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白如练,绕寒烟(1 / 1)
被风雪覆盖的长安城格外生动,仿佛因为拥有这个世上最干净的色彩而骄傲,仿佛远离了世俗尘嚣,茫茫天际与一目的白雪相连,看不清远处宫阙的红墙黛瓦,分不出山峦起伏与茅屋披雪,最是清清白白,一色沉寂。
赵辛宓在雪地里走了许久。至于此时,地面积雪已经完全铺陈了道路,一步迈下去,积雪直漫上鞋面,冻得脚趾都有些麻木。好容易到了济生堂,将门一推,满屋子风卷残云一般,急急掩门,仍抵不住此刻翻飞的架势。天气诡谲,实在难耐。
彼时济生堂只倚竹与静枝捧着暖炉坐在屋内,皆是郁郁面色,相对不语,赵辛宓不过询问了一阵,便急急往后院去,静枝本欲跟随,倚竹因听得福伯的话,如何也不肯放行,小丫头也只好撇着嘴坐了回去。
房中只笼香与福伯照看,室内亦是凄风苦雨,景观消沉。笼香坐在他床边小心地呵着他的手,福伯一阵焦灼地踱来踱去,赵辛宓出现时二人分明眸色一喜,却在看清来人之后又黯淡了下去。
床榻上的人容颜与先前有异,布满菟丝纹理的脸涣散成紫青色的大片痕迹,越发难堪,双目低垂,眼帘都泛着紫青,而被笼香紧握着的那只手却似冻得发紫发黑,弗一看要以为是没有生息的死人尸体了。
公子...
赵辛宓急问:“上一回我去时他不是还好好的,怎的忽然之间变作这副形容?”
笼香也顾不得抹泪,又将他身上的几重锦被和衣裘紧了紧,“他哪里是好好的,不过是默默忍着罢了,连日里渐趋严冬,本想着可以顺势在长安城寻一寻药,却不想公子气血攻心,怕是熬不过这几日了...”
福伯重重叹下一口气,赵辛宓亦是心惊,才靠近他床榻,便觉一阵阴寒之气渗人肌骨,她试图接过笼香手中正替他暖着的手,只感到比露天霜冰还要透彻的凉,心也随之凉了几度。
赵辛宓试探问道:“便只有落玉子规可以治吗?”
笼香颔首,“公子得的是子午蛊,当年师傅亲自种下的,一直以来都是靠落玉子规抑制体内蛊虫,眼下药尽了,亦别无他法。”
赵辛宓从未听过这种蛊毒,上一回清弄以落玉子规救她性命,因而她对这药有几分相熟。落玉子规性寒,只拣阴冷寒彻之地生长,且又有雪狼唾液浇灌,抑制蛊毒确有奇效,从前听纪老三言两语提起过,此时不由是庆幸。赵辛宓道:“既是这样,我去找落玉子规!”
笼香与福伯齐齐望向她。福伯道:“你知道哪里有?”
赵辛宓重重点头,“我爷爷曾告诉我,他在哨子林北面的背风坡种下过一处落玉子规,眼下这般天气,若正逢时候,兴许能得来一株!”
二人听闻不由是喜,笼香道:“福伯,那里当真有!”
