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冷烛摇,白芷香(1 / 1)
旧庭静夜燃烛,金桂芬芳暗涌。时值八月末,小窗微启,可以窥见内中少年与妇人对坐,秋风裁下一剪碎影,平白添了几分画质。
桌案上是置了一壶洛神花茶,淡淡轻烟淡淡飘,淡淡悠香淡淡消,少年把玩了手中水色瓷盏,斟酌意味,坐在他对面的妇人眼波清浅,抿唇饮茶,垂睫之姿亦是绝妙。这般悄无声息的夜,这般喧嚣未扬的夜,应是美景良辰。
许久,是那少年先开的口,径自便提及了白日里发生的事,“娘亲,我已经如你们所愿去见了她,眼下可还有吩咐?”是谦逊且不留情面地暗讽了她。
赵夫人并未介怀,徐徐放下手中瓷盏,面色未兴波澜,是言:“那将是你终身相伴之人,即便叫你与她形影不离,也不为过。”
诚然,此话于任何人都不觉异样,只面前这一少年,如何看得都是沉郁了面色。
赵夫人心知他郁结难消,并未多询问他些什么,更何况今日他所做所为早有小仆偷偷告诉了她。那小仆自然不是赵十七,他已是在赵家失了地位,早被遣去守了后院的房门,也是好不委屈。
赵亟有意卖乖,偏生主动提起今日之事,此中不外乎他如何讨那女子的欢喜,如何令她绽得笑颜,赵夫人不过侧耳聆听,不予质疑,不置一词。期间赵亟为她倒过一盏茶,因觉余温不足,便径自递至自己唇边。
“对了,娘亲那里可还有菏山银?”赵亟忽问。
赵夫人挑眉望他:上回他便要走了那唯一一块菏山银,如何寻得这第二块?分明是想要暗自透露些什么。赵夫人默不作声,是好整以暇地看了他的反应。
却见赵亟头也不肯抬起,自顾自解释道:“缓歌要我为她做陌上十二簪,想来想去还是菏山银最为适用。”
赵夫人答:“你若真心想要,还怕找不到吗?”
赵亟听得此话不由撇了嘴,“连日里你们将我禁足于此,我要往何处去找?”竟有十二分的委屈。
赵夫人哼过一声,墨眸饶是错开他热切送来的融融春光,说道:“我偏偏不信。”
赵亟噗嗤一笑,虽是被堪破,仍是欢喜,牵住了母亲的衣袖不断摇晃,“好娘亲,你便放我出去吧~”
就知道他心下还是打的这个算盘。赵夫人暗叹一口气,甩袖驱赶了他。其实她何尝想要这般为难赵亟,只因他那日太过轻狂,是着实将赵衍气得不轻,眼下他又还在气头上,此时放纵了赵亟,岂不是又要遭了他的嫌弃?
这边赵亟又开始对她软磨硬泡,赵夫人如何招架得住,便只好问:“你要去到哪里?”
赵亟不消细想便答:“我要去找辛小宓。”也不知他是存的怎样一个心思,明知此刻不宜提及那人,非要坦言相告,赵夫人果是横了他一眼,而他形容乖张,忝笑不止。“娘亲,我与她之间尚且有误会,心下难安多时,容我与她解释清楚可好?”
赵夫人斜睨他一眼,却是宠溺目光,“非说不可?”
赵亟重重点头。那日赵十七心虚,直言了与赵辛宓同去云倦阁之事,赵亟自是知晓了一切,无奈他随后便被禁足,根本无暇见了她,依着他对那人的了解,可不得伤了琉璃心,又是气他无声言语,又是气自己遇人不淑。
赵夫人并未再言语,已是起身,烛光倏尔一袅,便见一黑影径自从身后扑过去抱住了她,连声唤了“好娘亲”,赵夫人无奈至极,只得抚着他的手柔声安慰,却没能允他。
*
月光渐消去了明朗,依稀温婉闲适,但比之十五夜,终是少了几分盈满之喜。
赵辛宓朦胧间只觉一只手触及额头,触感温凉,抚摸温柔,仿佛儿时躺在芍药花丛下,花丝不意间拂过额头,遗落一瓣心香。她嘤咛一声,伸手抓紧了它。
“娘...”
