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燃旧思,尽眷念(1 / 1)
没有人注意到赵亟是什么时候站在清弄身后的,只知道那柄长剑没有声息便进入了他的体内,胸口渐渐漫出殷红的血,迅速染上了怀中的紫罗衣衫。
清弄想要以手拂去衣上鲜血,却是徒劳。他深深地蹙了眉眼,长啸一声,强大的内力将体内的剑震了出去,赵亟亦随之倒地。
“公子!”含烟疾呼,闪身来到了他的身边。笼香见状大惊,收手赶来,只看到他玄色衣衫上尽是汨汨流淌的液体,紫罗衣衫更是不复存在!二人急急将他扶起,三人立时便被赵府小仆包围。
赵十七将赵亟扶了起来,他将将起身,忽的呕出了一口鲜血,赵十七心内大怵,忙吩咐人快去请大夫来,而赵亟一把将他推开,仍拣起地上的剑,步步朝清弄走去。夜色中他的脸色尤其苍白,唇边血迹惨然,手中寒刃透着锐利的光,一点点划过地面,发出细微的声响。
彼时赵辛宓好容易央南宫夫人为她找来马车,又是请了寨上的马夫驭马,一路疾驰,赶到赵府,恰是见得这一幕悚然。她强忍了此刻身上的疼痛,厉声喝道:“住手!”下一刻已是疾步挡在了三人面前。“你不能伤他!”
她的动作那样凛然,杏目大睁着与少年对视,紧紧护住了身后的人,分毫不让的架势。赵亟见到她的那一刻分明眸色一变,转瞬复作平静,眸色阴鸷。
赵辛宓没再说话,转身去看身后的人:他整个人都在不可抑制地颤抖,手中紧紧抱着那件分不清颜色的衣衫,胸口的窟窿如泉眼一般源源不断冒出鲜血,而他神色恍惚,双唇启启合合,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快带他走。”赵辛宓对二人说,依势将清弄扶起。
“谁都不准走!”赵亟大喝一声,长剑直指了清弄一行人。他此刻被仇恨冲昏了头,双目充血涨得通红,只想要杀了面前的男子替母亲报仇。
“赵亟你!”赵辛宓近乎责备,再往前一步,赵亟冷冷瞥过她一眼,剑尖将将抵在她的脖子上。他用他从未有过的幽冷语气对她说:“赵辛宓,我不准你放走他。”
“他是你母亲唯一的亲人,你不放他走,你想让他鲜血流尽而死吗!”赵辛宓大声回应他。
少年漆目陡然一转,难辨此刻是否相信她的话。赵辛宓知他对清弄尚有芥蒂,此时又是气又是急,索性再往前一步,让那剑尖扎在自己的脖子上,血丝慢慢渗出,赵辛宓再次开口:“若我对你有半句不实,你当下便用这把剑杀了我!”
三人退去,赵亟没有动。
随之散去的还有赵府的小仆,转眼间,厅中只剩赵亟、赵辛宓与赵十七。
赵十七此时方有勇气上前取下赵亟手中的剑,哪知那剑刚一离了他手,他整个人便要跌在地上,赵辛宓忙要上前一同扶了他,而他冷冷地拂开了她的手,依然声色清冷道:“赵辛宓,你早就知道是他杀了陆缓歌,你分明知道陆缓歌不能出事,你却任由他杀了她!”
赵辛宓陡然瞪大了双目,“陆...陆缓歌死了?”
赵亟不欲再与她说话,一并拒绝了聆听那个关于他母亲亲人的故事,由赵十七扶着,蹒跚离去。
赵辛宓久久凝立在原地,不知了动作。
*
回到济生堂是意料之中的事,相比于三人血流不止,赵辛宓的出现则显得平静了许多。屋内并没有人,只一盏孤灯孑立,昏暗的紧。赵辛宓正暗自张望,倚竹忽的疾步跑了出来,只扫过她一眼,便是低头在药橱中一阵翻箱倒柜。
赵辛宓忙问道:“公子可还好?”
