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月凛冽,檀香灭(1 / 1)
从来他都是衿贵的。长安城的人奉他做亟少,将最如火的热情他怀送去,将最美好的爱慕徐徐递之,家里的人宠着、让着,不舍得打,又不舍得骂,这突如其来的一个巴掌直接将他打得懵了神,就像好端端摆设在桌案上的青花瓷瓶子,忽的叫人失手给碰了,一声清响,碎了。
少年的目光阴鸷而锐利,仿佛要穿透面前女子的内心,他缓缓起身,一下子比赵辛宓高出了大半个头。他一步步逼近她,一点点将自己的气息覆压在她的身上,直到她终于不再固执地与他四目相对,他冷冷开口,一个字言简意赅:
“滚。”
赵辛宓道:“你既叫我滚,你又是以什么身份与我说的?赵亟?还是我的外甥?”赵亟没有说话。赵辛宓继续道:“若你是赵亟,你便是我心爱之人,你断不会舍得叫我滚;若你是我外甥,此时应是你滚回你母亲灵前,披麻戴孝!”
赵亟仰天大笑一阵,忽的单手钳制了她的下巴,另一只手顺势将她拉近了自己,“稀奇稀奇,我还是头一回见你这般锋利的爪牙。”他与他浑身的逼仄热度将她强行禁锢,赵辛宓试图躲闪,他越发用力地扣住她的腰肢,直将火热的胸膛贴近她的身体,赵辛宓感受到他手下不断加剧的力道,再一挣扎,他猛然间松手,赵辛宓倏然跌在了地上。
后背立时生疼,赵辛宓蹙紧了眉眼,只感到伤口处正在慢条斯理地裂开,渐渐渗出新血,染上她后背的衣衫。
“小宓姑娘!”赵十七急急唤道。
赵亟亦有所察觉,眸中闪过一丝紧张,见赵十七迅速将她扶起,他不动声色地停了动作。
然而这一秒的动容还是被赵辛宓收入眼底,她道:“你分明放不下我,却偏要与我争锋相对;正如你分明想要得到更多人的关怀,你却又把他们从身边赶走,你到底要将自己逼入怎样的绝境!”
夜风透彻的凉。
赵辛宓再不能克制,哭着抱紧了他,“对不起,赵夫人的死我们都很难过,可是我知道你比任何人都难过,我求求你不要压抑内心的痛苦,你这样只会让我们更痛苦,赵亟赵亟赵亟,你曾是那样的少年!”
你曾是那样美好的少年,拥有精妙绝伦的墨黑的眼眸,拥有醉人心扉的暖阳般的笑,你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是那么的生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的眼神那样阴晦,那样黯淡无光?你的笑不再如三月的春风,却似糜糜街巷穿堂而过。坏掉了,有什么东西悄悄地坏掉了。
他们就这样维持着僵硬的拥抱姿势许久许久,久得御香台上的女子,连带赵十七都消失地一干二净,他们也无所察觉。赵辛宓陆陆续续说着道歉的话语,声声哽咽,赵亟也不知是否听得,双目已然失神,只是在她的泪深深印在他胸前的时候,他慢慢抱住了她,指尖染上那一抹突兀的红。
赵辛宓的手小心翼翼拂过他泛了红肿的脸颊,因为方才的冲动之举懊悔不已。此时她看向他的脸,不再白净如玉,醉后的红染着病态的白,青眼沉沉,足见消瘦。她轻轻地吻了吻他冰冷的唇,一滴泪悄无声息地滑落,碎在星河弥漫的夜,如同此时此刻飘渺身形的月。
“从前我最是羡慕你与赵夫人母子情深,你一口一个好娘亲唤的亲热,赵夫人更是听得甘之如饴,而今她死了,你不在她灵前痛哭流涕,却在这里夜半笙歌、醉生梦死,你可知你伤了多少人的心,你可知赵夫人在底下该有多么的失望!”赵辛宓大哭。
赵亟只是低敛眉目,蜷曲的长睫下看不清此刻神色。
你为什么不肯哭出来,你将你的泪藏在了哪里?是随着那一场漫天大火蒸发,还是被你放进你母亲的棺椁?
赵辛宓胡乱触摸着他的脸,感受到曾精致的面容现了斑驳皱纹,感受到他眼底似有若无的痕迹,她的泪越发汹涌。“其实该死的人是我,公子不该救我,我本该死在陆缓歌的箭下。我自私的很,我宁愿你牵挂着我一辈子,我也不要你这样抛弃所有人!”
赵亟缓缓侧眸,目中是巨大的疑惑。
赵辛宓说:“公子便是你母亲苦苦等了十八年的亲人。那日他本欲离开长安,是我将他拦下的,可是我不知道陆缓歌一直跟着我,她要杀我,她在箭上涂了白魇散。陆缓歌确实是被公子杀的,那个时候我并不知晓,我昏迷了整整六天,醒来的时候已是赵夫人的头七!”
她用力地哭泣,将所能解释的误会悉数言语,她不可抑制地颤抖,痛苦、愧疚、呼吸急促。她知道她将一切说的太迟,她恨自己的无奈,可是此刻除了哭泣,她再没有什么能够救赎。“我...我真的不知道是这样的结果,我只是希望公子能与赵夫人相认,他们心心念念的彼此,再相见却是天人永隔...”
