬不起来。
至少在这个梦里,他是因我而死,不是因为那自铁栈山后就不复存在的催眠术!
“夫君,醒醒……”胡夫人喃喃低语。
她忽然急躁起来,咬破手腕,将腕间的鲜血喂进殿主口中,她将自身的真元灌注尸体,两人之间随之升起浮华、久久不散的光芒……全无用处之后,她将那人抱好,掀开长发,指尖为刀,一刀划破自己颈项,接着是两下、三下……
她将殿主的嘴唇捏开,令他吞下颈间鲜血。
“醒过来……”
大片的血落在殿主脸上唇边,那苍白的尸体口含血水便似一个活脱脱的怪物。蓦地,尸体猛然一挣,咬住了胡夫人咽喉。
我被眼前所见惊呆,我本以为这梦再真实,最终也与现实存在偏差。因此殿主死在这里并不奇怪,可是这般发展却又再次印证了我所知的事实,这或许是真的,殿主死了,胡夫人以命换命……
那新生的手臂,重又充盈鲜活的躯体,一切一切……如我记忆中同出一辙地发展。殿主睁了眼,冤鬼般狰狞,除了血,什么也看不到。
他吸干了胡夫人,太虚异界因主人身死崩坏粉碎,殿主紧紧地回抱了那个为他献出一切的女子,口中呜鸣,发不出言语,却不知是痛是悔。
殿主仍记得宁芳当日吞天已死的讯息,他循着昔日向胡夫人套出的方法闯入火狐禁地,大开杀戒。他那时并不是真正的殿主,也不是江玉郎,当他一身长发湿成深红,我终于可以确定他死过一次的事实。
自地底回归,怨气森重。因魂魄有损,所以日后飞雁山庄,我才会觉得他好似忘掉了什么,好似不再是他。
我不愿再见那人痛苦又急切地渴血,闭起双眼。
与之同时,我听到一把声音,那声音我只听过一次,却记忆犹新。它来自一个美得祸国倾城的仙人、九尾狐。
“汝已亲历往日诸般,可还执意毁去腹中胎儿?”
我皱眉,心道这还是梦不是?
那声音又再响起:“汝腹中骨肉乃火狐族日后唯一血脉,吾以火狐先祖之名,劝汝抱持慈悲,留吾后辈一丝生机。”
难怪,我想起殿主身体里的火狐之血,难怪要拿去他的孩子如此不易,还不是临盆,却疼得我几乎撞墙。
但说起火狐血脉,若湖、仇心柳,哪个不是后继之人?
“汝之骨肉,乃来日唯一传承。”九尾狐重复,似能看穿我的思绪。
她这般说法,莫不是预言另外两人——“你……”我刚想问她是否在透露过去未来,忽然头脑中一股巨大的疼痛,似将我灵魂生生拉住,猛地向下一拽——
“唔……”我痛哼,四肢百骸登时有了知觉,痛意席卷而来。
朦胧间,脸颊处察觉一丝冷意。
一人的手,覆住我的脸。
那手的主人不知我已醒来,不然他必定不会如此轻柔,我敢肯定,他会瞬间扇来一个耳光。
我试图睁眼,但无论怎样努力,却连掀动一根睫毛的力气都欠奉。
那手缓缓地在我脸上游移,我甚至感觉他的气息与我贴近,两人的呼吸连在一处。那一度消失、一度再无起伏进出的呼吸。
冷得刺骨的手滑到我颈间,忽而用力,扼了下去。
我只觉呼吸一窒,痛苦急增,但除了承受,无法挣扎叫喊。
那手指愈加用力地扼住我的咽喉,指尖震颤,只差一分便能将我扼死,却始终没有加力。
只那般紧紧地扼着。
……
数日后,我终于由昏睡中清醒。
用了一日时间,我弄清自己的处境:我被殿主软禁在宜昌他们江家的旧宅,而殿主数日前就已离开。听闻外间被天尊孤苍雁搞得翻天覆地,殿主此次离开,想必是要将天地再次调转。
下人看守不愿透露更多,只说殿主吩咐,叫我死了心在此地养胎。
何必要加“死了心”三字?我如今对于他已说不出感受,人心匪石,即便我已不爱他。
但这就好像我与江无缺的关系,我为江无缺无怨无悔,江无缺却只能看见我居心叵测;而殿主为我所做所受,我假装不了,假装不了视而不见。
我开始数着日子等他回返,想将一些话问清楚,更要将自己对于未来的决定亲口告知与他。
但数月过去,春暖花开,不曾等来那人,却等来了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