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西风败,绛衣改(1 / 1)
面前的女子依旧是冷若冰霜的面容,脸上疤痕犹是凝结血迹,衬得她越发形容清冷。下一刻,她手中的剑“嘭”地一声断成了两截,断刃掉落在地,她双目一合,笔直地朝着赵辛宓倒了下去。
女子浑身是血,因为寒冷、因为疼痛,迫不得已地痉挛。赵辛宓将早已破碎不堪的大氅披在她身上,用力地抱紧她,恐惧、不安,害怕她会因此离去,泪水迅速落了满颊,而她只是紧紧拽住赵辛宓的衣袖,克制不住地颤抖。
怀中的落玉子规早已沾染了不具名的血液,含烟缓缓启了眼帘,双瞳渐有涣散之势,当目中映入那样一株玉色的带血药草,她的眸色骤然一亮,深深掐紧手中冰冷的雪,忽的一松,无力挣扎。赵辛宓更是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
赵辛宓只觉心内疼痛难耐,巨大的愤怒夹杂着失落,她握紧匕首,扑到早已停止呼吸的雪狼身上,一下一下,冷血无情地捅进去。雪狼的尸体依稀抽搐,狼血溅了她一脸,而她仿佛失去了控制,双目失神,手下用力,眼中的泪不消一刻停止。
含烟重重地咳出一口血,却似释然道:“雪狼喜群居,我们虽然杀了这几匹狼,难保不会引来狼群,快走吧。”
赵辛宓一瞬怔了神,忙丢了匕首,看一眼四周环境,却似耳边狼嚎。她急急去扶含烟。
含烟轻松脱离了她的手,笑道:“赵辛宓,我是让你走啊。”那是她为数不多的一抹笑意,如昙花一现,转瞬蹙紧了眉头,一阵咳嗽。赵辛宓急掩她胸口,温热的血液落满她的手,她只更加用力地将含烟扶起。
她此刻内心无比恐惧,害怕含烟已经放弃求生,而她同样害怕自己会放弃。赵辛宓紧紧搂住她,“不,含烟你不能死,要走我们一起走!”这一刻她的手触到的身体那样冰冷,血液很快凝固,剩下一道蜿蜒的痕迹,仿佛只是恐吓,又仿佛垂危之夕的苟延残喘。
含烟已疲惫地合上了眼眸,“赵辛宓,你怎么还如从前一般聒噪。”
你怎么还如从前一般聒噪。我第一次遇见你,你倚在马车的门框上睡得香甜,口中迷迷糊糊地念着些词句,我不大听得清楚,只隐约记得有“长安”二字;我第二次见到你,你唱着一首赶马调,这真是我听过最难听的赶马调,我捂着耳朵都感到别样难耐;后来我再遇见你,你会惧怕我,你不再说话,可是你银铃般的笑声总会不经意地传入我的耳中,许久许久,染着明媚的光...
此时的雪地中一片狼藉,两个血色的身影紧紧相依,你不是你,我不是我。大雪肆虐,飘零无度,呼啸的大风席卷半空的雪片,鹅毛大小,落在衣衫上,落在带血的伤口处,迅速凝结。而二人似乎已经习惯这种冰冷的痛觉,沉默着让白雪满头满脸覆盖,青丝变银发,红妆换素纱。
“一早我就告诉过笼香,不要与陌生人这般亲昵,她偏是不听我的。长安此行,我们最大的错误,便是遇见你。”带着长相思的你,带着明媚笑靥的你,若没有你,又怎会横亘出这千交万错的麻烦事?