至于此,赵亟终于将一切明晰,他不知此时应是怎样的心情,唯一声怅然,显出了无力承受的形容,“原来如此,那她倒是死得其所了。”
赵辛宓怔然望向他,泪眼朦胧。
此时已近于后半夜,御香台上只他二人两两相对,赵辛宓望着他,他望着远处的长街灯火,灯火阑珊,无言以对。
“我娘亲一直想要见到他,而他迟迟不肯出现,现在我母亲死了,因他而死,岂不是了了夙愿?甚好,甚好。”赵亟寡淡地笑着,夜色中他的面容依稀分辨不清,只那对眼眸陷在无尽的黑暗中,灼灼地凝着光芒。
赵辛宓心内一阵泛酸,良久沉默,她听见身后少年索然萧条的声音。
他说:“我娘亲确实疼我,但凡我喜欢不喜欢的,她记得比谁都清楚,我有一处不痛快,心下受了丁点委屈,她哭的比我还凶,最后还非得我和爹爹一起去哄她。她知道我喜欢玩闹,怕我出去惹是生非,便让我爹爹为我建了品湘楼,她总说,在自己的地盘上闹事,任谁也是不敢欺负;她知道我喜欢喝酒,怕我酒后误事,便提议我与友人筹办诗会,三月一会,一会一饮,每一次都是她替我们寻的美酒,回到家中总备好了酸梅醒酒汤...我娘亲确实疼我,是我对不住她。”
赵辛宓徐徐听着,感觉到他声线的细微变化。
“二十一天,整整二十一天。我不知道人死之后是否会有灵魂,我只想问她一句,那场火烧得疼不疼?可是她没有一次出现在我的梦里。我的好娘亲,她一定是在怪我,怪我的自作主张,怪我的无能为力,可是只差一天啊,若能早一天,陆缓歌没有死,我娘亲就不必因此自焚,一切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她应该要恨我的,所以她不肯来见我,她不知道,纵然她是化身厉鬼来锁我的喉咙,我也会欣喜无比,可是没有啊...”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间或听得小声啜泣。他终于脱下了那件冰冷的外衣,他还是那个有血有肉的少年,他为他的母亲哭泣,在这个如寒冬刺骨一般的夜晚。
赵辛宓紧抿了唇,替他抹去眼角的泪,哽咽道:“所以你便要这样为难她,你想要逼她来见你,对吗?”
“是,我就是要让她来见我,我很想她。”他的回答伴着簌簌的泪,“我现在一闭上眼睛,满脑子全是那场大火,她在火中痛苦煎熬,我在门外看着她煎熬,整个房间烧成废墟灰烬,哪一个才是我的娘亲?”
我将双手放在尚有余温的灰烬上,每一抔灰都带着我娘的影子,我努力想要看清它们的形状,风一吹,他们齐齐离了我。我在灰烬中苦苦寻找,双手被烫起密密麻麻的水泡,我终于找到了我娘一直佩戴,断裂成两半的和田玉镯,饶是玉质坚硬的和田玉镯都断了呀...
一夜御香台,他们彼此都没再说话,间或听得赵亟的哭泣声,少女柔软的手掌抚在他后背的声音,酒瓶子在地上滚动的声响,西风吹动珠帘,碰撞出的清脆声响。至此安生。
第二日一早,马车停在了赵府门口。赵辛宓扶着赵亟从车上下来,见原先被赶出去的小仆丫鬟悉数都回来了,一行人恭敬站在门口,似乎也正等着他们归来,为首的是赵十七。先前的一切如同从未发生过,他们躬身唤着少爷,笑容随和,赵亟颔首,默然入内。
似乎是因了那一口存着衣冠的敞口棺材,室内如何看得都是阴冷的紧,赵夫人的牌位置于堂前,没有因为无人打理而染上灰垢,赵亟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双膝一软,跪了下去。赵辛宓替他点燃一炷香,看着他徐徐拜了三拜,脱下了那件张扬的红色外衣。
彼时赵十七已经吩咐底下人烧好热水,正要替他沐浴洗澡,赵辛宓施施然走了进来,“让我来吧。”她说,已然卷起了衣袖。
赵十七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直到赵辛宓接过他手中的物什,他才木木讷讷地朝门外退去。听得身后两扇门合上的声音,他忽然间一开窍,迅速退离了院子。
赵辛宓解下他一头如墨长发,五指为梳,轻轻理顺,将混有樨香的温水掬起,沐在他发上。她的手指温柔地贴在他头皮上,轻轻搔着,慢慢拉长动作,将凌乱打结的头发小心解开,将樨香的浓郁气味融进他乌云一般的发。赵亟安静地合上眼眸,眉宇舒然。
浴池里的水温凉刚好,她红着脸褪去他的衣衫,青葱的十指拂过他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不能分清那个微微颤抖的是自己的双手还是他的身体。
她替他梳理长发,为他戴上白玉冠,那应是他人生第一次的成人礼,由他的母亲亲自为他完成,可是这一刻陪在他身边的不是母亲,而是她。
她替他穿好素白的衣衫,一尘不染的洁净,没有任何藻饰。他在她面前全然是另一副模样,翩翩少年复又是翩翩少年,只是眉眼间少了几分昔日的玩味。
赵辛宓正替他将一块碧色的玉戴在腰间,他忽然握住了她的双肩,细长的手指圈住她后背的伤口,轻轻地问:“辛小宓,这里还疼吗?”
这个昵称,他已经很久没唤了吧。赵辛宓一瞬想哭,一瞬又想笑,索性是将自己送入他怀中,将掌心贴在他的心口上,“我知道,它比我更疼。”
赵亟沉默了。在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心腔格外用力地跳动了一下,没有来由地想落泪。
“我会一直陪你,三年的孝,我们一起守。”
少年望着她倔强言笑的面容,有一瞬觉得与曾经的自己那样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