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红梅俏,雪倚窗(1 / 1)
接下来的几日里,赵辛宓陆续陪着赵亟去到旧日里的亲戚友人处,如何下定的决心。赵亟应是不愿让她看到自己低声下气示好他人的模样,只让她在马车内等候,赵辛宓颔首应允。每次见他归来之时,神色似乎释然,二人相视一笑,十指愈发紧扣。
近日天气古怪的很,才只十一月出头,零星竟有飘雪的架势,这天儿一日冷过一日,比往年寒气重了许多。国师掐指一算,摇头叹道:天龙卧榻,万木同枯。长安城的人悄悄在底下传言,说是皇上的病连日加剧,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黄昏的时候,一顶轿子停在了赵府门口,顶着薄薄的一层雪,落了满满一窗槛。彼时赵辛宓正要送赵亟出门,将一件深蓝大氅披在他肩上,小心裹紧,低声嘱咐了几句。轿中的人伸出一只素白的手将帘子掀开,抬眸凝视了一番无所察觉的二人,缓缓道:“如今看来,还是赵姑娘合亟少之心。”竟有一丝吃醋意味。
管家见状忙迎了上去,唤了一声单公子。单卿衣也不下轿,只这般好整以暇地望着门口二人,与其说二人,倒不如说是专心望了一人,这一回不是那少年,而是他身边的女子。从前倒没听得她与赵亟的风言风语,想是那人有意隐瞒,如今见得二人出双入对,好生匹配,隐隐妒忌中不免艳羡。
赵亟应是知晓他神色游曳,扣在赵辛宓腰间的手紧了一紧。其实他此行也正要去往南风馆寻单卿衣。南风馆那地方,赵亟从未去过,若非赵辛宓以那日之事强行要求他去,他是如何也迈不进那门的,眼下单卿衣主动前来,倒是省了一趟为难路。
赵辛宓虽是第一次见得单卿衣,但见他左颊那朵海棠花,早已心如明镜,冲着单卿衣笑了一笑,倒没觉出不妥。她以手肘暗暗捅了捅发怔的赵亟,这才使他上前,低声道:“寒冬逼仄,单公子不如到府上一坐。”
那手递至面前,单卿衣不过斜睨一眼,作了似笑非笑的形容,“当唤我卿衣。”已然是将细白滑腻的手搭在了赵亟手上。
赵府设有水榭歌台,下了雪景致更好。赵亟命人奉上茶水,便与单卿衣在水榭中说着话,此刻无笙歌萧乐,雪花落处细微碾压,二人浅酌清茗,远望去水榭台上一蓝一黄,煞是好看。
与此同时,尚在闲暇之余的赵辛宓做了一些绿茶饼。浔梅茶与绿茶饼最是良配,不过清淡的竹子酒古道瘦也是极好,送去与那老儿,必定会令他欢喜无比。赵辛宓不消支使赵十七,兀自搭上一件天水碧的大氅,捧着食盒与酒出了门去。
小巷中的风格外得大,卷着雪絮迎面倾袭,一路走来家家户户门檐上结了冰柱,时不时一阵寒风就能碎下来几支。赵辛宓本以为这般天气纪老必是待在家中,却不想敲了许久的门也不见内中有何反应,赵辛宓纳了一会子闷,将食盒放在了门口,独自离去。
然而她不过才在巷尾转了身,木门便吱吱呀呀地敞开了。
也不知是天气原因,还是生了病,粉衣女子的气色看上去十分不好,双目恹恹低敛,望一眼门口的食盒,又望一眼已空的街巷,掩唇小声咳了一阵。
今日纪老确实不在家中。汤氏的腿疾愈发严重,近来浑身浮肿,神智不清,纪老知她在长安无甚亲友,便去她那里照顾了几日,可怜见得她到了是无依无靠,不知还有几日存活。其实方才纪姝就在房中,本欲开门,听得赵辛宓的声音却顿住了脚,直到她与那熟悉的汀兰气味渐渐消散,她才起身出去。
纪姝不由是被风呛得涨红了脸,一脚将那食盒踢了出去,继而关上门。门庭冷落,她倒略略显出些快意。
*
回到赵府竟见得灯火通明,赵辛宓一惊,疾步上前,见赵亟阴沉着脸坐在那里,一群小仆手足无措地站着,场面极冷。赵辛宓也无暇抖落了一身白雪,迎着他走了过去。
“少爷,小宓姑娘回...”
赵十七一语未完,赵亟已经上前将赵辛宓拥入怀中,“你去了哪里,为何一声不吭就走了?”
赵辛宓怔了一怔,转而是笑。怀中的人温暖无比,而她却因在雪里走了一遭,浑身冷得发抖,她瑟缩着抱紧了他,忍不住在他怀中细细地蹭了一回。
诚然,少年此刻眸色尤为紧张,似乎是害怕她会因此离开,双手环抱住她,如何也不肯轻易松开。赵辛宓也由着他这般禁锢,再看一眼不语的众人,皆是释然神色,这才明白,一切是因了自己,不由是笑出了声,将此行悉数言说。
“我就知道,小宓姑娘不会走的。”赵十七道。赵亟没有理会他,径自与赵辛宓说道:“往后若有什么事,你只管遣了府上的人去办,不必亲自去。”
赵辛宓知他顾虑,笑着点了点头,亦是抱着他不肯松手。
这时便是赵十七不合时宜了,他问道:“方才少爷说要去云倦阁,一时不见小宓姑娘,便搁浅了,眼下天色尚早,少爷可还去?”
