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第七十七章(1 / 1)
长空万里。
人若是觉得心境宽了,便连天地都顿觉广阔起来。身后这人,我求了许多年,一不敢设想他拿我取代心中那位白衣月下的怜星宫主;二,也求不到天长地久。江无缺早已说了,我孙盈余往后再有朵朵桃花,再有共赴山河的携手之人,那人也绝对不会是他。
但他即便这样说了,今日,妻儿分离的二十载重会之期,最后一刻,他回了头。
他本该与铁心兰互述衷肠,如今却是我在他怀中,与他只隔着衣衫,迎着光,脊背靠着他的心脏……我不管他是失忆回复记忆还是单单只记得几成,他那种不喜欢离经叛道也不敢行差踏错的人,如今能有这一追、一抱、一声“盈余”,这种时候,我只觉往日许许多多事,都可以放手释然了。
我哭,不是因哭他回心转意,而是在一切终结之前,他给了我一个完满。
知道他心中还有一些情分,也不论是亲情友情还是负疚之情,总归,他心中有我。
这双手,无论箍得再紧,抱得再用力,也总有一刻要放开。
但我没想到,贪恋一时,回过头,已是错了大半。
阳春午后,熏风陶人,正是各自吃饱了饭、闲着无事可做的时辰。不久前我送江无缺入九秀山庄,他不是立时回头,而是先见了铁心兰。他在铁心兰面前递过凤鸾金钗,相会之后才忽然将我记起。所以他这一追,追来的不是一人,而是整个九秀山庄上下,反被这一人引得倾巢出动。
半面山坡,各式的熟人、故友、陌生之人……苏樱铁心兰小鱼儿江云江瑕……他们每一人,都看见了我被江无缺自身后拥紧,我远远的泪流满面的情形,在每个人或惊奇或猜忌或懵然的视线中,变得无处遁形。
与江无缺一同向那群人走近,他变得沉默,跟在我身后,亦步亦趋。
这时候,正巧一阵风刮来,这么多人,却连风中矮草游动之声都听得清晰可辨,该是多么冷场。
我真的傻了眼,不知该如何开口。
倒是小鱼儿最先回神,上前一步一把将我搂住,也搂得极紧,我透过他的肩去看苏樱的脸,早已青中泛黑。
事已至此,我想不出更好的方法,唯有松开小鱼儿,由江瑕开始,一个个去与他们相拥。
江瑕的脸憋成一个囧字,我拍他的背说“好久不见”,他小声嘀咕:“又来这套!”
到了江云面前,往日由我随意俯视的少年,如今昂扬清冷站在我面前,我从未见过他似这日阴寒的神情,漠然地注视我向他张开怀抱,热辣辣的阳光照在他脸上,竟都无法令他的神情消融半分。
当一勾手臂将这个人拥紧在怀,耳边传来他又凉又低的嘲讽:“大开眼界。”
我维持住脸上的笑意,松了手,又一个个将人拥过去,直至小鱼儿挥手道:“得了啊,你这丫头就是热情!”才终有些手脚发冷地打住搂抱。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无缺,他怎么……”铁心兰指着江无缺,才发觉他有些不妥。由始至终只是垂视地面,他的亲人便在眼前,但他前一刻做了那种不雅之事,后一刻又似无事人一般,脸上没有半分神情,只有些苍白。
我脱不了干系,便解释当初万象窟逃命情形,推脱说是傀儡术没有好全,“他如今记忆失了大半,只独独记得一人……”至于那个人,我嫉妒羡慕百感交集地望向铁心兰,她已抓住江无缺的手,江无缺因这番举动抬起视线,紧紧盯回她的脸。
二人便在春光芬郁中对视,正是草长莺飞之时,正是郎才女貌的一对璧人,我偏开眼,觉得画面极好。
想了想,又觉得不妥,这事不能拖延,绝对要一次说个清楚,便道:“方才你们所见那幕,绝非你们心中所想那事——可听过禽鸟有将第一眼所见认作至亲的习性?如今江无缺的情形正与初生雏鸟相仿,记忆空白之时,会特别依赖身边陪伴之人。他会追来这里,并非因他对我有什么特殊之情,只是这段时间碰巧我与他最为亲近罢了。”
这真是一个无可辩驳的解释,因为事实如此,谁又会相信江无缺为我动情,连我自己都不信。
江无缺看着铁心兰的眼光,如今已平静地移到我脸上。他还是那般若有所思地皱眉,但无论是眉间的纹路,还是眼中似有若无的一分失落,都并不强烈。我不能猜测他此刻想些什么,我只清晰记得自己按住他的手、某一夜晚与他抵死亲热的场面。如今我站在太阳底下,眼睛不眨地说与他之间清白如水,真是天大的笑话。
“那你为何要哭?”仇心柳问,“还哭得那般……”
“江无缺……伯伯、他于我如父如兄,往日仇皇殿中、万象窟中,若不是他多番照拂相护,我今日又岂能站在这里?这份情意,难道不该千般不舍?”
