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第六十八章(1 / 1)
禁地中的光是青黄而凝重的,映着头顶那些浮动的雕饰刻纹,映在那人素色的白衣上,显得干净,气质温华。
他的五官极尽细致又极是英挺,少年时众星捧月的移花公子,众人夸他自持,谦卑并且平和,无大喜、无躁怒,但真正在想什么无人知晓,或许他本身的温润恭谨是个幌子,其实骨子里是个骄傲且与人孤清之人,目中的光芒亮若繁星,却藏得极深。
但那些,终归已是曾经。
长发已系,睡了一半起身,衣衫妥帖、不见凌乱。他此刻站在我面前,给我的感觉是平淡,凌厉之势已然磨光,只余圆润。本该是好的,人总要度过少年,走过青年,但迎来的是沉稳,却并不代表麻木。
他用一种很淡然的目光看我,半垂着眼,静静看我的唇角,又低下眼,看一眼我染血的胸口,再看向地上的伏尸。
“你受伤了?”他问。
我抬手,手背在唇角抹了一下,干掉的血迹,如今碎成渣滓。
“是别人的血。”我答。
“还与她废话什么!”身旁傀儡师忽然发难,他本是一条细颈被我捏在手里,如今骤然旋身,我要抓他,却被他两指扣上脉门。
江无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想也知晓,是傀儡师从旁推动。本身,傀儡师的轻功是绝追不上我衣衫一角,他想探我去向,只有仰仗江无缺。
他想活命,也只有祭出江无缺。
我一手被反扣着,令一手的脉门被人按着,未做抵抗,只听身边人道:“她已饮下尸蛊之血,不久便会蜕化异变,江无缺,你还要留她在人世造孽,还不相信她包藏祸心?!”
真好笑,江无缺,他可是我的夫君。
我没用多少力气,只是略微提劲,手腕一震便将傀儡师震退,紧跟着一个巴掌甩过去便径直将人掀翻——“盈余!”这时候,我听到江无缺短促的称呼,向呼声看去时,一脚已经踏上傀儡师前胸,只要略一使力,便会有人即刻爆胸而死。
“所有一切,我都会给你一个解释。”我向江无缺道。
他皱着眉,颊上有总也红润不起的苍白,眸中的墨色带着几分沉郁,没有张扬的风采,没有点漆似星的神韵,“你先放开他,”他缓声,“不要再造杀业。”
“别管我!”一人大叫,我却是听到这个年末最为可笑的一句抢白,脚下之人被我碾着胸口,竟还有魄力高呼:“快去看那石碑内容,若是被这妖女抢了先机,江无缺,你该知后果!”
“找死!”我脚下发力,却突觉一道白光闪现,江无缺已移形换位,拔剑出鞘,剑尖恰恰点上我心口正中。
那里血污了一大片,是教主死前的杰作,当五指化作利爪抓进心窝,我还记得那一刻剜心的疼痛。
持剑之人与我已是很近,他看着我的眼睛,眉心蹙紧,像再也无法舒展。
我同样看到他眼中的晕红,忽然生出一些后悔,是我骗他在先,是我向他焚香之中掺进迷药,他该是日日避着那些令人昏睡的药散,眼白中全是血色,看我将他当无知者耍弄,如今挥剑相向,倒叫我无从怨怪。
失神时用错了力道,脚下之人“呜”的一声痛呼。
“孙盈余!”便在这时,江无缺终是变了脸色,语调变得冷漠,看我的眼光也极为生硬,“我念与你夫妻一场,但你还要再杀几人,还要执迷不悟至何时?!”
