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长安梦,几时休(1 / 1)
(⊙_⊙)回忆穿插的不是很好,慎入黄昏时分,暮色四合,冬日里的夜总是来得特别快。
纪老处理完汤氏遗体,便又回到了家中。彼时纪姝已是染病半月,倒不是纪老的药不管用,她自个儿心结难消,免不了面色蜡黄,体态萧条。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纪姝心下嗔怪这般天气还有来客,披了件单薄衣衫便过去了,纪老在身后唤,我去吧,纪姝没理他。
来者正是笼香,她出来的匆忙,未打伞,也未加披风,四目相对,她急问,纪老在否?纪姝是认得她的,侧身让道,没有说话。
纪老正束手束脚地温着一壶小酒,笼香一进来,二话不说便是双膝着地,“求先生救救我家公子吧。”
纪老与笼香他们不算相熟,然略有交集,面貌依稀记得,忙要将她扶起,“笼香姑娘快快起来说话。”
笼香不依,说道:“今日我便是要来求先生救我家公子的,先生救,现在便随我去济生堂;先生不救,我便在此处长跪不起!”
纪老哪里见过这架势,心内一急,忙说:“你...你这还怀着孩子呢,先起来!”
笼香眉心一拧,仍是不肯答应,“笼香知道今日此举颇为强人所难,但是能救公子的人只有您。公子昏迷之前千叮万嘱不能来打扰夏先生,可是笼香实是不忍,便是先生看在小宓面上,看在菟丝子夫人的面上,救救我家公子吧!”言罢是连叩了好几个头。
冷不防听得菟丝子的名字,纪姝一怔,转而去看纪老,见他神色木然,慌乱中要扶笼香的动作也停下来了。
“菟丝子?”
“是,”笼香道:“公子是菟丝子夫人的徒弟。”
纪老异常惊讶,忙道:“姝丫头,快去把我毛驴儿牵来。”
纪姝没有动。
纪老知她此刻懒怠,心内焦灼,索性自己去牵,纪姝又冷冷挡开了他,“爷爷,你且去披件衣裳,我同你一道去。”
“好!”纪老不消犹豫,忙不迭进屋去了。
入了夜雪势愈发地不可抑制,阵阵寒风剐人骨肉,生疼生疼。从前只在塞外受过这般寒冬,十年了,竟是头一回觉出长安城如此冷酷。
三人弗一到,见赵辛宓仍伏在那人床畔,身子蜷缩在一块儿,冻得瑟瑟发抖,福伯手中握着一件荼白的披风,颇有些手足无措。笼香认出来,那件披风是公子的,那日初遇她曾好意借过赵辛宓。
这边,纪老已是将赵辛宓劝了起来,她的腿已然麻木,勉强支撑,摇摇欲坠,笼香将那件披风取过来,为她披上,赵辛宓忙将它推开,“我身上邋遢着呢,不要弄脏了他的衣裳。”笼香听得心内一阵泛酸,掩面而泣,又从别处取来自己的一件绛色大氅给她。
赵辛宓见了纪老亦是落泪,她急向纪老求解子午蛊的办法,纪老只是劝她不要哭,纪姝分明望着她时眸色锐利,却只生生抿唇,不加言语。
纪老将赵辛宓扶到一边,然而她此时对他依赖的紧,知道笼香将他请来必定是有法子的,他走几步她便追随几步。纪老解开清弄衣衫,见他左侧胸口确是有个菟丝纹理,已经呈黑褐色,左侧胸口蔓延出的绛紫色藤蔓,直将整个人的肌肤覆盖,病态的灰白犹似不堪入目。
是她,真的是她!
原来他们第一次相遇时,他的直觉并没有错,他的身上有她旧日的影子!