“如父如兄?”小鱼儿道,“你这辈分,倒是乱得可以。”
江瑕却问:“既然如此,为何过门不入?”
“我有什么立场造访,我已拖累一人,也没面目登门。”
“可本着医者仁心的道理,无缺伯伯病得糊涂,你却把他扔在门前,这似乎有些不尽其职?”
江瑕此话一出,我便知他得了小鱼儿的暗示,要开口留我。
果然他下句便道:“你人治了一半,身为大夫,却断不可半道撒手。”
我无奈,“偌大个九秀山庄,难道找不出个大夫?”
“但我爹更看好你的医术。”
“是的是的。”小鱼儿便道。
“再者,”江瑕神情严肃,听着倒也像恰有其事,“孙盈余你这半吊子师傅,每次见你都是来去匆匆,怎么,也不想与我叙叙师徒之情?”
“怎么不想?”我苦笑,江瑕惦记一人的方式,我可是多有领教。
一直站在人后的黑衣矮瘦之人,这时也走上前来,他不是旁人,五官与黑惜凤有几分神似,手腕间藏着极不起眼的机括,一道银丝,凌空飞度,正是九秀山庄的主人、黑蜘蛛。
黑蜘蛛冲我朗声一笑,道:“说来也巧,近日庄中多有人患病,请来的大夫,却一个个都不中用。”
他身旁姿态娇盈的女子,也笑着一并附和。
连黑惜凤都道:“你就随我们回去吧。九秀山庄的客人,吃穿用度都是别处享受不到的,若是错过这次,下次却未必叫人这般瞧得起。”
她如此说,自然是为了迎合江瑕。我再要争辩,忽然又有道极冷声音堵住我所有借口:“若是走,也要他舍得你走。”
那语调里,全是不耐。
我有些茫然地去望江云,他口中的“他”,是江无缺,却不是“爹”或者“父亲”。
江无缺也听到了,但他面色如常,并没有特别反应。换做往日那人,是何等在意江云想法,又怎会料到今日好一番父子相见,会变作如斯情境。若料到了,心心念念的儿子,是这般态度对他,他心中又要如何难过。
事已至此,我一张嘴驳不过众人,便答应随他们回庄。
浩荡的人群,江无缺与铁心兰走在前面。
江无缺没再抗拒,失忆并不等于分不出好歹,与何人一起、该做些什么,他心中还是极为明白的。因此也没有再刻意走回到我身边,有时他会走慢两步,有时会忽然停住,但他没有回头。
我落在队尾,不经意听到苏樱对小鱼儿发难:“你倒说仔细了,谁的医术更技高一筹……”
前方那一对,并肩沉默,耳边,已全是小鱼儿使尽解数的赔礼讨饶。
……
九秀山庄,名出当年慕容世家九个姊妹,人间九秀,玲珑八面。
如今慕容九做了黑蜘蛛内室,风姿倒也较当年有过之无不及,又有黑惜凤那一枚娇羞女儿,一家人所居之所,一小方山林,一涓溪水绕门而过,花香隐隐,鸟鸣声幽,难得的雅致。
山庄中庭院相连,花圃树木并不繁杂,屋舍比邻,四四方方让人看了心中清爽。
江无缺被领去东面一处厢房休息,我也进了屋子为他把脉,一来二去耗了一个下午,却也没把出什么,只见满屋子人愁眉深锁,无论问江无缺什么,他不是不答,就是只答一两个字。
最难熬的不是看症,而是在这么多人中间与江无缺相处。
他终归没有再旁若无人地盯着我不放,大部分时间他低着头,面容清癯,肤色苍白得异常。
我最先提出放弃,“让他歇会吧,你们一个个都探过他的脉,试过他的内息,若有结论早该有了,就算医治,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江无缺坐在床边,这时抬起头来。
他眼下有一大片青灰的阴影,目光并不明澈,似乎也是累了。
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没关系,总会好的。”
他身体蓦地一紧,与我迎视。我知道他一定记起了什么,山坡上一句“盈余”,今日以前,他只那样叫过铁心兰。
我叮嘱了几句,便转身离去。
临到门边时,忽然听到身后铁心兰叫了声“无缺”,便回头去看。
江无缺已从床前站起,脸上神情淡淡的,望着我这处,似是以为我这一去,便不再回头。
小鱼儿正与黑蜘蛛低声商讨用何种方法为江无缺恢复内力,这时小鱼儿走过来,私下里强拉着我,将我带出了门。
到了房外,他却也不放手,一路又强行拉我至山庄偏僻处的无人角落。月出梢头,四下里只剩假山黑影,他才算松了手,开口第一句却是沉着声音,似强忍着怒气:“你搞什么!”