那手的主人没有说话,却似瞬间有几分尴尬,僵硬着那只被她牢牢抓住的手,由了她这番动作。
赵辛宓恍恍惚惚睁开双眼,面前由混沌慢慢模糊,直至最后清晰落于身边少女的缇色衣衫上,赵辛宓揉了揉脑袋,觉出几分疼痛,蹙了秀眉。纪姝顺势抽走了自己的手,面色无恙。
赵辛宓挣扎欲起身,无奈初醒之时气力尚小,加之头痛欲裂,无法自主。见纪姝不为所动,纪老只好将她驱赶到了一旁,亲自扶起赵辛宓,并吩咐纪姝去厨房为她热一碗粥来。纪姝仍是方才那副冰冷模样,随即转身离了她的床畔,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纪老是关切问道:“宓丫头,你可觉得好些了?”
赵辛宓单手扶了额头,拧眉一阵,却是缓缓点头。
纪老自是觉出她不肯让自己担心,浅眸没再固执凝视了她,又说道:“你今日不是与我说去了云倦阁,为何会晕倒在大街上呢?若不是你姝姐姐,这会子还不知发生些什么事儿呢...”
赵辛宓此时方忆及了昏迷之前的情状,未及说话,眸中已是洇了一层水雾。纪老见她眼泪泱泱,犹似欲泣,忙慰问道:“怎么了?”赵辛宓摇头不迭,却是引来阵阵抽搐般的疼痛,两行清泪坠落,最是释了心中抑郁。
“从前叔叔便与我提及长安:天子脚下,花锦世界,多少繁华笙歌尽在长安,如今我来到长安已有数月,看过了皇城风貌,见过了世态民俗,我从未感到如今日般的无助。我一个人从怡浆来到长安,从未觉得孤独,可是当我从愫薇口中得知一切的时候,我第一次有了所有人将我抛弃的感受。每个人都戴起他们的面具,我看不见他们的表情,看不清他们的内心,我将我的心毫无保留地捧现在他们面前,他们却争相拿锐利的刀子刺向它,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地凌迟它...”
纪老没有说话,却是感同身受,以手轻揽过她,抚着她略显萧条的后背,只是静待了她声声哽咽过后,兀自再续了前话,“我原以为我待人十分的好,人还我五分便好,如今想来竟是可笑,人心隔肚皮,揣摩是难,我本不该有所期许。先前笼香姐姐他们待我好,是因为我阴差阳错得了一块玉;赵夫人待我好,与我义结金兰,是想要以此生分了我与赵亟;赵亟虽有言对我矢志不渝,却不知暗自隐瞒了我多少事...”
门外女子隐约听得几个关键词,不由眉心一蹙。
纪老听着听着蓦然一怔,“你说什么?你与亟少?”
赵辛宓自知失语,此刻也已无心隐瞒,遂点了头。
纪老竟是一副大惊失色的模样,扬声质问了她:“宓丫头,这都什么时候的事,竟不曾见你提起过!”
赵辛宓低垂了脑袋,默不作声,心下却知他定会因此生怒,一是这一味的隐瞒,二是为纪姝。
纪老恼意显而易见,分明张口欲言,却是忽的眸色一变,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说道:“你与他这般,置你姝姐姐于何地!”
赵辛宓自他言语行止中觉出几分端倪,往门口一张望,果见一斑驳人影侧隐于室外,因是与那人相交已有多时,暗暗嗅得了一阵浅淡的白芷香。赵辛宓未作出任何回应,双手环膝而抱,将头枕在了膝上。
“也是个糊涂丫头!”纪老嗔道:“你即便不为她想,也因为自己想想,纵然他是何等风流的少年郎,毕竟生性顽劣,且...且与那陆家小姐有了婚约,赵府早已传出消息,十一月行大婚之礼,你如何奢望与他白头偕老!”
“爷爷,我没有...”赵辛宓抿了唇。我不过是贪恋他的笑,贪恋他回首刹那漆目朗朗。
纪老对这许久的停顿略略现出不耐,径自又发问:“早前你不是爱慕那济生堂的六一公子,因何忽转变了心意,与赵家那位有了纠葛?”