楼兰楼兰,“她怎么就...去了楼兰呢?”纪老自言自语着。那一对浅色的眼眸深深凝望着那人身上的菟丝藤蔓,犹似怅然,犹是感伤。
她分明是说她要去长安,所以他一路追随到了长安,可是他苦苦等了十年,也找了十年,偌大的长安城,原来根本没有她的存在。仿佛这十年生涯无端做了笑话,她骗了他,到底,是恨着他。
笼香道:“公子所患子午蛊想来先生也并不陌生,便是先生当年研制的。那时公子体格薄弱,医生断言活不过十五岁,是夫人以子午蛊延续了他的性命,只是几年来夫人一直未能解得了子午蛊,勉强以落玉子规抑制体内蛊虫,再无他法。”
纪老默不作声。当年他研制子午蛊确是藏有私心,菟丝子向他询问制蛊秘方,他可以毫无保留地告诉她,至于解药,他不肯提只言片字。因而他是世上唯一能解子午蛊的人。
笼香又道:“那日定逸河初遇,公子便识出了,先生是西域圣手夏无踪。当初菟丝子夫人便说过,夏先生定然是在长安,她曾提过让公子求助于你,是公子不肯答应,这才耗到如今这般地步。”
见得纪老此刻双目失神,已然不在状态,笼香愈发心内焦灼,说道:“菟丝子夫人在楼兰王室待了约有八年,期间楼兰王封其为贵族,居于楼兰王宫,至于两年前去世,也将其墓修在了王冢。楼兰王待夫人不薄,还望先生看在他的面上,救公子一命吧!”言罢再次跪在了纪老面前。
赵辛宓隐约听出端倪,跟着跪了下去,“爷爷,求求你救救他吧,小宓知道你医术高明,你一定能救他的对不对?”
却是在此时,纪姝一举冲到赵辛宓面前,用力握紧了她的双肩,狠狠道:“你以为他的命是如何轻松便能救的?你是想让爷爷...”
“姝丫头!”纪老厉声喝住了她,“你别说了,他的命,我得救。”
“爷爷!”纪姝一瞬眼眶泛酸,“你分明知道,子午蛊只你能解。”只有你能解。以你的命换他的命,这世间再没有比这还要不公平的交易!
赵辛宓忽的抱住了纪姝的腿,“姝姐姐,从前是我不好,总爱与你争锋相对,全是小宓的错,你打我、骂我都好,我只求爷爷能救活他...”纪姝厌恶地将她一把推开,远山眉生硬地蹙在了一起,她道:“谁是你姐姐,我从来只有一个亲人,你算什么东西。”
纪老忙将赵辛宓扶起来,又是呵斥纪姝,“你这丫头,从来嘴巴厉害,少说几句不行?”纪姝没再说话,泪却是无声落下。
“小宓,爷爷答应你,一定救他。”纪老一面抹着她脸上的泪痕,一面浅浅地笑着,“不过爷爷有一件事要麻烦你。”
赵辛宓忙不迭自己拭泪,“爷爷你说。”
纪老道:“你去为爷爷打两壶酒来。不要醉金枝,也不要古道瘦,只要潦月街尽头杜老二家的桃花酒。”
“爷爷...”
纪老知她神色惑然,继续笑说:“你放心,爷爷说话一定算话。这般天气温上两壶小酒,着实惬意,回头我们爷儿俩正好喝一杯。”
赵辛宓重重点头,望一眼侧身拭泪的纪姝,起身走了出去。
“你们都出去吧,我一个人就好。”纪老说。
笼香与福伯都退出去了,只纪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纪老揶揄道:“你莫不是想学这解子午蛊的方法?无非是换血,只得是我的血,还是不要看的吧。”
“爷爷,”纪姝终于哭出了声音,扑上去抱住了他,“纪姝只你一个亲人。”你若是死了,你要我怎么办?
