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第六十九章(1 / 1)
我想过如果自己能够长生不老,总有一日要将身边人变得如自己一般。我爹心事未了,几年后却已是知天命的年纪,等他超越燕南天独掌武林,他应当希望有更长的时间去享用那份得之不易的硕果。
十年,二十年,如果我不会变老,江无缺修炼明玉功也会有超出常人的寿命,铁心兰总有迟暮的一日,我却能陪那个人年华老去,这便是私心。
我知道遇上奇迹不容易,那么多因奇遇而一步登天的绝世高手,他们的事迹却只在说部唱曲中流传,这一次我赌上性命,我并不怕尸化,与那些死不瞑目的教主一样贪心而无畏,只是我差一步就要成功,我能切实感受到身体中因接纳尸蛊之血所起的变化,却就在这时,我所在乎的人身陷险境。
如果我不去管那个鬓丝尽成花白的怪物,他将会在短暂的疯狂过后步入死亡,不是半尸,而是真正成为一具毫无灵魂的嗜血活尸。如今我将自己体内泰半的血喂食给他,可以令他陷入迷雾的神智重现清明,但我并不确定,能否将他救回。
这时候,我本已一只脚踏入永生的殿堂,但随着血管中的血自别人喉间汨汨吞咽,我又被打回了原形,或者,会变得更糟。
江无缺受了些轻伤,站在一旁,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我。那种眼神便是猜忌混杂疑惑,像一种俗不可耐的情节:我出剑杀你,为何你还要来救我?他那种人,心中必定又要涌起歉疚不安。
我是真的觉得他可怜,既然剑都拔了,就别在事后懊悔。他不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因此我更加好奇究竟傀儡师是拿什么样的话诱导他,让他来杀我。
不久后禁地开始出现小小的塌方,倾覆的蚩尤神像前并排躺着四个人,死去的教主,昏死过去的傀儡师,吃饱了血、一脸满足小睡的前教主,以及濒死的我。
江无缺站在这样的四人面前,眉心纠结。他不愿将任何人留在这里,死无葬身之地也是一种罪过,最终他决定将人同尸体一起带出禁地,我还小小感动了一把,他毕竟没有丢下我在这里自生自灭。
但运尸不是一件简单的工作,驼起三个再抱起一个,我在他怀中,听着他一路上的气喘嘘嘘。
“如果想要大家都活埋这里呢,”我睁开眼道,“那你就继续。”
通道走剩一半,落石如一场轻快的细雨,他闻言稍作迟疑,便将两名教主放在了路边。
禁地的出口连通一道山崖,江无缺救出两个,旋身又马不停蹄去救另外两个。
他不怕我跑了,他应当也不会在意,我在这段期间只做了一件事,便是使出吃奶的力气,将昏迷不醒的傀儡师推下山崖。他能摔死吗,能死吗,能死得透吗,后来我就一直在想这种问题。
江无缺见到我时便问傀儡师在哪里,我指着还算垂直的崖边,“推下去了。”
这一瞬间,我在江无缺脸上看到许多情绪交杂的精彩表情,他先是惊讶,再是焦急,寻不着人回来,便似有些气恼。
不过这些情绪都消散得极快,我看得出他以最短的时间做出新的决定,而后向我走来。
“终于要动手了?”我问。
“我不杀你。”他果真只将我抱起,“你带我去万象窟。”
我靠在他怀中,半晌之后竟是哭笑不得,“江无缺你可真无耻。”
他睫毛极长,目视前方,也是半晌之后附和:“说得是。”
……
五仙教中一人一尸被江无缺丢在山林深处,他也没有要回头取行囊的打算,而是直接脱下脏污不堪的外衣为我裹在身上,抱着我,靠着非同凡响的脚力与身法,急速地远离这片林海纵横的苗岭,往北而去。
真正轻功卓越的高手赶路是极少骑马的,因为千里马需得斥资重金,但日行千里对他们来说却是不在话下。
我被折腾惨了,因此连一分一毫挣脱吵闹的力气都没有。
第一日只走了半日,甚至连像样点的村镇都没赶到,晌午时路遇一间破庙,江无缺便出门捡来许多柴火,将我平放在火堆边上,任我自由生死。
我一阵发冷又一阵发热,他才去寻清水来为我擦身,我神志不清时便总想着对他说:“江无缺我真后悔喜欢你……”也不知道究竟说了没有。
等我再次醒来,天色又变得黑沉,火堆烧得还算旺盛,但火旁没人。
手腕上的伤被包扎妥帖,胸口的伤也被包了,我想着他脱我衣服的模样,手摸在心处,忽然一惊清醒过来。
我的金钗呢?
