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南归南,北归北(1 / 1)
自筹谋送走彦荷,赵亟便将愫薇之事全权拜托了孔少驰,二人本就是极好的友人,自然是信得过,无奈恰逢孔羲安归来,对孔少驰行动颇为控制,送走愫薇的事也一并搁浅,就这样到了九月初。
此间,赵亟频频书信温愫薇,因未得回复,着实心忧,今日孔少驰自作主张生的主意是令赵亟满心欢喜,幸而得遇赵衍宫中急召,赵夫人又有意纵容,自然轻而易举出了赵府。然而他并未随洛生去孔府,而是径自奔了云倦阁。
较往时不同,云倦阁今日门可罗雀。
即便是无客,云倦阁这般的风月场子,如何都不该闭门谢客,赵亟隐隐不安,等到了近处,叩门无人回应,才单掌将其推开。
室内是一如既往的装点,却似萧条已久,红绸零落,曳地染灰,远处布桌齐整,近处早被推倒,残断的桌角,扯乱的桌布乱成一气,好生古怪的场景。
门外有人见赵亟推开了门,左右一顾,见旁人亦有蠢蠢欲动之势,争先恐后地拥到门口张望,但都没做声响,只是悄悄交接口耳,不知是议论些什么。
只言片字落入耳中,是言语自己并不知晓的事,赵亟隐隐蹙了眉头,一转身,众人又都噤了声兀自张望。赵亟问道:“云倦阁今日是哪般?”
因是禁足之事未有声张,众人以为他自是知晓此事,此刻听得此语纳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作回应。赵亟眸色一厉,现出不耐,这才有一人怯怯低语道:“亟少还不知道吧,云倦阁那花魁海棠...昨夜里割腕自杀了...”
“什么?”赵亟惊骇,漆目有一瞬锐利得可怕,疾步上前握住说话那人的肩,厉声道:“你再说一遍。”
那人不过是街头巷尾卖小玩意的商贩,有的只是挑担走街串巷的气力,此刻被他几乎用尽全力地按住肩头,险险以为胳膊要碎在他掌下,越发低声地诉了那事实,再递上一句方才自己听来的话,“听...听说是那婢女后半夜觉出端倪来的,拨开那沐浴的玫瑰花瓣一看,满池的水尽是染红,尸体都凉了...”
“不,不可能!”赵亟大声呵斥那人,漆目燃火,怒意显现,他一掌将那人推开,不管不顾地朝后院跑去。
不可能...愫薇不会死的!他早与她信中说好:夜阑梦归处,琼台赏月时。九月,九月他便要送她回允川,他与她说过的!愫薇...愫薇...
赵亟并不知早先黛娘将愫薇安置何处,径自便去到黛娘房中,他已是心急如焚,顾不得那门是锁没锁,一脚踹开,那扇花梨木大门便碎了个干脆。
黛娘孤身一人坐在桌旁,神色略显寂寥。平日里着装讲究的女子,今日却是无心整装,素面朝天,眼色沉沉,如云墨发草草挽起,玉簪摇摇欲坠,听得破门之声,她眼波有一瞬变化,见得来人,已是见惯不惯的姿容,继而颔首,似是自语,似是与赵亟说:“我这云倦阁至此算是毁了。”
赵亟心下一沉,不消开口询问,已是了然,双腿渐失了力气,跌坐椅上。
黛娘叹过一口气,“愫薇真是狠心,她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却累我云倦阁成了瓜田李下,往后谁还敢再来...”