赵辛宓小声地道着歉,尽管她知道,她所做的一切无济于事。
“你知道公子为何不亲自问你长相思之事,而是径自差遣我去到怡浆吗?”含烟慢慢望向她的眼眸,少了几分戾冷之气,多了几分柔弱无助。
“他不想伤害你。从一开始他就害怕伤害你,他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他的秘密,犹恐你受到牵连,即便是后来他知道你不是梨笙夫人的女儿,他的难过,他的失望也从未在你的面前流露。他从来只将痛苦藏在自己心里,他不是无私,而是近乎固执地自私,所以就连他要死,他也等到最后一刻告诉我们...”至此含烟又咳了一阵,她侧过头去,不肯将血沾到赵辛宓的身上。
“含烟你别说了,我们走。”赵辛宓再试图去扶她。
含烟倦然垂首,笑道:“其实,落玉子规救不了他的命,我们都只在自欺欺人。勉强争来两个月的生命又如何?不过是一具不能活动的空壳子,看着欢喜罢了。”
赵辛宓怔了一会儿,凝着眼泪的脸着实狼狈。含烟又道:“可是很多时候人就是这样,总以为牢牢握紧就不会失去,可是握得紧了又怎么样,再柔软的东西也会变了形状,原本欢喜的,却也没有得到。”
她的眼眸望向悠远的天际,那里只是一片苍苍茫茫的天际,而她久久地凝视,忘乎所以。
那个地方是皇城长安,那里有一位笑笑姑娘。笑笑姑娘不爱笑,可是每当她一笑,哑巴能开口说话,跛子能跛着腿跑好几十里,人都说笑笑姑娘前世定是一朵含笑,那样迷人的笑靥,似是阳春三月娇蕊一点。笑笑姑娘不爱笑,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不笑,同样的,没有人知道她又为什么笑...
含烟的视线渐渐变得模糊,声线也愈发清浅,耳边不断转换着男子与老妪的声音,意识游离在虚空与现实之间。
含烟,原来你就是笑笑姑娘。
含烟,你为什么不笑了呢?
含烟,不要哭,哭起来就不好看了...
……
赵辛宓觉察到这一刻的恐怖,她哭着唤含烟的名字,努力留住她薄弱的意识,而她终于醒转,只是有气无力地推了赵辛宓一把,“我素来不喜与人交际,这回子反倒啰嗦起来了,你走吧。”
“含烟...”赵辛宓痛苦地摇着头,“不可以放弃,我们一定能一起回去的!”
远处传来一声狼嚎,一只雪狼站在山丘上仰头长嚎了一声,绿幽幽的眼珠子透着凛冽的光。赵辛宓欲扶含烟,含烟只是缓缓说道:“快走,我可不想同你一起死,到了还要听那么多唠叨。”言罢是漫不经心地一笑。
赵辛宓笑不出来,只觉双目酸涩难挡。
雪狼在慢慢靠近,银白的皮毛那样光滑,色泽饱满,示威一般地冲着二人叫嚣,引来渺远的狼群的应和。
含烟借着赵辛宓的支撑站立,手中重拾了那把断刃,说道:“不管听到什么声音,不要回头。”
赵辛宓却是拽着她的衣袖久久不肯松手,“要走一起走,我不能丢下你!”
含烟挣开她的手,一阵掌风使力,强行将她震出去几步,“你我今日本就是为他而来,谁活着不是一样,为他而死,我甘心情愿!”一语罢,她以身翼避赵辛宓,“若他还能醒来,告诉他,含烟没有死,她只是回了花都。”
雪狼的气息直扑人面,健硕的狼逼近重伤累累的人,胜负已不消分辨。赵辛宓狠拭一把泪,跌跌撞撞地跑开,身后是含烟的一声厉喝,她没有回头。野兽疯狂的撕咬声,扑倒在雪地中的钝击声那样深刻,一下一下比之心跳只疾不徐,忽然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叫扼住了她的脚腕,赵辛宓终于鼓起勇气再看一眼:
雪狼的利爪按在含烟的胸口,瞬间勾出殷红的一块内脏,赵辛宓用力掩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音,她的泪和着指缝间的血汨汨地往下流,而她只能选择视若无睹,雪色中的奔波的身影无力而无助。
