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莲子舟,舟不渡(上)(1 / 1)
“你要带我去哪里?”赵辛宓问道。
“去了你就知道。”赵亟偏要与她卖关子,拉着她的手走得飞快。
此时清晨已过,柔光泛滥,日影婆娑,加之临于夏末,徐徐凉风轻拂,暑气渐消。赵辛宓任他牵引,穿行于阡陌之间,看到的都是生疏街巷,人影泛泛,他的身影就在面前,一头如墨黑发经风清扬,染着和煦的光,仿佛迎着暖阳萧飒舞动。
“你要带我去哪里啊?”赵辛宓停下了脚步,再次发问。
赵亟回头是笑,漆目弯似新月,牵着她的手用力握了握,柔声说:“其实去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与我在一起,不是么?”
“可是...”赵辛宓还欲发问,赵亟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放在她唇上,示意她不要聒噪。赵辛宓虽是纳闷,也只好噤了声,乖顺地继续跟随他。
二人再次穿越了几条街巷,与先前一般,都是极偏僻的地方,也都是赵辛宓从未来过的地方,沿着一条仅容二人通行的小道走了几十步,终于在触到出口一线日光之时豁然开朗。
入目是一片碧色莲池,放眼望去,团团青叶覆于河面,占据满目的绿,原来不知不觉竟是来到了城南莲花畔。赵辛宓越发困惑,既然是要来这里,为何不选择走较近的明巷,而是这条偏僻又阴暗的小路呢?
此时的莲花畔恰逢花开,簇拥着团团莲叶,姣若仙子的莲花婷婷而立,花瓣娇嫩饱满,以一道完美、天然的弧度微微向后仰去,构成一个清丽的姿容,于丛绿中点缀出靓丽的景观,清新一色,实是赏心悦目。
近处的岸边停靠着一只画舫,在一众莲叶中间,红黄二色,藻饰繁华,妖娆而突兀,画舫正入门处是一块花梨木匾额,上书四字“人居玉宇”。隔着一层轻软的纱,依稀可以看到画舫中对坐了二人,皆是白衣翩跹,男子低敛着眉,徐徐饮茶,女子素袖微张,形容乖张。赵辛宓看着看着兀自发了怔。
站在船头的末画看见了二人,忙伸手招致,赵亟欣然上前,想要拉过赵辛宓,却发现她定定地站在那里,并无行动。赵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草草瞥过一眼,便了然于心,他不由笑,双手捧起赵辛宓的右手,轻轻贴在脸颊,并不说话,只是漆目灵动闪烁,暗暗透着脉脉温情。
赵辛宓抬眸对上他的眼睛,浅抿了唇。
画舫中,刘嬗正与那人说着玩笑话,看见二人亦是笑,随之邀其入了座。赵辛宓颔首笑允,尽量克制自己不要看向那人,却还是在不经意间用余光扫到了他。
他似乎清减了不少,美目依稀染着倦意,纤长的指轻摩挲着茶杯,骨节根根分明,大约是日光过盛,他此时的肌肤看上去格外的苍白,不似往日里的丰盈细腻,而是近乎病态的萧条,缠绕于腕上的几匝红线依然光鲜亮丽,却免不了有脱落之势。赵辛宓想,他此刻的体温应该是冰冷彻骨的吧。
赵亟也不知是否看到那暗自递送的眼眸,依然是美目含笑,坐定后方问道:“今日怎不见乔少?”
