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第七十五章(1 / 1)
黄金古剑。
擦去一层灰、一层尘,剑身密密麻麻全是精细所刻的铭文。我在见到它们的一瞬想:是谁这么无聊,不将精力用于锤炼利刃使其精益求精,却花心思来刻下这洋洋洒洒无计量的文字——这文字刻得仔细,一斧一凿,全见工巧,只可惜我一概也看不懂。
江无缺上前一步,开始试力。
第一次宝剑纹丝不动,第二次弄出了几道异响,第三次金芒大作、光华万千。
我本在激动不已,绝处逢生也算人生大喜,我虽前一刻说自己一无是处、亲人已逝、万念俱灰,但到底是活着比死了好,惊喜过后,却只见眼前黄芒变作一副异象:烟云飘绕,三千翠微,只在那最高的一座山头,一名女子,青衣彩霞,腾云而降。
画面一转,是男女交颈相依之景。
再一转,已是一片洪荒密雨。
一名男子,或许是我迄今所见最令人惊叹的男子,银翼披甲,威如天神。他有一张并不是多么美艳俊俏甚或完美无缺的脸,却有着这世间任何一张脸孔都无法比拟的强势,很倨傲,却也悲悯。
这里是一处战场,落于男子身上的雨水顷刻化作蒸汽,他在与一名异类交战。每挥出一剑,剑锋便会划出数丈的锋芒,如漫天金屑,却在这如许锋芒之中,男子的面容一寸寸变得冷漠,那是一种不似人类的冷漠,比起人,更像上古的神。
最后他胜了,斩了那怪物首级,手中的剑却断了。
如我所料,我见到了宝剑重铸的情景。仍是这一男一女,女子说:它再不是天界神剑,此刻,它是你姬轩辕之剑。
男子看向女子的目光,并不是特别强烈,却让人心中有一丝微微的动容,那是一种只消一眼便能知道他在意的神情。偏偏这种目光,顷刻间已被万滔火光尽噬。
女子化身旱魃,受世人驱赶。而那个人,便是以那一日战场上的冷漠与她道别:你助了我,我却不会因你、去辜负我的子民。
熔岩、怒意、恨怪、永生永世都未曾品尝的心寒……封印打下的一瞬,就连我这个局外之人,都能切实地感受到那股不甘与颤栗。
被最爱的人背叛,原来不论她是神、天人、抑或普通凡民,那种令心中一切信念崩毁的痛意,全都一模一样。
连这个人世都被扭曲,却又在一瞬间,幻影变作现实,我看见眼前高涨的剑芒,那么多情景,那么漫长的爱抑或是恨,原来只在我睁眼闭眼的一隙之间,成为传说。
砰——剑芒打在我胸口,重重一击令我飞撞墙身,吐了一口血,颓然落地。
自然,这一声紧跟着又是一声。
“江无缺!”
我被撞得七荤八素,他那边,手中所抓巨剑已然失却光彩,人被高高抛至半空又砸向塔壁,落下的一瞬受另一次重创,俨然无力爬起。
我到他身边时,见他一动不动,手指紧紧握住剑柄,还以为他是昏了过去。
将他身子翻转,才发现他闭着眼、眼皮下颤动得厉害。嘴唇发抖,牙关咬得极紧,似是着了魔入了障,又似经历一场剧痛,拼力忍耐。我想起自己方才那一眼所见万象,料想他是遇到了相同境况,受剑气影响,萌生出幻觉。
但他的情况,又委实比我严重得多。
表现在,他许久都无法清醒。
无论我是叫他、拍他,越到后来,眉心越是紧蹙,面色一点点灰败下去,气若游丝。
“江无缺你不能死……”我以金针刺穴,另一手为他输送真气,他在我几乎崩溃时猛地张开眼睛,那眼瞳深黑,没有一丝光芒,与此同时,他大叫了一声:“青儿!”