*
赵辛宓跌跌撞撞跑回济生堂,已是筋疲力尽,伸手推门的力气,整个人跌了进去,近乎昏厥。
房中二人大惊,笼香急忙将她扶起,看到她一身冰冷的血水,心内不由发怵,“福伯,快取储翠膏来。”福伯闻言急急奔走。
赵辛宓此刻极尽狼狈,衣衫破碎,发髻凌乱,浑身可见伤痕处处,因了落玉子规的效用,伤口处的血多已凝固,只是绛红的疤痕不甚好看。
“笼香姐姐,对不起...”赵辛宓还未说完已是泣声,“...含烟...死了。”
闻言笼香眼眶中立时泛了泪花,然而她似乎早料得是这样的结果,只作不在意地查看赵辛宓的伤口,耐心询问间,泪水落下也毫无察觉。
赵辛宓心内越发愧疚,流着泪将此行遇狼诸事说与笼香听,而她似乎在听,又似乎没在听,低垂着脑袋以为能掩盖此时神色哀伤,温热的泪滴落在赵辛宓斑驳血迹的臂上,滑开一条更长的痕迹。
“笼香姐姐,都是我不好,若不是为了救我,公子不会把最后一株落玉子规给我,若不是为了救我,含烟不会情急之下将雪狼杀死,让最后一株落玉子规被毁掉,都是我...是我害了他们,是我害了他们!”赵辛宓泣不成声。
笼香没有安慰,抱着她颤抖的身体,越发用力地将双手箍紧。其实在含烟离开的时候她就猜到,此行成功的几率不占多数,可是含烟偏执,即便知道会如此,她也不肯放过最后一刻能保留他生命的机会,如今她果真是因他而死,而他却并不知晓。
赵辛宓慢慢来到清弄的床边。此时他尚在昏迷之中,面容憔悴,神色恹恹,即便盖着几重锦被,身上的温度只会愈发降低。赵辛宓将他已呈现乌青的手贴在脸上,瘦弱不堪、骨节分明的手咯得脸上生疼,仿佛他的肌骨全都带着透彻的冰冷,不经意间,便要卷走余温。
她轻声唤着他的名字,唤了几遍又改口叫了六一,而床榻上的人没有分毫动容,气息平稳地仿佛已经不存在。赵辛宓默默流泪道:“你的含烟死了,她不让我告诉你,可是我好怕你会知道,我好怕你会遇见她。六个一,醒过来好吗?”
屋外风啸,雪打寒窗,屋内静谧地只剩下轻微的抽泣声。
“小宓不愿看到你这副模样。你是小宓心中的六一公子,一折扇,一红线,一含烟,一笼香,一琴一公子,那样风华无双,那样出尘不染,小宓喜欢听你弹琴,喜欢看你笑,喜欢和你一起赏天边的一轮明月,你起来呀...”她无力嘶喊,像是忽然间想到什么,摇着他的身体说:“你莫不是忘了,你还欠我一个承诺,那日我们下棋,你还欠我一个承诺!你看一看我,我只要你醒过来看一看我!”赵辛宓痛哭。
不知是错觉还是真实的触觉,赵辛宓感到被自己捧着的瘦削的手隐隐有动作之势。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颤抖着,很微弱的频率,几乎不被察觉,赵辛宓杏目大睁,努力想要唤醒他,却再没看见他有何动作。
笼香要替赵辛宓包扎,她不肯答应,絮絮叨叨地同床榻上没有知觉的人说着话,一面是笑,一面又在流泪,分明冷得浑身发抖,却又抱着那人的手不肯松开。笼香强行要将二人分离,赵辛宓哭着求她罢休,身体早已虚弱不堪,还在苦苦挣扎,笼香见得心疼,却也拿她无法。
赵辛宓道:“笼香姐姐,你便由着我吧。我的这条命是他救的,而今他要死了,索性让我与他一起死,也省去了我余生难安。”
“你这...”笼香心内焦灼,粉唇生生咬出血来。
“有我陪着他...”赵辛宓抱着他冰冷的身体,低低地吟。
笼香又是气又是急,自顾自地骂道:“疯了疯了,疯那一个死了的不够,现在又来一个,横竖我也不活了,大家一起疯!”言罢她冲出门去,福伯关切的话语全被甩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