平日都是贴身放着,舍不得带出来给别人瞧,舍不得摆在别处,如今却摸不着了。
撑身而起,环顾四下破落的庙宇,好一阵茫然。
这是间山神庙,什么案台啊香烛啊都少得可怜,而江无缺与我根本没有行李,就几件染血的冬衣,再也没见着什么闪闪发亮的物体。
我伏在地上移动,边爬边摸索,全身被江无缺裹得乱七八糟的寒衣拖曳在地,也不知道找了多久,直至庙门处传来许多重物哗啦落地的声响,一双全是血污以及各种污秽的软靴出现在眼前。
“你做什么?”
我抬起头,看到江无缺有些难看的脸色,居高临下这般问我。
东西没找着,便也懒得理他,低头继续摸索,这次很快被他蹲在面前,挡去前路。
他皱眉向我伸手,“我扶你去躺着。”
“别碰我!”我终于有了力气来点情绪反弹,虽说有些迟了,“躺什么躺,等到了万象窟就永远躺下了,还怕躺不够?!”
火光来自我身后,江无缺的神色果然倦怠不少,脸颊也清癯凹陷上许多,眼下有大片的黛色,我比较怨念的是自己竟在这时关心他身体。他探身过来对我动手动脚,一边尽力为我掩好身上七零八落的衣裳,一边开口:“你别胡思乱想,我不会再伤你,先前那一剑是我想得岔了……”静了片刻,再补上句,“是我错了,对不起……”
他又来向我道歉,这也不是头一遭,一边胁迫我带他去万象窟坏我爹大计,一边说着不愿将我逼死。“你怎么不等我死了再说对不起?!”我一把推开他的手,反而令他越挫越勇,径自过来便要将我拖走。
“我让你放开我!”我彻底红了眼,拼命挥打他的手,冲他吼,“你当我是什么,想杀就杀,想用的时候说几句好话,就要哄得我把亲爹都卖了,江无缺你还是不是人?!”
他吸一口气,脸色阵阵发白。
回神时,他竟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人都要难缠,不依不饶,我已经尽了力拳打脚踢,他还能轻易将我制服,“你伤得太重,”他温声言道,“不可再受寒,否则……”
我见他低着眼,满脸郁悒之色,其实打我认识他,就极少见他自在笑过,如今更是眉间微凛,并不将眼光抬得高了,半垂着眼,像满腹心事。我忽然想到禁地中赏我一剑那时,他眯起视线,神情冷峻得可怕,如今却来惺惺作态!
心中一痛,身子便似得了讯号,排山倒海地抽搐起来。这是不得长生却反食恶果的后遗症之一,发作起来要了命地抖颤,头痛欲裂,原是萎靡的身体忽然间就有了气力,推搡扭打,无所不用其极。
都是江无缺害的!我不能定义他有错,但我却无法不怨他。脑中反复涌现一种渴望,对于鲜血的渴望,江无缺并不知道,他还在极力安抚劝慰,我一眼瞟见他那张清瘦却色丽姝颜的脸孔,猛地一扬手,便扇了他耳光,脸颊瞬间红肿,他也不动声色,一一地受着。
我劈手夺过他手腕,低头便咬,皮下的血液吮吸入口,对方像终于明白到什么,不再出声,安静地任由我咬。
我觉得昏眩,人血早已吸得足够,却不愿停口,江无缺手腕上有一道极淡的香气,他是在脏污处都显得干净出尘之人,不似我这种凡人,满脑子奸险俗欲。
过后,他用一只手轻拍我后背,问我:“方才你在找什么?”
我放开他的手,低哼一声,什么也没说。
他却以为自己没听清,又问了一句:“什么?”
“凤鸾金钗。”我道,感觉对方稍有僵滞,我咧开嘴笑,抬头瞪他一眼。
他失血后的唇色更见苍白,却是温和地回视,问我金钗原收在什么地方,何时不见的,最有可能会落在哪里。
我一概说不知道,他抱我放回火堆边上,为我裹好一身寒衣,其实他身体冰冷,全身能御寒的衣物早已脱给了我,只留一件薄薄的单衣打底,一抬手,手腕便赤/裸于穿堂的寒风之中。
将捡回的干柴添进火里,不知何处得来的野果摆在我手边,做完之后对我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回头去找。”
我盯着他齿痕昭然的手腕,他看了眼,扯去块布缠裹几圈,瞬间便有血色将白布晕红。
江无缺说走便走,我吸过血觉得身体好了许多,于是在心底冷笑,要我带你去万象窟,做梦吧!金钗找不到便不要了,这人却是绝不能再落入他手中。
这般想着,也确是极力逃了,然而逃了大半夜,黎明前的一片竹林幽地,头顶呼啸声至,一道白影落入影绰的黑夜之中,我终于,还是被他堵住了去路。
江无缺站在我面前,手上拿着经已寻回的凤鸾金钗,印象中这金钗仿制得极其精细,一点都看不出是伪造品,但就像我曾经以为的那样,假的便是假的,永远都不会变作真的!
