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窈窕泪,琥珀光(1 / 1)
纪姝细心照看了温彦荷脸上的伤痕,那一巴掌确实厉害,直将她扇得半面狼狈,难辨真容,她虽没再落泪,眼眶却还是红的。纪姝取出随身携带的一只瓷盒,将其中药膏抹在了她的左颊上。云露霜,消肿去痕极好,涂抹后不消一刻便能恢复容貌。
赵亟步入内室,他低低地垂着眼,漆黑的眸子看不清神色,眼底依稀布着阴郁之气。未及抬头,未及入内,迎面一物什直直朝他袭来,他侧首一避,那一盒翡翠色的药膏全落了地上,并着残碎瓷片,散发着浓烈的似于红花的气味,赵亟面无表情地抬起了头,冷声问道:“彦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温彦荷紧盯了他的眸子,唇齿撕扯带出鲜红血珠,她颤声道:“愫薇与黛娘签下终身契,此生不离云倦阁...”
语未罢,她已是泪如雨下,才涂抹的莹绿药膏顺着泪痕滑落,在她衣衫上留下点滴绿墨。
几乎是毫不犹豫的,一个可怕的想法瞬时漫上心头,赵亟只觉心尖剧烈一颤,随后便果真听温彦荷泣诉道:“云倦阁的新花魁海棠,便是愫薇。”
云倦阁的新花魁海棠,便是愫薇。
云倦阁的新花魁海棠,便是愫薇!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赵亟如遭电殛,眼前一阵模糊,险险有些站不住脚。她不是说过要回允川,要回她魂牵梦萦的故乡...为什么?为什么会成了花魁海棠?赵亟几步站在了温彦荷面前,剧烈地摇着她的双肩,重复着那样一句不可能,他无法冷静,无法对这样一个莫名的答案保持冷静!
花魁。
名为花魁,实则...是妓!
脑中困惑三千,心乱如麻。
赵亟陡然松手,跌坐椅上,长久长久地急促呼吸。他不明白,为何愫薇会做出这样一个决定,为何要在明明与自己道别后,回过头来做了云倦阁的花魁海棠!
“那日愫薇与我分食梨子,我本该有所察觉,竟不想是大意,直到夜里才在枕边发现她给我的留信,原以为她这一去了无牵挂,不想第二日便被人瞧见衣衫不整地昏倒在云倦阁后院。我见到她时她仍陷于昏迷,浑身是紫青紫青的瘀伤,下身血流不止...赵亟你告诉我,愫薇的孩子是不是你的?她是不是因为怀了你的孩子才要离开长安的?”
赵亟没有点头,幽深的眼眸恍若深潭,藏匿了所有不可言说的秘密。此刻的缄默已是将答案倾吐。
“我与愫薇自小相依为命,她从来不会隐瞒我什么,因为她知道,我是她唯一的亲人,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可是自从那件事发生之后,她再不肯与我说话,无论我如何询问她那日发生了什么,又是谁对她做那般不堪之事,她只字不语,甚至于后来与黛娘签下终身契,她都不曾知会我一声...终身契...她才十七岁呀!”
赵亟问道:“她现在何处?”
温彦荷无奈摇头,“黛娘早对愫薇存了心思,此次她主动提起,黛娘自是乐不可支,而她心知我会对此颇有成见,已将我们分隔许久。”
“你为什么不早来告诉我。”少年此刻音色过于平静,难以揣测本心所想,黯然垂眸,摒却了所有光鲜。他并未显出疑惑,多的,是遗憾。
“黛娘早有预料,她派人监视我,不许我出云倦阁,我偷遣了音儿传信于你,却累那丫头被打得几日下不来床,我该如何告诉你!”
良久,房中只余了温彦荷小声啜泣,女子泪滴仿佛流不尽的泉眼,源源不断,汨汨地徜徉,打湿一片绿裳,亵渎一池碧荷。
眼见得赵亟沉默无以应对,温彦荷双膝一软,跪在了他的面前。
“亟少,我求求你,求求你帮帮我妹妹,她才十七岁,她的一生不能毁在云倦阁,她本应有一个如何光明的将来,她不能是花魁海棠...绝不能!”说到情急处,温彦荷语无伦次,紧拽着赵亟衣袖,如溺水之人拼劲所有抓紧那根稻草。
恍然听得裂帛之声,脆响清绝。
像是忽然之间想到了什么,温彦荷松了手,双手支撑着地面,开始磕头。她一面乞求,一面动作不迭,女子额头与地面碰触,发出巨大声响,一下一下,如重锤一般,击打在赵亟已现裂痕的心上。
赵亟蹙眉,伸手想要将她扶起,触碰到她冰冷不带温度的白皙手臂,终是停顿了动作,就这样与她维持着相持姿势,没有对视,没有对白。
痛觉敏锐。
仿佛胸口蔓延了一道无尽的伤疤,轻轻触碰,伤口微微痉挛,指上亦会沾染殷红的血,可即使不触碰,那地方依然隐隐作痛。
纪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房间,珠帘随风摆动,碰撞出清脆声响,斑驳了女子无声年华中的怅然剪影。
*
入秋后天气转凉,尤其是在阴暗潮湿的陋巷,好像已经到了十一二月份的气候,风过时冷飕飕的,吹得人脊梁骨一阵发憷。纪姝不由裹紧了单薄衣衫,独自走在青石板铺就的狭窄小道。
自从赵十七坦言了目的,赵辛宓又与纪老澄清误会,他便光明正大地站在了赵辛宓身边,俨然成了她的跟班。纪老虽没再问赵辛宓赵家亟少之事,免不了是心内怀疑。
此时赵辛宓正与赵十七院中捣药,纪姝推门而入,见了二人不由秀眉一挑,嗤笑问道:“赵十七,你为何会在此?”