赵辛宓抬眸问道:“你去云倦阁做什么?”
赵亟也不答,从袖中取出一张折了几折的契书。赵辛宓展开一阅,惊了一阵,“你要把品湘楼卖给黛娘?”
“是请她代为打理。”赵亟换了个好听的说辞,“眼下我已无心打理它,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送了黛娘。”
“可那不是赵老爷为你建的吗,你怎舍得?”赵辛宓不解。
“都是些虚空的东西,有什么舍不得的呢?更何况黛娘比我更适合它,我又欠黛娘一个人情,正好还上。”赵亟淡淡一笑,几分洒脱。
至此赵辛宓也不觉有异,便提了与他同行。赵亟道:“出去又是一程风雪,你刚回来,便歇着吧。”说完也不待支使赵十七,让另一个小仆去备马车。赵十七心内有数,于是只陪着赵辛宓,寸步不离。
夜里赵亟回来的时候赵辛宓已经睡下。外面的雪似乎下得更大了,雪花敲打在窗子上,一下一下带着音律,似是催促着一片兴盛之景。今年的红梅开得早,枝桠上挂着雪片,十分耐看,赵亟却连夜命人将赵府的几株红梅全砍了,雪地里白茫茫一片,倒是干净。
赵辛宓朦胧间感到一只手正温柔地抚着自己的脸,她知道是他,唇角不自觉上扬。
“辛小宓,”他低低地唤。
赵辛宓睁开双目,看见他依稀带着霜寒气息的脸,她说:“我在。”
她的手抚上他冰冷透彻的脸,试图以掌心的温度温暖他,而他默默地吻了吻她的手,唇瓣尚带着虚弱,合上了眼眸。
“怎么了?”赵辛宓小心翼翼地问。
少年轻轻地摇着头,只将整个人依偎在她身上。赵辛宓不觉紧张,想要推开他,他索性将她揽入怀中,“让我再抱一抱你。”他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似乎还伴着一声长长的叹息,仿佛整个空旷的室内只这一声叹息,荡气回肠。
赵辛宓急追问:“你尚且说来,不然我现在就去问十五。”已然有动作之势。
“明天。”他说。
“什么?”
“明天我会告诉你。”赵亟说。
“可是...”赵辛宓犹是为难。
“不要说话。”赵亟将下巴支在她的肩头。他与她维持着拥抱的姿势,以致于她看不到此时此刻他眼底的黯然神伤。不要说话,让我好好抱抱你。
他们彼此都没再说话,时间仿佛静默在这一刻,他的温柔,她的顺从,他们的相依相伴,与这个叫做长安的白雪皑皑的城,共眠。
第二日雪势愈发地大了,鹅毛一般地沉浮,远望去一目惨淡的白。不过是从后院走到前厅,衣帽上落满雪,竟像个雪人一般。
赵辛宓醒来便不见了赵亟,四下里问了小仆,知道他是去了宋老那里。
“几时走的?去做什么?雪下得这么大,就不知道拦着些?”赵辛宓一连串的问题将那要答话的小仆堵得够呛,唯唯诺诺听她一顿好骂。
“少爷一早就走了,说...说是请宋师傅抄的经文差不多好了,他去取回来,晚间好烧给夫人,少爷还吩咐了...让小宓姑娘不用去找他...等...等雪势小一些再走...”小仆道。赵辛宓正欲质问,听得身后有人唤她。
“小宓姑娘,”说话的是赵十七,今日没有跟在赵亟身边,一本正经地站在赵辛宓面前,些许古怪。
赵辛宓也未顾及这变化,又说了他几句,“你也是糊涂了,这般天气任他出去,可知严冬渗人,回头着了凉...”
“少爷走之前有话留与你,说是昨儿夜里许下的。”赵十七暗暗忖度一阵,还是打断了赵辛宓的话。“昨夜少爷去云倦阁的路上偶遇乔少,他道是济生堂的那位公子病重了,问少爷见是不见。”
病重?赵辛宓心内一怵。
随之便听得赵十七道:“少爷说不见。”
似乎是意料中的答案,赵辛宓没有表现出太多惊讶。诚然她明白赵亟与清弄之间的芥蒂,虽是知晓了亲人情分,但是因为赵夫人的死,终归没有平息。赵辛宓也在此刻蓦然知晓,赵亟今日的离开不是为了取经文,而是有意躲闪,至于他昨天夜里那样温吞寂寥的言语,怕只怕自己对那人尚有用心,其实还是不信自己。
赵辛宓这厢心思云游,赵十七又道:“少爷希望小宓姑娘能去看一看他,他不想你留有遗憾。少爷也知道小宓姑娘一定会去,他嘱咐了等雪势小一些了再让十七送你。”
屋外的雪经风送入室内,依稀只有增大的情势,赵辛宓拧眉看了一阵,没有说话,也没做出任何反应。
赵十七咽了咽口水,方将自己心内藏着的一番话说出来,“连日里小宓姑娘照顾少爷无微不至,小宓姑娘的话眼下是最能令少爷动容的。其实小宓姑娘该是知晓,少爷今日是刻意躲着你的,他怕你逼他去见那位公子,即便他是夫人的胞弟。少爷尚有介怀,不可能轻易松口,所以,劳烦姑娘替少爷致一声歉,有什么不是也莫计较,改日十七定为他灵前点一炷高香...小宓姑娘!”
他话未说完,一抹天水碧的身影头也不回地陷入苍茫雪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