福伯道:“正是了,只是怕亦有雪狼守护,不好得手。”
赵辛宓听出些眉目,侧首纳闷,便听笼香解释道:“含烟正往哨子林去了呢。”
“那我便去同她一起吧!哨子林的路我熟得很,不用担心。”赵辛宓自作主张道。
笼香与福伯尚且犹豫,赵辛宓已是兴冲冲要出门去,忽的折身回来,从隔间的柜中取出一把匕首,放入袖中。弗一开门,刀锋一般的风刮在脸上尤其地锐利,她蹙眉低下了脑袋,小心翼翼地走了出去。
*
哨子林北面迎风坡尤是风雪呜咽,赵辛宓好容易扶着老木枯树挨到了背风坡,风雪尚有消减,因处于四面环山暗穴,阴气极重。
赵辛宓一面唤着含烟的名字,一面四处寻找。灼灼的白照得人眼睛生疼,大雪将一片苍翠茂密掩盖地毫无痕迹,赵辛宓只隐约记得那一处洞穴,眼下只能半是回忆,半是摸索。风雪中碧色的身影突兀而奇异。
远远地传来一声狼嚎,嘶哑而冗长,看不清狼所在的位置,凭声音判断,似乎就在前面。赵辛宓知道落玉子规的生长最是与雪狼相关,有雪狼的地方定然能有些眉目,只是雪狼凶残,近乎嗜血,若真有落玉子规,在狼穴中与狼抢东西,并不是件容易事。赵辛宓心内斟酌,从袖中取出那把短匕首,小心翼翼地靠近。
越过一处小山丘,赵辛宓终于见到了那匹狼。
站在面前的是一人一狼。浑身银白的狼,仿佛与雪色融为一体,四肢有力地扣在地上,随时做好了袭击的动作,它的眼珠子泛着幽绿的光,獠牙上还沾着晶莹的唾液,似乎对面前女子垂涎已久;而与它对峙的绛衣女子冷颜厉色,持一柄长剑,亦是做足了决战的准备,看见赵辛宓,她的眉心似乎用力蹙了一下。
此处地势极低,因了大雪积压,略略显出与周围环境的平衡。赵辛宓看得仔细,女子身后是一个偌大的洞穴,漆黑空洞,隐约见得内中幽绿的眼眸。不错,正是此处,爷爷种下落玉子规的地方!
“含烟小心!”
随着少女的一声惊呼,洞穴里的狼迅速扑到了含烟身上,尖利的爪牙勾住她的衣衫,很快撕成了碎布状,含烟凝眸举剑,一剑刺在了雪狼脸上,雪狼吃痛后退了几步,仍守在洞穴面前,长嚎一声,目光阴鸷。而方才的那匹雪狼调转方向,吐着长舌向赵辛宓逼近。
赵辛宓不敢轻举妄动,举着那把匕首,瑟缩着往后退去,雪狼似乎察觉到她的怯弱,直直逼近她,幽绿的眼神洞悉着此时此刻的环境,忽的仰头抖落雪絮,獠牙越发泛着渗人的寒光。
电光石火之间,雪狼有了跃起之势,赵辛宓吓得闭紧了双目,匕首掉落在地,迅速没入雪中。
只听得一声破剑之声,耳边迅速传来雪狼的痛嚎,再然后便是剑刃在风中挥舞的利烈声响、雪狼剧烈的喘息声、嘶嚎声。赵辛宓睁开双眼,看见含烟正被两匹雪狼夹攻,她的剑上沾满了血,手臂处已然鲜血纵横,两匹雪狼亦是染红了银白的皮毛,恶狠狠地盯着她,轮番前赴后继地发出攻击。
赵辛宓不知所措地站了起来,弗一惊,从地上捡起匕首,随后便眼睁睁看着一匹雪狼锋利的银爪覆在了含烟脸上,左靥至脖颈处瞬时蔓延出一道血淋淋的伤口,皮肉外翻,一片模糊。
“含烟!”赵辛宓意欲上前。
“别管我!落玉子规就在洞里,快,我支持不了多久!”含烟一面与赵辛宓说着,一面将剑刃刺向一匹雪狼的腹部,雪狼哀嚎一声,倒在了地上。
赵辛宓紧抿了唇,握着匕首的手越发用力,她一狠心,越过这厢对战的人与狼,匆匆奔赴狼穴。
阴暗的穴中无可照明之物,唯两只灿灿狼目,在一色黑暗中格外生动。赵辛宓小心凑近,终于勉强看清两只相偎的小狼:一只尚在睡梦之中,另一只小声呜咽着冲赵辛宓叫嚣,而那株落玉子规被小狼护在身后,孱弱地保持着它完美的身形,那么优雅,那么诱人。
