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东风破,梨花落(1 / 1)
混混沌沌几日,赵辛宓无时不刻不在梦魇。
残存的意识游离在虚空与现实之间,被撕裂一般的疼痛,强行被填补的伤口,急切地想要求救,千万诡谲声色化作一眼彷徨,堕入无边无际的虚妄之境。
连日里为了照顾赵辛宓,一行人几乎未有好好歇息,此时夜幕将临,笼香伏在她床前浅浅打盹,那手仍是将她握得紧紧的,公子与含烟在不远处坐着,单手支着额头,亦是倦怠姿容。隐隐约约手中玉指轻颤,笼香立时清醒,看一眼朦胧睁眼的少女,一瞬漫上喜色,“公子,小宓醒了!”
那一声呼唤那样惊喜,而那人不过长睫轻启,做的平静姿容。或许是因为病态,或许是因为疲倦,他缓缓来到她面前,眉宇舒然,不知面具下是否藏着一抹笑意。赵辛宓试图起身,未及挣扎,他已上前将她扶起,后背的伤口隐约在撕扯,赵辛宓不敢乱动,顺从了他的动作,倚在了他身旁。
那日剜去病肉之后清弄便为她及时补肉用药,如今背上疤痕已有成型之势,约莫再过半月,等新肉融合,也便好透了。
“公子,”赵辛宓不知此刻该笑还是该哭,那手轻轻颤抖,取下了那人脸上的面具:苍白的肤色与诡谲的菟丝交织,那样奇异的视觉。
“我说过一定会救你。”清弄淡淡地说。
尽管那双眼眸那样地摄人心魄,赵辛宓只是抚摸着他脸上的斑驳纹理,“可是你呢?你还能活多久?”
那人只温顺地感受那只姣若柔荑的手从脸颊滑过,默默地扬起一抹云淡风轻的笑,“我从来不计较生死,无妨。”言语间是令赵辛宓哽咽失声的豁然,她歪着脑袋伏在他胸前,刺骨冰寒。
含烟此时方醒转过来,然只是朝这边看过一眼,眸色清冷。以往她是一有风吹草动便会惊醒的,今日却是异乎寻常地歇息了许久,赵辛宓见她臂上绑着纱布,依稀是有伤,而含烟也看出了她目光所关注,一展袖,墨衣遮去了那扎眼的白。
清弄顾及了赵辛宓伤势尚未痊愈,小心翼翼地将她推开,“眼下你的身子需疗养,还是多做歇息吧。”却是因为她的身子尚在恢复阶段,不宜接触极寒极热的。
一道劲风将门吹开,顿时纱帐曼舞,烛火摇摆,南宫夫人匆匆入室关门,丫鬟忍不住叨叨:“这天气倒像是入了冬,好大的风。”好一阵整理衣衫,看见了床榻上那二人,南宫夫人一阵笑,“公子不愧是神医,说了七日内能醒,阎王爷当真不肯留。”
清弄亦是笑,转而取回面具戴上,不肯将这样一张脸曝于众人面前。他起身欲离去,赵辛宓牵住了他的衣袖,杏目执着地盯牢了他,“公子,我一直欠你个解释,那日原是要与你说的,因这意外之事,却又耽搁了这几日。”
那人的目光与其余两名女子的目光一同被吸引了过来,赵辛宓正声道:“赵夫人应是你要找的那人。”
“玉佩为证,其次是重靥门,赵府后院设有密室,我曾不意间进去窥探过,与楼兰宫室无异。赵夫人曾亲口承认过她的身份,只是当日我答应过她不与旁人提及,更是想不到她与那块玉佩也有牵连,所以...”赵辛宓顿了顿,阑珊一笑,“我也是糊涂,那样精妙绝伦的墨色眼眸,世间又有几人?赵夫人、赵亟,还有你,我竟全遇到了。”
清弄眸中异常闪亮,却是忽的忘却了她背上的伤,一把握了她的双肩,剧烈地颤抖,呼之欲出的惊喜。“你说的那位赵夫人...是赵亟的母亲?”赵辛宓颔首。
却在此时,南宫夫人掩唇惊叫了一声,引得众人齐齐望向了她。南宫夫人再次询问了她:“赵...赵亟的母亲?赵衍的妻子?”赵辛宓竟是心内一怵,缓缓点头,莫名心跳得厉害。
众人亦是对南宫夫人的反应感到奇怪,随后便听得南宫夫人说出那句足以惊骇众人的话语:“前日里赵府忽的走了水,整个后院全部烧了干净,今日...是赵夫人的头七...”