青儿。
是我未曾听过的名字,但我很快就确定,它是天女的名字。
江无缺此刻的情形很糟,不单单是受了剑气反噬内伤加剧,他此刻整个人仿似跌入了他人的梦境,但那个梦境中没有我所经历的怨与愤恨,相反的,是一股寒彻人骨髓的哀默。
怒与伤恸,这本是轩辕剑上的两股情绪,分属于天女与黄帝。
但我又实在看不懂男人,黄帝为族人弃天女,他只是做出了选择,算不得错得离谱。但他如果能在选择时露出那般漠视的神情,我以为,他也不会太过伤情。
只是如今来看,江无缺会变得如此严重,是因他的心境与那梦境融洽地合在了一处。或许我该如此理解,这世上男人的忧痛,大多随愧疚而来,比女人的情殇更甚。
是时,我也只喜欢过两个男人,受过一个男人的骗,有一些执念。却不太能理解,为一个人去放弃全世界、抑或为了这个世间去放弃一个人,那其中,除去痛,另有一种东西,千万年也不能将其消磨。
青儿。
我将手放在他手里,他却再不曾叫那个名字。
轩辕剑被我取出,恭敬地摆在塔内一隅。
一直以来,对于这把剑的记述很少,只说它是天地间最强力量,所以比起丧神诀,它的魔力应该更能叫那些追逐者痴迷。
所幸,蚩尤一族没有将它的下落宣扬,众人也不知道,丧神诀下面,竟是轩辕剑。
我想过,既然来了,就该把它带走。
但我连自己的下场都不知道,江无缺为了拔这把剑,如今已虚弱得只剩一口气息,我若要背着他找寻出路,就再拿不动这把百斤重剑。
后来,江无缺也没有清醒。
我将他绑在自己身上,两个人一直在地底打转,有水,却没有食物。
直到我找到一个蜂巢。
去苗疆之前,殿主对我说起一些野外求生的法门。他说走封闭之处一定要点起火烛,还说蜂蜜是这世上极少数永不会变质的食物,即便是在一个千年古墓中见到它,都可以立刻拿去果腹。
殿主他,其实教了我许多事。我的武功,许多见识,对医对毒的理解,小鱼儿教了我一些,我自己学了一些,他指点了一些。
直到现在,我也不愿去想他是否死了,就像江无缺所言,我宁愿相信他与我爹各有际遇,此刻早已逃生。
至于蜂巢中搜刮的蜂蜜,我没有吃,留下来,隔一段时间喂江无缺一些,他若吃不下,我便用嘴帮他。
这一日,我们终于走出地底,也是这一日,江无缺唯一一次醒来。
我记得自己有些累,将他平放在身后休息,自己去坐往一块大石上望天。
这时太阳还没有出来,四周全是裸/露的黑色岩石,寸草都不长的地界,很凄凉。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更觉得自己即将迎来极限,我不是武林高手,不能吃苦,耐力不佳,这几天都是咬破手腕喝自己的血,喝得好像真的钟意上了这种味道。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极微弱却清晰的人声:“盈余。”
我不敢回头去看,我知道不太可能,但我很怕他是一种回光返照。有时我觉得自己很不适合当大夫,不认识的人不会主动救治,认识的人,又从来都不够理智。
身后的人叫我盈余,说他做了个梦,一睁眼,我们已经安然无事。
“原来不是梦。”他的声音竟也有几分气力,重伤之人说话都爱磕绊,他却顺畅得很。
“苗疆时,我本想寻一日带你去看日出,你总爱扬着头,我想,你喜欢站在高处。”
他或许是刚醒,话中的条理还有些诡异。
我却不能说,其实我从来只爱俯视,直到那个人要我抬头去看。却原来不论低头抬头,别人眼中,孙盈余都是一个不愿安于现状之人,殊途同归。
我回过头,见江无缺迎着光线一笑。
阳光已经有了,不是太明亮,乌蒙蒙一片。
“你拿到丧神诀了吗?”他问。
我本已做好准备去宽慰他几句,说他如果身子不爽也不是大事,说沿路已遇见几户人家,不久便会进到市集。我甚至做好准备去对他笑,却因他一个问题只抽动了一下唇角。
我提醒他,丧神诀已随殿主的一条手臂长埋万象窟,他却也不觉得自己健忘,只好似放下心中大石般道:“那便好……”
我猜想,他定是在黄帝与天女的南柯一梦中发现了什么,但那不重要,丧神诀三字此时听来无比刺耳,我已不想再提。
“你看那处的山峰。”他指的是极远处根本难以辨认的山峦,“若是站在上面,所见景色,定与现在不同。”
“那上面全是山岚云雾,”我回他,“什么也看不到。”
他笑了笑,“既看不到,为何非要攀到顶点?”