赵亟没吭声,放在桌案上的手五指深深扣在了一起。
黛娘继而说道:“其实我早先便知道,愫薇是受人所迫才答应做了云倦阁的花魁,是我鬼迷心窍应承下来,结果是得不偿失。”她低吟,也不管那少年是否在听,断断续续,一句一叹,好不凄迷,“彦荷离去,我便该猜到她已无牵挂,竟不想她这般决绝于世。昨夜里她说要沐玫瑰浴,我特地差人从旷园摘来新鲜花瓣,不想她偷偷以瓷片割腕,将那手藏匿在满池红瓣之下,任那血水染红清泉,她姿容未改,还是后半夜宛儿怕水凉伤身,想要叫醒她,这才知她早已血流如注,死去多时...愫薇的死与我脱不了干系,是我害了她。”也不知她此刻是心疼了美人香消玉殒,还是感慨于云倦阁关门大吉,她冷冷一笑,尽是苍凉。
赵亟侧目,触及她同样死灰一般的面容,几许踯躅后,沉声道:“从前我与愫薇相交,黛娘不会阻挠,而今我想见愫薇最后一面,黛娘答不答应?”
黛娘没有抬头看他,只是继续用那阴冷的,仿佛从死穴中传出的诡谲声音说道:“她已经死了,这最后一面,不见也罢。”
她已经死了,这最后一面,即便你见得,又能怎样?你能以何等身份安葬她?你能送她回家吗?这最后一面徒留了感伤,平添了牵挂,不见也罢...赵亟沉默合眼,难以言语。黛娘娓娓道:“我会命人好生安葬她的,毕竟她跟了我六年,这点旧情都不顾,不是我程晚黛的行事作风。”
赵亟颔首,此刻心境疏远萧条,不复了当时轻狂,轻吐一言,是无尽的落寞,“黛娘,不要告诉彦荷。”
“你们把她藏得那么好,我即便想要告知,如何寻得到她?”黛娘言,竟是轻松语气。
赵亟没再与她搭话,起身欲离去,只觉双腿失力,轻迈出几步,忽而转身,那一对熠熠漆目如望不尽的墨色苍穹,深远而深邃。
“黛娘,赵亟今日欠你一个人情。”
*
孔府
赵辛宓第一次见孔夫人便觉她温顺可亲。闺秀人家的出身,知书达理的模样,容止,言行皆是婉婉,那一双靓丽的桃花目,如何看得都是出众,不怪孔少驰身为男子也这般媚人。
孔羲安与她介绍了赵辛宓,是言了阿瑜的侄女,并未提及她母亲若絮,赵辛宓心下纳闷叔叔为何这般介绍,却没发问,因为她已触到来自孔夫人的不善目光,是多了几分难以揣摩的意味深长。幸而她并未固执望了赵辛宓,颔首一笑,倒没再与她说话。
赵辛宓将目光转向了叔叔这边,他只是与她说着寻常话语,多是关切了她,没对孔夫人的些微异样有所质疑,赵辛宓现了敷衍面色。孔少驰悄悄与她对视,亦是形容古怪,不知这夫妻二人是暗自隐瞒了什么。
因了孔羲安有意与赵辛宓独处,此刻书房中只他二人,孔羲安是问道:“小宓,你此次来长安真是得了你母亲的应允?”
终是问到了这个问题。赵辛宓眼神一阵闪烁,只顾了点头不迭,并不回答,却听得孔羲安又自语:“我与你母亲自小一块儿长大,她那倔强品性我如何不识得,你是偷跑出来的吧?”