却似冰火两重天,前一刻重逢的惊喜变作了愕然不可置信。清弄睁大了双目,双手陡然失力,“不,不可能,不可能!”他慢慢向后退去,慢慢蹙紧了眉心,忽然转身跑去,疾风随着他激烈的破门之势侵入室内,凌乱一气。
“公子!”含烟与笼香疾疾追了出去。
赵辛宓猛吸进一口寒气,急促地咳嗽了起来,后背立时传来撕裂般的疼痛。她全然不顾,一面咳着,一面急唤了南宫夫人,“夫人,快,我要去赵府,我要去赵府!”
*
夜色中的城依旧喧嚣,初月的缺,很应景。
素来人情都是冷漠的,一座城不会因为一个人的死去而停止它的热闹,一场热闹的开始也不会终结于一个人的死去。那个数日之前披满火红罗绮的府第,转瞬已绘满宁静的白,在它如火热情之时,人人争相造访,如今它寂寞如雪,再寻不到一丝垂涎它的目光。
人走茶凉,古人诚不欺人。
彼时的赵府门庭冷落,人影寥寥,赵老爷不堪此打击,已闭门多日,府上大小事宜全由了赵亟打点,因而他遣散了府中大部分小仆,今日这头七也是谢绝了往日里亲戚友人的拜祭。棺木停在大厅中央,他独自一人跪在当前,身边只一个赵十七默默烧着纸钱。
那日本该是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但是陆老爷亲自面圣,赶在皇上翻看群臣文书之前,将赵家私藏楼兰逆贼之事禀明,晚了一步,终归是晚了一步啊...
入夜的风阵阵阴冷,赵十七口中碎碎念着,哆哆嗦嗦地往火盆里扔着纸钱,时不时偷偷瞄着身边红衣少年,欲言又止,欲言再止。夫人啊,不是十七不懂规矩,这一身衣裳是少爷非得穿上的,十七知夫人宽容和善,千万不要责怪十七,千万不要来找十七...
赵亟今日穿的不是白色的孝服,而是一件婚服,一件绘有艳色海棠的婚服。没有人知道他的动机,也没有人敢质疑他,只有赵十七清楚,这件婚服是赵夫人亲自为他做的,在纵火自焚的当日,亲自递到自己手上的。
“十七,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赵亟问。
赵十七冷不防打了个哆嗦,“快...快子时了,少爷。”
赵亟再次低下了头,却是跪在了赵十七身边,与他一同烧起纸钱。火盆子里的火正旺盛,几张纸钱扔进去,火舌一伸,转瞬变为灰烬,寻不见了踪迹。赵亟面无表情地做着那样一个动作,仍问他:“十七,她真的会回来吗?”
赵十七颔首,“会的,夫人从前就疼少爷,今日是头七,必定会回来见少爷最后一面。”
“可是,她会认得我吗?”赵亟声色清冷,只静静凝视着火盆中幻化的飘渺形体,眼眶灼热,再挤不出一滴泪。“那场火烧了一天一夜,把一个人生生烧成了一抔灰,一抔灰还有记忆吗,她会记得我吗?”
赵十七沉默了。火光中二人面容皆是惨淡,光下剪影萧条,烧着纸钱的动作那样无神,那样沉重。
“我母亲是很怕疼的,那天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知道我在门外,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我母亲还怕苦、怕闷,她一个人在那边,没有人照顾,没有人陪伴,该有多寂寞...从来我就知道,陆家握着我们赵家这样一个把柄,所以我不敢轻易招惹陆缓歌,可是十七,我真的没有想过杀她,我真的没有杀她。”少年静静诉说,不见起伏。
“少爷,十七信你。”赵十七说。
然而一切的解释到如今也是徒劳,逝者已矣,往去无迹。再肯定,再执着,没有人会想听这一面之词。楼兰,母亲,至此,也断了。
风动幡摇,满室凄寒。火盆里的灰烬一时扬起,零星被烧得黑红的纸钱漫在室内,一股热气腾空,随着入门疾风,肆虐起一室荒凉。
赵亟目光怔然追随着那一抹风的足迹,眼眶已然泛红,“娘亲,是你吗?”
是你回来看我了吗?