他说的是我。
我知道他不是想要嘲笑我,只是在试图告诉我:站得越高,摔得越惨。他这种人,历经世事,什么都有过,什么也都失去过。在他眼中,我无疑是个参不透名利输赢的人。像他,天生清醒且清高,一般这样的人,最看不起别人世俗,该是贵重的东西不愿去珍惜,偏偏那些钱财地位,又死都舍不得放手。
我就是一个俗人,越是求不得的东西越想要,越是高的地方越想去,人只能活一辈子,为什么不能去最远的地方,看最好的风光。没错,丧神诀不单单是我爹想要,我也想要。
我并不是喜欢把所有人都踩在脚下,也不是要俯瞰众生。我只是觉得,如果你决定做成一件事,就该尽最大努力去争取;既然是一早定下的目标,就不要左顾右盼,更不能回头。
那才是最初的我,后来做了孙盈余,成了大夫,觉得人应该知足常乐,身强体壮才最是要紧。
全都没有错,不过是所选道路不同。就像我常常觉得殿主可怜,但或者对他而言,此生除了报仇,他再找不到更有意义之事,他可能一点都不开心,但他抽不出身。
看不透、并不一定比顿悟世事卑贱。
但每一次在江无缺面前,我总觉得自己是一个嘴脸难看的小人。
“盈余。”他却说,“你从不认为自己有错,我便也从未劝过你什么。我知道你想要得很多,但一个人,若什么都不想要,也就无谓活在世上……陪你同来这里,是知道即便阻拦,你也必定不会甘心。你想要你爹做天下第一,你爹想要,你是否也想要?我更愿见那双手救人于危,但那是你的手,我不能为你决定。一路以来,我防着你去害人,更未主动帮过你什么,我知道于你而言,这不是裨益而是监视,但却是我唯一可做之事,我无法帮你,因此站在一旁陪你……”
他扬起手,手指慢慢触到我的衣缘。“想过么,今后要去往哪里……”他笑了笑,“你这般聪明,一定知道,出了这万象窟,你我间就再不存任何瓜葛……我们成过亲,却只是一时权宜,你不必念着那些虚情假意,我也不会介怀你所施手段。我已发誓,日后见到心兰云儿,必会诚心补偿,所以像此番与你说话,已是最后一次……”
“或许我们此刻,就到了作别之时……”
“你骗我。”我打断他,“若是告别,也要等我将你带进城内,抓了药,治好你身体。现在算什么?你怕我不能将你活着带出去?江无缺,你是怕自己拖累我!”
他摇头,“我不会寻这种藉口。”
他的气息很急,即便他能将先前一番长篇大论说得极是完美,而那种惨白中微微潮红的脸色,却是骗不了人。
江无缺素来忍人所不能,我知道,他再是快死,也不会对我说什么临终遗言。
“我不会让你有事……”我把头贴在他胸口,“我孙盈余要救的人,绝对不会有事!”
“我知道,你不喜欢认输。”他有些困难地抬起一只手,似是安慰般轻拍了我的手肘,“其实,我也觉得,山上的风光,总比山下的要好些……
“别再说话了。”
“……所以一定会有这样一人,陪在你身旁,去往最高之处,看最远景致……但那个人,绝不会是我……”
他的手落下来。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脸上干干的,连哭都哭不出。
他所躺的岩石,脑后已经溢出一大滩血,我知道,拖是拖不下去了,但我这双他口中施医救人之手,却在眼睁睁看他濒死之际,无计可施。
……
那一日,我是如何将他带出死域的?
我只记得,我听到了一段很聒噪的对话:
“滚开啊死肥猪,姑奶奶就要被你挤死了!”
“不识好歹!本王可怜你,才将蕴神珠让出一半给你养命,你却来嫌挤?!况且这蕴神珠空间为心境所化,你若觉得它大便大、小便小,本王看你是心胸太窄,才会觉得挤迫不已!”