“不好。”倚竹答的干脆。
赵辛宓也不消再问了,提步便往后院去。
后院遍布诡谲的花草藤蔓,夜色中一阵撩人。赵辛宓因了先前被灌过过量息香散,眼睛也受了不小伤害,晚间视物免不了混沌不清。倚竹取了药草回来,见她还在小心翼翼摸索,遂一把将她拉了过来,低声递了一句:跟我走。赵辛宓再没犹豫。
房中几人都在,围着床榻上的人,眼神焦灼。笼香与含烟不断往他伤口抹药,幽绿幽绿的膏药抹了几遍,全教鲜血冲开,落在衣上;福伯捧了毛巾和脸盆,为他们准备清理伤口的用具,然而只片刻,澄澈的净水便成了鲜红的血水。
赵辛宓走近,看见他半边身子的床榻也尽被染红,随着他细微的动作,床单上的血陷入凹槽,生生能拧出来。那件从棺内取出的紫罗衣衫已经被洇成了暗红色泽,此时完全看不出形状,被他紧紧抱在怀中,用力按在心口,如何也不肯松开。他的唇色已经发白,颤抖着挤出两个字,赵辛宓听出来,他唤的是:姐姐。
倚竹将方才取过的两株浮游仙子放在罐中捣烂,忽听得笼香又吩咐,再去取储翠膏来,赵辛宓遂接过他手中药罐,令他去取药。
药罐里的药草是结的橘红暗荚,虽已晒干,形状隐约有几分似曾相识。赵辛宓忽忆及先前初到济生堂时注意到的缇色小花,不由心头一惊:笼香曾说过,浮游仙子是□□,开至五月最是毒性泛滥,此时竟要往公子身上用毒,莫不是再无他法,只能以毒攻毒?越想越是一阵担惊受怕,赵辛宓只觉浑身难耐。
待捣好了药,赵辛宓急忙递与笼香,她径自以手取过,覆在了清弄的伤口处。鲜红的血混了暗绿的草药,立时现出绛紫,清弄眉心蹙在了一起。
血流渐变了缓慢,笼香再取过储翠膏给他涂上,等了许久,伤口终于不再淌血,只一个偌大的绛紫色疤痕,不甚好看。
彼时天色已愈清晨,一行人皆是面容疲惫,床榻上的人声息尚浅,也不知是否睡去。笼香本想独自留下来守着他,让大家都回去歇息,众人都不肯答应,便又都留在了房中,直等到第二日中午的时候他苏醒过来。
他醒来的时候不曾说话,手中紧握着的东西却是松开了。他素来是极少的言语,醒来之后似乎更少了,依然是一袭白衣,独自坐在颓败的梨树下,面前摆着六弦琴,良久的沉默。很多次,赵辛宓偷偷躲在门外窥探,她不知道他是否察觉,他不说话,她便静静地守着他。
看着他在晨曦初露中轻抚琴面,五指有序落在弦上,一声一叹;
看着他在悠扬婉转的风中凝眸远眺,墨黑的发线与脸上缱绻的菟丝交缠,别样的鬼魅;
看着他在明月当空的夜里翘首而望,无尽怅然;
看着他在没有声嚣的孤寂时分,独自饮着浓烈的酒!
赵辛宓很想告诉他,一切的一切都会过去,没有悲伤是恒久的。
这个世间有那么多的悲欢离合,分开的人会再相聚,相聚的人会再分开,有人笑,有人哭,有人一边笑一边哭,有人一边哭一边笑,可是到底是笑的人在为重逢喜极而泣,还是哭的人在为勇敢的奔波之路而感到欣慰无比?
聚与散之间隔了多少这样的笑与哭?生与死之间又隔了多少?