我摇头,本想辩解,却觉心下一痛,低头去看时,先前流血的心伤已然被剑刃刺穿,剑很薄,带着冬日里凉凉的白气,很快又入肉半寸,血水随之涌出,将夜行衣黑色的布料染得粘腻,血钻入衣下不见颜色,唯有一滴,落在地上,我与江无缺之间。
早该动手了……躺地的傀儡师终算欣慰。
但我只觉诧异,未觉出多少疼痛。
“你为了救他而刺我?”我指着傀儡师,看进江无缺眼睛。
他的眼中没有后悔,若是有,也是后悔这一剑刺得不深,手很稳,到底是握剑的手,一剑穿心,不见半分动容。
“被你得到丧神诀,你打算如何对待小鱼儿与燕南天?”他问我。
“离开苗疆之时,你预备如何处置我这个绊脚之人?”
“日后万象窟中相遇,你会否放江云与江瑕一马?”
一连数个问题,我无言以对。
“为何骗我娶你?”他最后问出,“为何要骗我铁心兰已死?”
脚踝剧痛,我分心去看,傀儡师竟已抓紧时机,一柄短匕抓在手中,狠狠刺入我脚腕深处,我并非没有怀疑,这人如此轻易示弱、被我踩在脚下,最终的目的还是要激江无缺恨我,他成功了。
上下夹击,我后退一步,脊背抵住赑屃石身,一脚格外用力,才算稳住身形。
“你疯了。”我看着江无缺,“这人的话你也去信?他是何人难道你不记得,傀儡师,擅催眠,最好蛊惑人心,你却听他挑拨,你宁愿信他——也不信我?!”
话落之时,面前端剑的手又向前送出半分,嚓的一声,长剑穿胸而过,剑尖抵住硬石,我自觉唇角有血线流下,才真正感觉到痛。
是锥心的痛,腕骨、噬心。
“无需他来挑拨,”他却道,“我有眼睛,会自己去看。”
“哈。”我觉得好笑,手在身侧握拳,“你看到的,便是我孙盈余该死,你江无缺眼中,我便是大奸大恶、不死不足以谢天下之人?”
他不声不响。
“是谁……是谁说昔日寒暑相伴,感激不尽?”我竭力去看他的眼睛,“是谁说孙盈余,那些陪伴不只是陪伴,凤鸾之意原为夫妻,是谁要结的亲事,是谁立下誓言娶我为妻,是谁?!”嗓音嘶哑,我原以为自己要大叫出来,但原来被一剑贯心是那般之痛,连气都使不上来,连最简单的喘息都无法顺畅。
我抬手抓住剑刃,手心被剑锋割破,抬眼,看对方那张形状优雅的嘴唇,微微开合,他的视线半垂,终是开口,道:“对不起。”
被人捅一剑,如今捅我的人向我说对不起。
“我的大小姐,” 傀儡师不知何时已清爽起身,站到我与江无缺之间,“你是当真看不清,还是色之一字早已堵住你全部心窍?”他一抬手,指着面色惨白却平淡的握剑之人,“他根本、就未曾记起过与你同偕相伴的往昔之情,在他眼中,你、我、江玉郎铁心兰,都不过与任何人一样,没有半分记忆,你却要寄望这样的他与你顾念旧情,真是好笑!”
“你说什么?”我在一怔之后几乎失声。
傀儡师挑眉,“不错,是我动的手脚,傀儡术解开的同时我便一并洗去他所有记忆,但我是为了帮他,八年间心神受缚,他若记得那些往事,多一分记忆,便多一分错乱疯癫的危险。那时你来禁地为五仙教主办事,我便利用时间帮他重塑记忆,不过我可没有骗他,潜入仇皇殿将主人与囚犯玩弄于股掌的飞雁山庄大小姐,将好好一个人当作傀儡支使驱策了八年,觊觎万象窟宝藏,不惜将其妻儿牵扯入局,连女子矜持与清白都不顾,也要与有妇之夫成亲、以此来成就自己的计划,小姐——”傀儡师眯眼笑起,刻意加重了语调,“属下可有漏了哪里,可有说错哪里?”