“什么大大小小!这颗破珠子一路滚,滚得姑奶奶/头都晕了,再大的地方也不够你跟我滚作一团!”
“那要怪谁?原先在若湖怀中,本王已事先警告你不可胡来,你偏就不听!”
“说什么死肥猪,你丫在我若湖姐姐怀里占便宜,如今倒来恶人先告状!”
“你——!”
“死肥猪来啊,又要吃了我,本姑奶奶怕你就不姓胡!”
“闹够了没有?!看那处,可见到一男一女?”
“见到了,一男一女两个死人。”
“可觉得眼熟?”
“是有些眼熟——呀!云哥哥!”
“不是,他是江无缺……”
自此,我再没听到任何声响。
但我仍是活了下来,江无缺也没有死。
却总也无法醒来。
得蕴神珠内两个妖魂相助,我与江无缺无比狼狈地离开万象窟所在那片荒岭戈壁。我将他带往北方的一座小镇休养,我试过各种方法,却只让他呼吸平顺,脉象不浮不沉、不迟不数、不细不洪……他脸色回转少许,苍白之处多了一丝微微的血色,他周身的伤口在以无比缓慢的速度愈合,连脚上的骨裂都已长好……我每日在心中祈祷,下一次走到床前你就要醒来,在日落之前醒来,或是在明日黎明未至时,求求你,醒过来……
两月过去,春已渐暖。
这里离边关不远,风若从那里吹来,自是凛冽得很。
摩迦罗与胡瑛是一对冤家,他们屈身的蕴神珠,无论放在哪一处,都吵得人暴躁不已。
摩迦罗这一世再无从得见天日,胡瑛却是那日火眼限界用得欠妥,命不久矣,因此才临时寻了个滋养之所。她若嫌挤,也可以自行遁出,但她每日与一只猪吵得不亦乐乎,也未见她脱身图个宽敞。
蕴神珠从来都被我搁在床头,里面并无日夜,也无需睡眠,我晚晚被那二人吵得不得安寝,却奇怪他们怎么就无法将江无缺吵醒。
一段时日下来,江无缺的大小事宜由我一手包办,好在他从头到脚,我也没有哪一处陌生。
比较愁人的是生计问题,我需要许多药材辅以治疗,但我从不知道挣钱那般困难。
以前见江无缺因我一个处方节衣缩食,心里从来不做同情,顶多问候他一句:活该。
他也要吃东西,但我请不起厨子,下不起馆子,自己动手的结果,便是不自觉要想一想许久前竹舍中的殿主。我总是在许多莫名的空隙间想起殿主,我半瓶子水的手艺,第一次就献给了他。我发现自己为江无缺改变了许多,我不会把菜再烧成黑色,我想叫殿主也尝一尝。
后来手头变得宽松,是因我学奸商倒卖了一把药材。冬末时价低的草药,到了初春就变得有用起来,其实即便它没用,我也不介意耍点手段,例如在井中投泻药,令自己的囤积变得水涨船高。
但我只参乎一下草药,不去学人家开门看诊。一来我这种黄毛丫头无甚保障,也没人肯看;二来我所有的时间,都消磨在为江无缺喂药擦身按摩,闲工夫少得很。
每日最多出一趟门。暂居的独门独院位于镇郊,以轻功来回,赶趟集、提两只鸡回来,不过片刻功夫。
活鸡是必须的,鸡血取来滴在蕴神珠上,给其中的小狐狸解馋。当然,猪也吃鸡,只是有一阵子狐狸闹着馋嘴猪肉,摩迦罗当即的反应是吼了一句:劈死你!
就这样继续着。
我记得自己在江无缺即将丧失心跳前,发了一个很毒的誓言,我说只要你活着,我再也不会强求什么。当然这誓言旁人听了一点也不觉得虔诚,但对我来说却已是放弃全部。
我没有回中原探寻万象窟一难的结局,一并耽搁的,还有我爹的下落。
我守着一个人,希望他醒来,于是终于有一日,我抱着一怀抱人参当归车前草,推开门,看到那个供两人安榻同眠或是打滚翻腾的大床,那个人,竟已在我不知不觉时,安静地坐起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