我脾气刷地就上了来,反口道:“你都看出来了,还问我搞什么?!”
“孙盈余!”小鱼儿虽也有郑重的时候,但却极少发怒,他怒极了的时候却也不会发目欲眦,反倒越来越平和。
“你该知道我为何留你。”他吁了口气,眼神精亮,“连云儿都看得明白,我大哥不愿与你分开,若你今日执意要走,他只怕会舍了所有人,随你而去。”
“那又如何?”我道,“人不是已经给你们送了回来,你还要我怎样?!”
“是你根本就不该来这一出!”小鱼儿瞪着我,黑暗中却也凌厉逼人,“往日我与你玩笑归玩笑,但我以为你总该懂得分寸。我大哥娶的是铁心兰,他就算并不曾真的动心,但夫妻是白首之约,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却非要来趟这趟浑水,你也见到他今日是如何表现,你教他日后以何面目去见心兰与云儿?!”
“这是他的问题,与我何干?”
“孙盈余!”
“我知道你怪我,我知道这些事根本就瞒不住你,当年我为何要千方百计帮你救江无缺,我为何要冒着生命危险一次次去给江玉郎下毒,我为何要再次回到仇皇殿中?!江小鱼,你摸着良心说,有多少次,你拿我当作对付殿主的工具,有意无意将我往那人身边推,他是个疯子,你却有没有一次想过我的下场——你不用说,我来说,一次都没有!”
他沉默下来,隔了隔,道:“但这是我的错,你……”
“我并不是在怪你,本来就是我心甘情愿,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江无缺。实话跟你招了,我就是喜欢江无缺,喜欢到神魂颠倒难以自拔,但他根本看不上我,不然我怎么会傻得将他领来铁心兰面前?枉你小鱼儿自命聪明,到头来却不信自己兄弟,你以为他与我真的发生过什么?以江无缺的为人,又怎么会对我动了心思?事实就是如我所言,他只是失忆,等过些时候,病好了,自然会疏远我,也不会再记得我。”
小鱼儿似是消了些气性,言道:“孙丫头,你竟这般喜欢我大哥?可那江玉郎……”
“他死了。”我极冷静,语气也平稳如常,“万象窟中,你不是早已知道?江玉郎、孤苍雁、燕南天三人,为一本丧神诀,葬身山腹。”
“我知道,”小鱼儿也忽然丧气起来,语带低嘲,“只是不愿相信……”
二人一时无话。
等他放了我回来,我已向他多番保证,不会再打江无缺主意,也不会做破坏人家家庭之事。
小鱼儿得了此话,立时变得讨人嫌起来。一时说当我是自己人,终身大事他必定会给我做主;又说他家小虾也是不错,就是有些花哨,少年嘛,总是把持不住。
最后他道:“其实云儿对你……唉……”他话也没说完,竟是连番叹气,一点也不似他的风格。
小鱼儿临走前,倒是说了句诚恳话:“江云与他爹,两人都是实心眼,活得不自在。”
这时,月已上中天。
我一个人走在九秀山庄的庭院里,大片的花树,银屑坠地,月色与花香相得益彰。
忽然一道人影,挡在我脚下小径的必经之路。
那人是背身,身姿笔直而僵硬,显然不是在等我,而是一早站在了那里,倒是我闯了他的清净地。我正准备回头,耳边传来介于少年与成人的音色:“孙盈余。”
是祸躲不过,我深吸气,走回那人身边。
他比我高出大半个头,也是消瘦了许多,月色下显得肤色干净而微微惨白,鬓发上沾了些夜露,这一站,他似是站了好久。
方才还在江无缺客房中时,我新开的药方尚未写好,他便已按捺不住走出房外。
“江云,”我有些怕他,也深知自己怕的是什么,“你今日态度实在不好,那人是你爹,你一点也不关心?”
“我们许久未见了吧?”他冷笑,“一见面,你便来教训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转过眼,神色冷漠地盯视我的眼睛。他与江无缺不同的是,他身上有一股很沉稳的坚毅与果决,并在适当的时候,心狠手辣。细长且稍稍上挑的眼形,这一点更与铁心兰肖似。
“我没有不信你的意思。”他这话,指的是我对午时那一幕的解释。“我爹,”他又问,“可还好?”