江无缺的脸色,随他所说每一个字,而一分分阴沉。我终于恍悟,原来一开始时那般陌生的眼光,危急一刻也没有第一时间挺身而出,不是因为江无缺初初醒来,而是那时他的眼中,我本是一个素不相识之人,不单不识,甚至在知晓一切之后,冷眼看我如何处心积虑去骗他,花招百出说我倾心于他,那些谎言,在这个人眼中,该是何等可笑。
“如此说,”我问,“你向我求亲,也只是将计就计的一个计策?”
“自然是。”傀儡师代答,“你却不知,要说动他来娶你简直令人心力交瘁!可还记得他突然失踪,那正是因为他与我意见不合,我追上他,将他劝服,费尽心思与口才,为他拟了篇求亲的说辞,还为他找来世间罕见的凤鸾金钗赝品,如何,小姐可还受用?”
我一用力,将插在胸口的铁剑生生折断,那一声刚硬脆响,令三人的眼光同时一变。
一剑入心,血却不再外流,伤口即便痛得厉害,却没有毙命之势。
是尸蛊之血起了效用……傀儡师微微皱眉,江无缺却已将断剑垂下。
“我只问一句,”我道,“你是如何劝服他的,是什么理由,让他答应娶我?”
我看到江无缺握剑的手,指节白得发青,他低着眼,并不去看作答的傀儡师。
“很简单。”那人答,“若是被你成事,最先受害的是谁?是小鱼儿铁心兰燕南天,那些才是江无缺至亲之人,他若想保护他们,便该知己知彼,娶了你,才能知晓你每日在他枕侧做些何事——我却想不到,你连他都防得谨慎,这五仙教主死而复生,若不是江无缺从不信你,我倒被你蒙骗过去。”
“原来你时时刻刻都在防着我骗你?”我看向微微垂目的握剑之人。
他皱着眉,半晌将眼光抬起,说了一句:“盈余……”
我忽然觉得这道声音无比讽刺,如此亲昵的称谓,那日暮光时告白,相惜之情,顾念之好,报恩偿债,原来都是骗局……我总是在骗他,总是在每一次说谎之时心生愧疚,却原来最易受骗的人其实是我!
低下头,专注去拔身体中的断剑,这一剑,他是要取我性命的,不是恨我、兴之所致刺一剑来玩,而是早已做好决定,像我这样的妖女,助纣为虐,害人无数,尤其,我威胁到他重要之人的性命,即便他不记得他们,但傀儡师说的是对的,要护燕南天、要保小鱼儿,就要除去我,还有我身后的飞雁山庄。
三人俱都沉默之时,我暗中将手掌贴向身后石碑。
十成内力,碑文、连同驼碑的赑屃受力胀裂,由小及大,越来越多的碎石溅落之声,待傀儡师发现不对,却已是裂纹横生,再无阻拦回天之力。
轰的一声巨响,碑体爆碎,尘土尽时,一道人影落在纷乱的碎石之间,恰巧是已死的教主边上。皮肉尚且完好,只衣衫残缺不及蔽体,一头灰白夹杂的长发,双目紧闭,正是教主口中受她迫害的前任教主。
看样貌,最多三十岁的年纪,皮肤生得细腻,五官极是端正,这样一个死人,无声无息,却叫人看了觉得栩栩如生。他忽然张了口,我以为要是诈尸,却自那张口中,嘶嘶一阵声响,爬出只通体殷红的幼小蜘蛛来。
我不怕虫子,但极毒的尸蛛另作讨论。不经意时,捂着胸口后退一步,到了江无缺边上。那蜘蛛初出人体,起先有些找不着方向,安静片刻之后,径直向我脚边爬来。
我连退两步,反是江无缺挥手将我挡在身后,迈步再落下,一脚便将那尸蛛踩爆。
我惊异地扭头去看,他也正好向我看来。他的脸色不好,不为别的,是我毁了有关万象窟机密的石碑,大有玉石俱焚之势,而他也已一剑没入我要害——两人此刻,立场清晰,再无需惺惺作态。