老人的手温顺地抚着她的发,笑着叹过一口气,不与她谈了前话,只另问道:“姝丫头啊姝丫头,你可知我为何将你取这名字?”纪姝只知他是想要劝服自己,没有应答,更加用力地抱紧了爷爷,生怕下一刻匕首划开他的手腕,他的血液枯竭,生机难觅。
纪老缓缓道:“我原是有一女儿,她母亲便为她取名这一个‘姝’字。”
眼前的画面忽然亮得透彻,仿佛晨曦初露之时那一抹璀璨的光芒。一圈圈紧勾的光影里慢慢走出来一个女孩,一开始只有四五岁的模样,扎着两只小角,蹦跳地可爱;渐渐地,女孩的身影约莫已至豆蔻,脚下也越发沉稳,笑容明媚,十分可人;而当她终于站在面前的时候,她的眉目间忽然染上了锐利的光,手中长剑不由分说指向面前的人,她说:“这便是你的道义,将自己的女儿送给匈奴王做药引?”
“匈奴王于我们恩重如山,姝儿是唯一能救他的人!”答话的男子声音急切,似乎想要更有力地说服她,却是激起女子更大的愤怒。
“我不管!姝儿是我怀胎九月生下的,即便是我死,我也不会让她死!”女子抱紧怀中女婴,犹是目光坚毅。
“阿萝!”
女子不耐烦再听,陡然出手,长剑毫不留情地刺向他,男子疾疾挡开,一阵刀光剑影,惊起尘埃无数。
“夏已,你若敢将我的孩子送去王宫,我立刻便杀了你!”
男子没有说话,他的手轻轻抚过怀中女婴娇嫩的小脸,几分疼惜,几分无奈。女婴无所察觉此刻危机,对着父亲甜甜地笑着,那样纯真、美好。转身之时,女子厉声道:“你分明知道,姝儿是我们唯一的孩子,我们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孩子了!”
脚步生生被绊住,男子深吸一口气,正声道:“我王救过我们的命,便是要我以死偿还,也不足为过。”扬长而去之际,身后是女子撕心裂肺的痛哭声。
“姝儿,”纪老低低地唤,将飘渺的目光转向了身边的纪姝,“我的姝儿才只三个月大,她不会说话,已经学会了笑,她对我笑的时候,我难过地想哭。我亲手把她掐死,浸泡在药酒瓮子里,我救活了我的王,也毁了我的家。”
我的家,我的妻子,我的孩子,一切都毁了。
“我曾种过一株经年蓊仙,十年了,只得那么一朵并蒂花,我便与阿萝分食了它,也便是那朵蓊仙花,让姝儿拥有了做药引的资本。现在想来,若我当初没动那歪心思,将蓊仙花留与医治我王,我的姝儿也就不必死了。”纪老长叹一声,沉默了许久。
他的耳边犹似回响着女子咄咄逼人的语气,如她架在他脖子上的长剑一般,只需再用一点力,就可以让他血管割裂而亡。
她说:“楼兰与长安,你选哪一个?”
楼兰与长安,你选哪一个?
他是匈奴人,无论楼兰还是长安,于他都属敌国,选哪个不是一样呢?她在逼他违背他的信仰。
“你若选长安,我便选楼兰;你往东,我便往西,我们此生都不要再相见,因为,我绝对不会原谅你。”她的声音那样决绝,转而收手,剑在地上划出一条直线,在他的跟前,生生隔开他意欲上前的脚步。
男子神色黯然,“阿萝,我们真的要这样吗?”
女子转身没有看他,冷冷道:“我选长安。”
长安呐...
那时她分明选了长安,可她却去了楼兰,因为她知道他一定会追随,所以她反其道而行,此生不见,此生长恨。
“姝儿,”这一回纪老唤的是纪姝,他道:“从前我与阿萝说好的,我二人的医术不授他人,唯骨肉至亲。可是她却收六一为徒,将医术悉数授之,她心底是将他看重的,她让他求助于我,是因为她知道的,我一定会救。”
纪姝至此没再说话。八年时光荏苒,她明白面前老人是如何的执拗,望着他银白的发,浑浑浊浊的双目,她只觉得心腔疼痛得厉害。
纪老径自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匕首,放在衣上揩了一揩,向着左手手腕用力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