赵辛宓举着匕首逼近,昏暗的环境下她的双目渐变模糊,而她紧紧锁住小狼身后的落玉子规,在不断靠近中,心跳剧烈,不能自已。
小狼尚不具备斗争能力,只是龇着牙冲赵辛宓低呜,幽绿的眼眸那样阴鸷,即使是才几个月大的小狼,那样与生俱来的阴鸷眼神,不由让人心内怵然。赵辛宓深吸一口气,大叫一声将匕首刺进一只雪狼体内,血立时溅了她满脸。小狼痛苦挣扎了几番,扭曲在地,呼吸伴着呜咽,可怜而可怖。
此时另一只小狼似乎是为之惊扰,半抬了眼皮子打量赵辛宓一眼,转而又合上了,赵辛宓不知它是困倦还是假寐,只觉得心有余悸,许久未能举步上前。
洞穴里的风飕飕而过,脚下的石子路尽显不真切的感觉,赵辛宓再次举起匕首,这一回,当她的匕首即将刺入小狼体内的时候,小狼忽的睁大了双眼,一口咬在了她的手腕上。
“啊!”赵辛宓惊叫一声,手中匕首迅速脱落,一阵尖锐的疼痛不可抑制地传递周身。赵辛宓强忍着剧痛伸出另一只手想要拽下小狼,结果小狼牙关不松,不依不饶地将獠牙深入几分,赵辛宓痛的眼泪簌簌滚落。
她用力地把小狼往地上砸,皮肉与地面碰撞出的声音那样深刻,小狼用力撕咬,贪婪地卷着嘴边的血,此刻饮血的狂欢弥补了皮肉绽开的疼痛,满地淋漓鲜血。
人与狼,同样带着伤痕,同样带着希望想要灭掉对方。
赵辛宓循着寒光摸到地上的匕首,用尽全力扎在小狼身上,腕上疼痛不减,小狼已是软绵绵地趴了下去。赵辛宓再次去掰小狼的嘴,这一回轻而易举地成功了,手腕上的骨肉险险被咬穿,她看着偌大的伤口,也无暇顾惜,迅速地折下了那朵来之不易的落玉子规。
洞外的冰天雪地早已凝结了一地黑红的血,女子屈膝跪倒在雪地中,勉强以剑支撑身体,她的唇角带着殷红的血,急促地呼吸,仿佛也带着如血一般的粘稠。两匹雪狼耽耽相视,分明重伤累累,狼目中竟是分毫不让的架势。
赵辛宓急忙上前扶住含烟摇摇欲坠的身体,含烟却是一把将她推开,说道:“不要让落玉子规触到血。”
是了,落玉子规疗血功效独特,且完全不受控制,若是不意触到鲜血,便会提前发挥效用。赵辛宓知道这一点,因而她只用另一只尚且干净的手折下来握着。
这时一匹雪狼已经注意到了赵辛宓手上的东西,一甩脑袋,直接扑到了她的身上,赵辛宓猝不及防,肩上迅速绽开一朵鲜红的血花,紧接着,另一匹雪狼也赶来撕咬,含烟一剑挡开,整个人伏在了雪中,半晌无力动弹。
赵辛宓痛得睁不开双眼,紧紧护住怀中的救命药草。雪狼扑到她胸前抢夺,口腔分泌的唾液旺盛,爪牙下闪烁着骇人的精光,她不敢乱动,害怕伤口流出的鲜血触到了药草;她也无法乱动,雪狼身形如同七八岁的儿童,覆压在她身上却如千斤沉重。
她感到身上的畜生声息渐渐清晰,它贪婪地呼吸,强硬地禁锢,试图将这一刻所有的生命毁灭。
痛,痛彻心扉的痛!
时间仿佛静止在这个冰雪妆点的世界。白雪如练,刻画下大片大片肆意盛放的红梅,看不清楚形状,分不清楚枝桠,只知道这一片红梅就这样突兀地盛开,是为了迎接什么?又或是为了纪念什么?
忽然,一滴血落在了她的脸上;
再然后,更多的血打在了她的身上——
雪狼长嚎一声,身后的长剑迅速贯穿了它的身体,赵辛宓大惊。
“含烟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