傀儡师仍是挑拨,要江无缺取我性命,不可错过大好良机。
而他身后,先前诈尸未成的前任教主,已然缓缓起身。
躺在地上不觉得,当那个人完全站起时,才发觉其身形高大,一身灰发披散张扬,站在傀儡师身后,圆瞪着一双眼,却是没有瞳仁,只有那一对翻吊着的眼白。
江无缺上前一步想要示警,被我一把拽住衣袖扯回了头。他回头时眉心蹙起,衣袖自我手中抽出,而同一时间傀儡师已传出惊呼,被人高高举过头顶,随手一掷便砸向地面,痛呼失声后即刻昏死过去。
我自然懂得什么叫落井下石,江无缺想要走近救人,“别去!”我将他扯回,“那半尸是百毒催成,又有一身积怨之气,活活被封入石碑二十年,你打不过他,他不是普通尸人。”
江无缺看我一眼,却只撂下一句:“你先走。”便一人不知死活迎了上去。
我站在原地发怔,这是怎么了,为一个傀儡师不惜舍命相救,对我、却是刀劈剑砍,恨不得往死里招呼。难道还真有什么差别待遇,失了记忆因此出现雏鸟情结,将第一眼所见之人当成亲人,即便我与他交拜同枕,却原来都比不过那人于耳边吹出的几缕小风。他怎么知道傀儡师没有骗他,他就那么相信他?!
我转身欲走,脚步却决计迈不出,即便他不记得我,他却仍是江无缺,变成今日这样,是我害了他。其实当一个人全无记忆醒来,面对错综复杂的谎言,他应当每一步都走得极不容易,而他终于做出决定将我除去,我该怪谁,他吗?
回头时,便见江无缺赤手空拳与人缠斗,虽身法高明旋走若游龙,却绝对是落入下乘。移花宫的武功路数极其精诡华丽,出手优美,招式狠辣,赢、是赢在内力精纯,着力巧妙,既能四两拨千斤,又融会移花接玉的借力打力。偏偏这一次,他所面对的不是人,对方有九牛之力、挑山担河之能耐,那些武功路数已然收效甚微,更何况江无缺手中没有兵器,一把断剑还早已被打落在地。
“让开!”我大叫一声,袖中的一整副化尸针,九九八十一枚,一枚不差,齐齐掷出。
这化尸针淬有剧毒,能将尸化水,但对方是半人半尸,便不见得好用,我这一招百花齐放,完全是抄袭唐门的暴雨梨花针,只求一发过后扰了对方脚步,再容我一举上前,将江无缺拉出战圈。
“你疯了吧你!”我一手拉住江无缺往来处扯,一边还要分心辨别那前教主动向。此刻怪物的狂性已彻底被引出,见物便毁,出手便是一个四分五裂。
我不明白江无缺为何要狂热地去救一个小人,正如江无缺不明白我为何那么坚决地想要傀儡师去死。“你们是主仆,”他道,“为何可以见死不救?”
我被问了个哑口无言。他再回去,已将华丽如莲静掌般的招式收起,白衣胜雪,挥手劈砍格挡,大开大阖,没有退让可言。胸口重重起伏,他喘息得厉害,而眼中的光却不见迟疑,这也能算狭义?我不懂。若换了躺在那方的人是我,他也会如此搏命?
“还不快将人带走!”我正发愣,江无缺却回头冲我大叫。
我赶上前去,见他又险险躲过一击,凌空翻跃,衣衫纷扬,缓缓落于高立的神像肩上,然而转眼间,数丈高的蚩尤雕像,却由底部、连根被翻倒过去。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既然他要救人——我走上前,手腕放在唇间,张口咬破血管。
血落浓稠,我知道那半尸想要什么,江无缺要救人,我便陪他救,若是死了,也总算一了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