少年缓缓起身,看见堂中央母亲的牌位被风吹得渐有摇晃之势,他倏然一笑,泪,不禁落了满怀。“好娘亲,我的好娘亲,你终于肯回来了,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赵十七惊吓之余亦是落泪。
“娘亲,你在那边过得好吗?有没有人刁难你?孩儿多为你烧了些纸钱,你尽管拿它们去贿赂底下的差使,少受一些疼痛。那天的火势那样猛烈,你为什么不哭?你不是很怕疼吗?你说你生我的时候将这一生的疼痛都受了,可是这火炙的煎熬,比之我带给你,是愈之几百倍,还是几千倍的痛呢?娘亲,你与我说说话呀。亟儿今日穿了你亲自为我做的婚服,很合身,娘亲送的东西,亟儿都喜欢,你为什么不说话?你说话呀,你说话呀!”赵亟忍不住伏在牌位前大哭,曾经顽劣不羁的少年,如今那样脆弱,那样不堪一击。
阴鸷的风席卷了满室凄凉,还未入冬,天气却格外的冷。
“快来人呐!有刺客!有刺客!”远远听得门外小仆的呼喊,赵亟侧目,那刺客已然站在了面前,肃杀之气凛然,将一众轻飘之物悉数震飞。
赵十七一眼看呆,除却一身玄衣和覆于脸上的半张面具,那双漆黑的眼眸,与堂中少年何其相似!显然赵亟也看出这一眼惊异,因为他下一句便说道:“是你杀了陆缓歌。”十二分的肯定汇就此刻他眸中利刃一般的恨意。
清弄没有理会他的话语,怔怔地看着堂中牌位,上面是书:爱妻梨笙之灵位。
“我还是来迟了。”一种异常的失落感充斥了他的内心,清弄似乎想要自嘲,眉眼又是那样苦涩。赵亟缓缓侧身,眸色锐利,他的身后是方才敝处取过的一柄长剑。
清弄却是没再往前靠近,苍白的手抚摸着面前漆黑的棺木,一寸寸,小心翼翼地抚摸。手指触及的每一个地方,仿佛都带着她的气息,熟悉,却又陌生。十八年了,十八年后我再见到你,为何是这般模样?
含烟与笼香先前忙于抵挡门外小仆,此时抽身入内,见此场景,不由是心疼,然也只默不作声,与受了惊吓的赵十七一般,站在一侧未有动作。
电光石火之间,赵亟大喝一声,长剑出鞘,一眼锋芒惊人。清弄瞳孔骤然一紧,旋即侧身避开,剑刃激起的风声格外清晰,而似乎也裂了他一层衣衫。
“少爷!”
“公子!”
清弄展臂拦住了欲上前的二人,没有理会嫉恶如仇的少年,直朝棺木飞身而去。他要将它打开!
赵亟此刻无疑是将他视作了弑母仇人,举剑全然是付诸全身气力,他追随那人的身影,长剑在空中一次次划出亮白的痕迹,却无一次再能触到他的身体,甚至衣衫。清弄没有做出任何的还击,一次次看似懦弱地躲闪,双目只在棺木上游移,双手只在棺木上游走。
冲进来的赵家小仆皆持有器械,欲出手保护自己主子,含烟与笼香不由分手将一干人挡住。
“轰——”只见那人瘦若枯骨的双手在棺木上重重一击,整个棺盖凌空而起,轰然落地,是更大的声响。棺盖碎成了两半,火盆早已倾倒,半空里飞起的灰烬与剑刃割下的白幡疯狂地纠缠在一起。
赵亟目眦欲裂,刺向他的长剑愈发地狠。清弄猛然挥袖,直将他逼得连连退却,长剑“咣当”一声落了地。
应是没有出乎他的意料,棺材内没有残存的尸体,只有一件紫罗衣衫。那样一件西域图兰缎制的衣衫,通体缀点亮片小铃,再辅以同色面纱,发饰、耳饰,云履,一应俱全。他径自取过那件衣衫,一只银色的翎羽面具从衣上滑落。
清弄解下了束缚脸上的面具,十指越发用力地攥紧了那件衣衫,“梨笙,是我!”他那样痛苦地呼喊,没有生命的物体被他揉在怀中,强行幻作他仅可以拥有的寄托。绝望,充斥了他整片天空。
然而在他最为痛苦的那一刻,一柄长剑从身后没入了他的体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