眼见赵辛宓面色微红,支吾难言,孔羲安不再追问,是轻摇了头,径自来到桌前,“小宓,来帮叔叔研墨。”赵辛宓莲步轻移,半是释怀半是疑惑,释怀是叔叔没有因此迁怒,疑惑是不知他此刻要做什么。
孔羲安的墨宝是长安城当之无愧的一绝,却也是赵辛宓怎么也学不来的风韵。年幼之时孔羲安曾亲自教赵辛宓习字,可她却嫌那字提笔晕墨着力甚多,不肯学,叫小姑姑白捡了个便宜,如今想来真是后悔。
“可有书信家中?”孔羲安忽问。
“啊?”赵辛宓一半心思不在了此处,茫茫然一疑,半晌才答:“有的,我每每书信回去,母亲总是那副爱答不理的模样,极为冷淡。”
孔羲安许是猜到,唇角一扬,执了一支墨杆,说道:“你几时见得她词句温柔,含情脉脉?”赵辛宓一想也对,从前叔叔写信来的时候母亲回得也是干脆,不是“甚好”就是“勿念”。赵辛宓还记得那回叔叔信中问她有何所需,本以为那列下来的条子没有十样东西也有九样,她却是只写了两个字:无缺,当时赵辛宓没明白那个意思,只觉得自己那盏八角花灯是无望了,结果那次叔叔却是带了比往时更多的东西,花灯更是不在话下。
母亲是善言语的,而她不言,到底是因为寂寞。
赵辛宓发怔之际孔羲安已是挥笔自在,首行是写了若絮二字,赵辛宓了然,没再将目光滞留,专心研了那一方李公墨,亦是娴静之姿。待他书写完毕,掷笔吹墨,赵辛宓凑近张望,孔羲安便径自将信递交与她手中,不见隐瞒,赵辛宓遂大大方方接过一阅。
信中只几句带过了半年洛阳一行,未言与赵辛宓相遇之事,篇幅不长,却似倾诉相思之意,末了约以家中诸事料理完毕,定携小乔上门提亲。
提亲...赵辛宓杏目陡然睁大,难道叔叔打算撮合自己和孔少驰?这是万万不能够的呀,孔少驰已有心上人,自己亦是心有所属,如何强作眷侣?正要开口,孔羲安含笑问道:“小宓觉得,孔少驰为人如何?”
这个问题赵辛宓一时之间不知要怎么回答,若说他不好,分明也是人中龙凤,公子风流,若说他好,亦有顽劣不羁,放荡难收之时,人无完人的道理叔叔不会不懂。他之所以这样问,摆明是与信中提及的亲事相关,说他好话,岂不是恰中了叔叔下怀,这亲事又该如何婉拒呢?难不成真要交予母亲定夺?可母亲会否答应呢?母亲虽是厌恶长安,但与叔叔毕竟是极好的交情...
孔羲安说道:“早前我便与你母亲商议过此事,她并未拒绝,如今你二人年纪也差不多了,不如趁早定下亲事...”
“我不答应!”孔少驰破门而入,面色微愠,“爹,婚姻大事你怎可不知会孩儿,便替孩儿做了主张!”
赵辛宓不由庆幸了这位救星出现的正是时候,然见孔羲安只是挑眉瞥过他一眼,似乎并不将他的话放在心上,本想附和的话也一并省去了。
“爹,孩儿已有了意中人。”孔少驰直言。
“哦?莫不是赵家亟少?”孔羲安冷冷看向他。
孔少驰当下心底一凉。孔羲安归来不过几日,竟是将他连月里所作所为打探地仔仔细细,昨日里还质疑他那只碧溪镯子怎的不见了,吓得孔少驰一身冷汗,此时听他这句犹似嘲讽的话语,是全然失了应对之策。
“叔叔,我见过小乔哥哥的意中人,虽不是大户人家的闺秀小姐,但容止德行皆是不俗,确是与之相匹呢。”赵辛宓巧笑应对,颇有一副救孔少驰于水火的架势,孔少驰迅速将感激目光投向了她。
孔羲安不以为意,“他何德何能,竟要你为他辩白。”孔少驰是一脸不服,却只能忍气吞声,憋屈的很。赵辛宓抿嘴一笑,答道:“我哪里为他辩白,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强扭的瓜不甜,叔叔觉得呢?”
孔羲安颔首一阵,孔少驰与赵辛宓相视一眼,暗暗没说话,心内却是焦躁。“既是这样,暂不提了前话,改日里你将那女子带来让我和你娘相一相。”
“好!”孔少驰欣喜应道。
赵辛宓悄悄舒下一口气,转而忆及孔少驰的反应,亦是面露喜色:看来这二人是有戏。
洛生回来之时告知赵亟会迟来一些时候,结果左右等不到人,到最后竟只叫人传了一封信,那样一张薄薄的素笺,却似承载了无数难言心愫,上面只书了四字,赵辛宓却是看了许久,孔少驰见她面色有异,取过她手中素笺,展开一阅,上面是写:与卿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