“并不好,”我直言,“他的亲生儿子也不愿见他。”
江云不再说话,皱起眉来,又变作仙云栈上寡言少语的模样。
“你们怎么会来到此地?”我没话找话问他,“万象窟之后,你们为何不回仙云栈或是桃花谷?”我想的是:武林大势未定,小鱼儿莫不是还有什么后计,要与九秀山庄联手?
江云却答:“有人负伤,需要几味稀罕药材,只在九秀山庄才有。”
这倒是怪事,苏樱医毒皆精,是什么样的药材,她手中竟会没有?又一想,小鱼儿早年于慕容九闺房中见过几款药草,便是当世神医万春流都遍寻不果。
“受伤?”我再问,“是谁受伤?”
江云沉默了一阵,随口答了个字:“我。”
我要扯开他衣袖把脉,却被他避开,“若是未好,此时怎会站在你面前?”
“你可是在万象窟中受伤?”
他不愿多提,只道:“早已过去。”
我以为他是怨我不关心他,这时有一串匆匆脚步向这方走近,江云忽然神情一冷,问道:“谁?!”
九秀山庄的庭院说小不小,我此时的位置,一是被小鱼儿拐带,二是我信步走来,所以我并不知道这里离哪端更近一些,只知道大把的家丁丫鬟,却没有人自这条道上经过。
这时,便见森森树影后跑了个婀娜人影出来,那人长发垂肩,纱裙覆到脚踝,白臂裸/露在月光下,如珠玉粉藕,竟是这山庄中的大小姐黑惜凤。
黑惜凤一见我二人霎时两眼放光,焦急忙慌飞扑而来,也不顾三七二十一,拖着我的手便道:“快跟我走!”
我被她弄得手足无措,由她拖着跑,江云跟在身后,没有出声制止。
一路上半个人影都无,也不知这大小姐是否刻意回避,只知很快抵达一处卧房前,房门由外上锁,雕画精致,显是女子深闺。
江云脸上的不自在,充分证实了我的设想:这里是黑惜凤闺房。
“我在此处等你……”他对我道,一句话还未说完,门那端便传来一串惊心动魄床倒柜塌的巨响。巨响间,还夹杂一阵阵某人相当熟悉的痛呼□□。
“是江瑕!”江云瞪向黑惜凤,那漆黑眼瞳几乎都要冒出火来。“你做了什么?!”
黑惜凤被他瞪得一阵哆嗦,我却等不及答案,一脚将门踹开,这锁上得结实却终归是摆设,门内果不其然,就是我所设想的狼藉纷飞。
江瑕抓挠着身体在地上打滚。确切来说,他这种反应,是并不知自己痛在哪里,却全身都难受得厉害。
我走上前,因他翻来滚去无法近身,只好叫江云来捉住他手脚,当看到江瑕满面赤红,瞳孔都已放大,心叫不好。
“他全身滚烫,你对他做了什么?!”我去问黑惜凤。
对方有些受惊,却到底挂得住面子,细声道:“也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是什么?!”我失去耐心,但起关键作用的仍是江云一道眼神。他只制着江瑕,冷冷向黑惜凤一瞪,便叫那身娇肉贵的大小姐低下姿态,乖乖答话:“不过,不过吃了些烈虎丹……”
“烈虎丹是什么?”我起初还有些茫然,当听到“恶人谷”中的“天吃星”,霎时间恍然大悟。那必然是不错了,当我还在恶人谷之时,便知道天吃星独门秘制一种江湖上万金难寻的金枪不倒丸,即十粒能买下半个城池、造价斐然的壮阳药!
“你莫不是疯了?!”我当时第一感受,是想不到九秀山庄低调多年,原来如此有钱。
第二个才想到江瑕,这人说不定还是童子之身,看他面颊绯红、细喘叠叠的模样,哪能抵受住药力?
“烈虎丹,”我问,“还剩多少?快拿来给我瞧瞧。”
黑惜凤竟为难起来,“早已没了,只剩个瓶子。”
“瓶子也行,给我!”我只觉得这药昂贵,他们一行人往日是去过恶人谷几次,但顶多弄来一粒两粒,谁曾想,那瓶子递到我手上,赫然便有只酒壶般大小。
“这……”我唇角抽动,“这是装了几粒的烈虎丹?”
“也并不多,”黑惜凤答,“十七八粒。”
咣——瓶子被我摔碎在地。“快!”我叫,“这庄中不是有个冰窖?快将江瑕送去那里!”
黑惜凤听我这话,反倒不急起来,转了身往里间走,只听一阵细碎声响、门户开启的声响,便见江云两手抱起江瑕,起了身,大步步入屏风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