“我...”却是没了下文。
“我该说你是用情不一,还是三心二意的好!”纪老说道,两个词明明是同个意思,经他这般宣扬的说,赵辛宓只觉一阵脸红,头也越发地疼痛。沉默听得纪老训导,她不知该如何作回应,心中亦有纠结处,只是无声了言语。
接下来的几日里,赵辛宓并未如愿见到赵亟,心中更是郁郁寡欢,不想却在意料之外见到了孔少驰与孔羲安。
孔羲安此次出游约有半年,八月已末,他不曾传信,也不曾张扬,归来之时亦是低调,无人接迎,哪料得正与孔少驰码头相遇,可是好巧不巧的!那日孔少驰暗暗与他提起那位怡浆的小姑娘,孔羲安饶是吃了一惊,当即便说要去见她,这才出现在纪老的陋巷小屋中。
这日赵辛宓倦怠了双目,闲暇翻书,听得有人唤了自己的名字,且又是那般熟悉的声音,当下抬眸惊喜,将叔叔请了进来。
孔羲安未料得她这样胆大,竟独身一人来了长安,详细询问了她一番细节,也一并知晓了连月来多多少少发生之事,对她亦是疼惜。
纪老原说要去杜老那里讨两壶时新的花酒喝,不想杜老家门户大开,人却不在房中,他兀自取了两壶酒,也便回来了。见得小屋内又有了客人,纪老不由纳闷,因是认得那孔家乔少,看得他对坐在赵辛宓面前的男子这般恭敬,也便思忖了那中年男子是赵辛宓口中的羲安叔叔,正欲躲闪偷听,提在手中的两只瓷酒瓶子碰在一起,脆响一声,引了屋里三人的目光。纪老一阵憨笑,遂大大方方走了进来。
孔少驰早前便与孔羲安提起过赵辛宓的这位义亲,无疑是眼前这位老者,孔羲安是对了他恭恭敬敬,又是让座,又是言谢,老头子许久没这待遇,竟是有些受宠若惊,然而那眸子对上孔少驰谄媚的笑,还是不由自主翻过一个白眼去。
赵辛宓看着两名男子做的旧友形容,只是含笑不语,忽瞥见孔少驰冲她挤眉弄眼,她遂来到他身边,拿眼神询问了他。
孔少驰颇有几分神秘,桃花眼盈盈一转,与她说道:“上一回我说要接你去我府上,你不肯答应,害我挨了老爹一顿骂,而今我老爹亲自来的这里,也是为的这个目的。”
赵辛宓虽从那边二人的谈话中觉出些意思,仍是怔了双目。孔少驰见她犹似犹豫,便问道:“你不乐意?”赵辛宓没做声,心下果是徘徊:纪老因知晓她与赵亟之事,连日里确实对她较往时有所不同,此时若依了他们说的去孔府,爷爷会不会以为是为了躲避他呢?不待她再细思,孔少驰又暗递了一句话,却令她瞬时眸光一闪:
“我邀了赵亟作陪,你觉得如何?”
他眉眼依稀是笑,与往时无异,赵辛宓掠过一眼,没敢真信了他,便当他是在与自己打趣,冷冷说道:“他来或不来与我有什么关系。”
孔少驰执扇一摇,偏生媚眼作祟,“我倒忘了告诉你,这些天因了愫薇的事,赵亟被赵老爷禁足,你不会是生他的气吧?”见赵辛宓面色生疑,孔少驰已是了然,便将此前发生之事择要告知赵辛宓,言罢见她颔首,沉默了言语。
这边纪老与孔羲安说着说着竟起了争执。孔羲安提出要带赵辛宓走,纪老不肯答应,二人就当着赵辛宓的面吵了起来,这大起大落的变化着实令人难以适应。孔少驰与赵辛宓忙上前相劝,结果孔少驰被孔羲安挥到一边,赵辛宓却教他们一人执了一只胳膊,行动困难。
“纪先生,我念在你是小宓义亲的份上才知会你的意见,我要带她走,你如何有理由强求?”孔羲安说道。
纪老一面控制力道,一面将赵辛宓拽向自己这边,“我不答应便是不答应,小宓唤我一声爷爷,我为何留她不得?”是振振有词。
“好,既是这样,便问小宓,肯不肯与我走!”孔羲安转而看了赵辛宓。
三道目光同时朝向了赵辛宓,她怔怔地眨了双眸,笑得好不尴尬。
“小乔,”孔羲安忽的唤了孔少驰,是将他吓了一跳。孔少驰忙收了扇子走上前来,孔羲安与他吩咐道:“去将房中小宓的行李收拾了,咱们带走。”
这...孔少驰暂时还未打算做什么动作,斜睨一眼那银发老人,纪老已是狠狠抛过来一记眼刀:小子,你敢乱动试试?孔少驰转而将目光投向了赵辛宓,殷殷切切地询问了她的意思。
“叔叔,小宓许久未见到你,十分想念,所以小宓跟你走。”赵辛宓此言一出,孔羲安频频颔首,纪老却是不服,正欲开口,赵辛宓转过头来对他说道:“爷爷,今晚你来孔府接我可好?”
不消与人商量,已是不动声色地安排好了一切,既安抚了两边,也不教自己为难,着实是个好法子!孔少驰不由对赵辛宓持了赞赏态度。
如此纪老也只得罢休,仍是忿忿然甩了她的手,竟像是孔羲安要拐了他的孙女。赵辛宓觉得好笑,心下却是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