赵辛宓听她语气犹有不善,虽是质问赵十七,那目光分明灼灼正对了自己,心下思忖,不知她意欲何为。
赵十七见二人这番对视好生古怪,然已无暇揣摩,只乘势思索了该如何解释,最终一拍脑袋,是说请赵辛宓教授他医术。
兴许这理由只他一人觉着极好,赵辛宓暗暗翻过一个八面玲珑的白眼,恨铁不成钢啊不成钢...
纪姝道:“哦?我既是赵府神医,医术自是超群,你为何不来寻我授你医术,偏生找了她?”
这本就是借口一个,接下来的问题赵十七自然答不上来,只好偷偷瞄了一眼赵辛宓,结果却是顺带令她陷入尴尬。
纪姝有心戏弄他俩,明眸深锁了她,微微一笑,做出一副了然神情,直让那一张脸红得不成样子,这才略略觉出爽快,提步入屋。
“对了,”纪姝走出几步忽然折身,笑靥一绽,问道:“小宓,你可知明日是什么日子?”
这还用问?赵辛宓心内嗔怪,八月十五月儿圆,最是赏月时节嘛!赵辛宓早就惦记了要做酥皮圆饼,纪老还特意留了一盒伊藻给她做馅料,伊藻虽是长在水里的东西,离水后气味尤其芬芳,做出来的饼子一定又香甜又好闻。赵辛宓并未与纪姝多言,直言告知了她答案。
“我赌你明日不敢与我同去云倦阁看花魁海棠。”
“为什么?”赵辛宓不由疑惑发问,其一是为何要去看花魁海棠;其二是为何要与纪姝一起去。
纪姝抿了抿唇,好整以暇地望了她,“哪来这么多为什么,不过是一个字与两个字的区别。”她倚在门框上,陈旧的木门“吱呀”一响,在她完全依靠后失去了所有言语。
赵辛宓彼时还在思量那第一句话,不知不觉又发起了怔,以至于没能看见一旁赵十七殷切火热的目光,“可是...我与爷爷说好...”
纪姝只听了前半句,便再不想听下面的内容,摆手道:“不敢就是不敢,莫要拿爷爷做令牌,我算是看透你了。”说完冷哼一声,转过头去。
赵辛宓被她一激,当下便应声:“谁说我不敢!去就去,谁怕谁!”
然而她才说完便后了悔:先前赵亟有言,若无他在身边,不许去到花楼酒肆,更何况赵十七就在一旁...她不由余光一瞥,却是见赵十七兴奋不已,似乎是巴不得她应承下来。
罢了罢了,就当做寻常的一次出游,不要叫那人发现不就好了。
见她答应下来,纪姝反倒偃了笑,她伸了只小指将赵十七勾至眼前,低声道:“此事不可与亟少言说,明白了吗?”
赵十七自是点头不迭,能一睹花魁真容是何等刺激的事,小心一些,莫叫亟少瞧见便万事大吉咯!
夜里,因了赵十七提及品湘楼新进了一种名为笑红尘的美酒,纪老欢欢喜喜地被他带去品酒。二人才走的没一刻,赵亟便入了屋。
赵辛宓道:“最近你怎的总是夜里过来?”
“白日里人多眼杂。”赵亟淡淡地说着,坐在了她身边。
赵辛宓嗔怪道:“好生奇怪的毛病,以往你不是偏好招人眼风的吗?”
赵亟怔了一怔,忽的笑了起来,“我倒是欢喜了,那你呢?”
赵辛宓没说话,径自执了桌上的茶壶给他倒下一杯茶,赵亟摇了摇头,只说不喜喝那老儿的水,拣了碟子里一块方形小糕送入口中。轻轻咀嚼,他道:“辛小宓,你做的糕点与我娘的不一样,我娘的栗子糕只中规中矩地放了栗子和糖,你定是加了别的好东西。”
赵辛宓抿嘴一笑,“哪里有什么好东西,不过是我喜欢吃甜,多了几味馅料罢了。”
“巧着呢,我也喜欢吃甜的,你与我恰是良配。”赵亟说着将手中的栗子糕递至她唇边。赵辛宓听得他的话不由脸红,别过头去没有理会他,而他偏生顽皮,衔了那栗子糕偏要喂她,赵辛宓抵不过,只好半推半就咬了一小口。
“你今日来找我可有什么事?”赵辛宓问道。
赵亟自顾自地坐在那里吃着糕点,细嚼慢咽,不复了笑容。半晌,漆目掠过正巴巴等着答案的少女,是用另一只手将她揽了过来,说道:“今日还当真不止是想你了。”
“嗯?”
赵亟似乎还在斟酌,漆目再三游离,最后只施施然一笑,却又显出几分萧条,“罢了,我还是欢喜见你笑。”
赵辛宓颇为好奇,那人不肯再说了,又取过一块栗子糕,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地慢慢吃着,月光温柔,十分和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