沉默是应对生离死别最残忍的方式。
刘嬗出现的那一日是个阴雨天气。入冬以后天气一直都不好,不是刮风,就是下雨,她独自一人站在清弄的屋外敲门,绾色大氅上沾了不少雨水。她推门而入之时,赵辛宓看得仔细,手中新做的枣泥糕也一并冷落了。
不过短短几日,整个长安城的人都在盛传,邑贞公主招选御前大将军陈由的独子陈周作驸马。公主大婚,举国同庆,所有婚丧事宜停办三月。
赵辛宓默默往回走,已是心不在焉的形容,忽被一人影挡了去路,抬眸见是笼香,她淡淡扯出一丝笑,极尽苦涩。
笼香说:“她来见公子最后一面,少驰带来的。”
是了,也该是最后一面了,她将为人妻,而他也将会离去,只我一人,留与去皆是为难的境地。
“小宓,谢谢你。”笼香冲她一笑,姿容清丽,恰似芙蓉花开。
赵辛宓怔了怔,只觉得于她、他们,应是愧多一些,却不知从何而来的谢。笼香牵过她,二人一同在院中假山背面的长石椅上坐下。
笼香说:“从前公子不肯将他的身份明说,一来是不想招惹是非,二来,还是怕无故牵扯了旁人,今日我也不再做隐瞒了,悉数告诉你吧。”
那个故事发生在十八年前,那年清弄四岁,梨笙十五岁。
十八年前的楼兰还在做着试图强大的梦,因居于匈奴与大汉之间,便妄图勾结匈奴,劫持大汉使者,为其充当耳目。汉武帝因此大怒,派兵讨伐楼兰,楼兰王急向匈奴求助,结果匈奴过河拆桥,一面以兵力不足为由,一面以对楼兰的信用问题为由,不肯派兵相助,使楼兰落得个腹背受敌。最后楼兰王为表立场分明,迫不得已分遣两位王子入质大汉和匈奴,向两面称臣,才化解了那场干戈。
彼时楼兰王只有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大王子和二公主由王后所生,二王子由庶妃生,三王子清弄与大公主梨笙由侧后生。因王后从中作梗,编派大王子请命镇守边界,留下来要被当做质子的只能是二王子和三王子,一个八岁,一个不过四岁,大公主梨笙不忍王弟年幼离家,遂提出女扮男装代其入质大汉,离去之时留下一块玉佩名唤长相思,与彼此充当信物。
“几年前我们得到消息,说楼兰王子在长安犯下了事,遭汉武帝贬为庶民,赶出宫去,楼兰王因此命息陵大人一干在长安城秘密找寻,却是无下落。”笼香至此顿了一顿,与早已茫然的赵辛宓对视了一眼,“那个楼兰王子必定不是梨笙夫人。我听闻赵衍是于楼兰王子入质大汉第二年娶的亲,若他当时娶得便是梨笙夫人,那么宫里的那个便是他早前掉包的,那年王子入质,大汉是派的赵衍与陆问江前来迎接,因此也不难解释,为何陆缓歌死后,汉武帝便派人来赵府查人,此事定然是陆问江搞的鬼。”
“可是为何陆缓歌...”赵辛宓还未说完,笼香已接下了话茬,“陆缓歌是被公子杀死的,那日她以毒箭刺伤了你,公子一怒之下便将她杀了,只是没想到陆府的管家因此诬陷亟少,所以陆问江会重提楼兰旧事,为的是将赵府一网打尽。”
躲在真相背后的永远是震惊,无法言喻的震惊。赵辛宓不敢想象现在的自己是怎样一副不可置信的面容,她看着笼香双唇启启合合,分明清音袅袅,如何听得都是令内心无比悸动。
笼香继续说:“说到底终归是公子的过失,不怪任何人。”那一言分明是安慰赵辛宓的,若没有她,这一过失又从何而来?赵辛宓红着眼眶,不能如她一般绽开释然的笑。笼香搂过她,柔声道:“其实公子早已将你视作亲人,即便你不是梨笙夫人的女儿,他待你好,也绝不是因为长相思。”
赵辛宓顺势也抱紧了她,哽咽道:“笼香姐姐,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因为长相思,因为我,会带给公子这样的伤害,我从来没想过伤害公子,我从来没想过我会令他陷入这样孤独而无助的境地,我...”
笼香示意她噤声,“当初我们来长安是为了寻找梨笙夫人,后来离开,是公子真的放弃了,可是小宓你知道吗,你带给了他最后的希望,你让他终于明白,他的姐姐在长安其实过得很好,即便最后的结果是她死了,公子至少不再牵挂,日后到了底下...也不会有遗憾了...”最后一句她说得酸涩,鼻音极重。
少女愈发不可抑制地哭泣,她知道他性命堪忧,知道赵亟那一剑对他是多大伤害,可是她不能为他做些什么,她只能默默地陪着他,用她仅有的,仅可以对他的温柔,默默地陪着他!
“小宓,我们不打算走了。”笼香说。
赵辛宓一瞬清醒,忙问:“那公子的药呢?”
笼香依稀是在笑,言语间还是少了几分方才的豁然,“有也罢,无也罢,公子心中早已有数。”
赵辛宓颔首垂泪,终是没有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