“你要去哪里?”他声音平和地问我。
墨竹陪衬在他身后,枝枝傲雪,节节干霄,便像这人无可比拟的君子性情,他真的是一个君子,分得出好恶对错,辨得明是非敌我,他对人温和如朗日清风,只除了我这种妖女。
我走近一步,晨曦前的黑暗,江无缺在黑暗中安静得难测。
我终于看清他的脸,削瘦疲怠,视线极淡。
“你放了我吧。”我软下语调,“你知道这全天下人都在梦想着丧神诀,他们不是已经去了万象窟、就是正在奔赴万象窟的路上,你出苗疆随便抓个人都能告诉你方向,甚至能与你结伴同行。”
“但他们并不知晓万象窟中真正藏有什么。”
我警戒顿生,江无缺此语,代表他已经猜出许多,而我却只有在心底哀怨:就算知道万象窟是天女的封印之地又如何?我至今仍看不出这道信息对于寻宝一行有何裨益,只除了多一层神秘,几千年的传说,他们还真以为自己能再见天女?还真以为自己能从那些神话中得到什么?简直胡扯!
当然,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总以为你掌握得比他多,无甚公平。
江无缺有意无意间,避开我诚心讨饶的视线,“你伤重在身,”他看着我的心口,“一个人又能走去哪里?”
“这就不劳江公子费心了。”我错开一步,关键之时却脚下一虚浮,险险地要跌倒在地,身旁一道搀扶,江无缺将我架得极稳。
他架住了便再不放开手,我摸向腰间早有准备的鱼肠小剑,这剑本是藏在靴子里,江无缺没脱我靴子,倒是没有发现。
我用剑尖抵住他咽喉,他低眼看我握剑的手,说了句:“盈余……”
我像被人揭了伤疤又淋滚水,瞬间暴躁:“谁准你这般叫!盈余是你叫的吗?!”
他脸上再没有任何神情,唇色发白,眨了下眼睛,便将称呼换去:“孙姑娘……你非要与我动手不可?”
我有多久没听江无缺叫我孙姑娘了?!低喝一声,扬手便朝对方直刺过去,但我这点功夫,又没了内力,又周身挂彩,如何是他对手?他只守不攻,我却节节败退,越打越泄气,无论如何都刺不到人。人说嗜血之人最易狂躁,我到最后真已不是在打江无缺,而是在借着挥剑胡乱发泄,一通乱砍,百步之内的苍竹便全遭了秧。
晨雾渐起,落木肃杀。南岭的竹子与中原似乎没什么不同,也是空心,也是满身的气节,一株株被我斩断,狼藉一片。
从始至终,江无缺便站在边上看着,没有任何举动,直到我自己累了停下。
跌坐在地,不久后,头顶被一片阴影遮蔽。
我连眼皮都懒得抬,他身上穿着我丢在破庙的寒衣,这时脱下为我裹好,还带着体温,让我早已麻木的肢体一暖,霎时便心酸了起来。
弯身坐到我近旁,他轻叹口气,我偷眼看他时,他正望着一地枯竹出神,感觉到我的视线,便开口:“你原有这般大的怨气。”
“废话!”我瞪他一眼,“我砍不着你,当这竹子是你,恨不能五马分尸!”
他点头,“但这竹林并未得罪你。”
“表面君子,私底小人,太阳底下生得一节一节以为自己虚怀若谷,实质上无情无义霸占土壤养分,身旁作物一概不生、赶尽杀绝,这样的败类,还不该砍?!”
江无缺“啊”了一声,像是听到什么极古怪的说法,片刻之后却是莞尔,露出一个干净苍白的笑意。他笑着伸手,将落在自己面前的竹叶捡起,手腕纤细,手指白皙修长,他将竹叶拿至唇边,缓慢地,吹出数个音调。
寒风习面,二人坐在狼藉的圆心正中,不多时,晨光铺展,远处旭日高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