刘嬗眉眼促狭地扫过身边的男子,作出一副遗憾的模样,分明有意地扬声道:“他嫌我笨拙,请不来他的美人,因而冷拒了我。”
赵亟径自斟茶,先递与赵辛宓一杯,再给自己倒下一杯,悠悠说道:“这未必不是好事。嬗哥儿,日后他俩若为燕好,当有你一份功。”
刘嬗是笑,又将媚眼转向身边的白衣公子。
巧的是,此时余下二人皆是看向清弄,前者带了些许调笑,颇有堪破一切的意味,后者略显尴尬,似乎想要替他解围,终觉唐突。
清弄半抬了眼睫,如墨的眸子首先看向的是坐在对面的风姿少年,继而移了视线,在与赵辛宓有一丝短暂的眼神交汇后,唇角略微浮动,是笑语:“二位总爱说些玩笑话,笼香若与乔少交好,自然不会如眼下这般——避之若浼。”
刘嬗不禁笑出声,好一个避之若浼,全然把孔少驰比了个一文不值!她一面是笑这堂堂孔家乔少在人家心中失了地位,一面笑那人这般有趣,锱铢必较,不过这一点倒与赵亟十分的相似,她不免再看向赵亟,那少年漆目幽深,形容清冷,偏生留得几分笑意,分明对他添了敌意。
“六一公子此言差矣,乔少自幼聪慧过人,无论诗词歌赋、题字作画皆是自成一派的风格,为人津津乐道,若说避之若浼,着实笑尔。”赵亟笑,敛袖饮茶,飘渺之姿。
赵亟所言不假,长安城的这群少年看似顽劣不羁,实则都是极好的修养,或善抚琴司棋,或词赋一绝,或习得精湛的骑术箭艺,或篆章力压揽技几十年的老工匠,三月逢一聚会,半年相约出游,倒成了长安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之事。笼香之所以见孔少驰这般不屑,只因近来孔老爷不在府上,那厮放浪形骸,贻人口实。
清弄依言是笑,云淡风轻,并未与他较真,反倒是身边的两位女子,因那少年的好胜言论,略略现出紧张神色。
“呵,亟少,乔少若知你今日这般维护他,当真是要感激涕零。”刘嬗打趣说道,银铃般的笑声荡漾开去,随着翩翩起舞的阮烟罗,涤荡着青叶红莲,碧水浮萍。
赵亟亦不语,然是全胜姿态,饮茶也格外欢愉。
长安的莲花除却清凉宫的雪菡萏,当属莲花畔的最为烂漫。夏之初,莲叶稚嫩,浅葱的色泽便已诱人至深,随之入了夏,莲叶间或转变了色彩,粉绿的、青绿的、墨绿的,伴着婷婷盛放的莲花与水灵灵的嫩莲蓬,满池澄澈变作了如森绿林。
透过画舫的一扇小窗,赵亟伸手折下一朵红莲,款款一嗅,递与赵辛宓,“今年的莲花仿佛开得格外好。”不知是有意无意,他望着赵辛宓的目光无端宠溺,分明是夸赞莲花,如何看得都与那花没有干系。赵辛宓迟疑了片刻,方接过,杏目暗自瞧了那少年一阵,几分羞涩,几分甜蜜。
刘嬗不无妒忌,难免口舌泛酸道:“我看呐,是‘娇颜胜芳悦君心’。”
赵亟仍笑,“嬗哥儿今日好妆容,清丽可人,媚而不俗,不知可愿接过在下一支敝莲?”他虽这样说着,却并不出手,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赵辛宓望了赵亟一眼,握着红莲的手隐隐有动作之势,赵亟默默地又将她压了下去,十指相扣,禁锢了她的手。
刘嬗亦笑,撅了嘴转过头去,一阵张望,探身折来一支更为粉嫩的新莲,兀自赏玩,“不劳亟少费心,我更愿‘赠以琼瑶,博君一笑’。”言罢,她将莲花递与清弄,盈盈笑着,梨涡深陷。
清弄浅笑接过,那支莲花轻挑手中,随意地辗转着花茎,衬出他一身出淤泥而不染的离尘姿容,看得刘嬗心尖颤乱。赵辛宓垂了眼睫,更加用力地握紧了赵亟的手。
四人三两句地说着话,再饮了小仆奉上的甘露,直到末画入内,称是莲舟备好了,众人这才又望了画舫外。
莲叶田田,两只窈窕小舟并排而立。莲舟不大,应是全新的,老杉木制,长窄身形,船头覆以甲板,各放置了几支莲花和嫩莲蓬,船身较宽,前后能坐二人,船尾并着两把橹,可坐一人。
刘嬗颇为满意,便引众人出了画舫,笑对那人说:“六一公子,此舟看着可欢喜?”
清弄颔首,悠悠道:“柳姑娘有心了。”刘嬗仍是笑,心中早已群花盛放,艳色盖过此时入目红莲。
“嬗哥儿,我看着可并不欢喜。”赵亟打岔说。
“为何?”刘嬗问。
“此舟甚小,我一人躺下便已占据所有,如何使得?”赵亟坦然道,分明眉眼促狭。
刘嬗知其不过玩笑话,亦有了几分玩味,答道:“反正我不管,你与小宓一舟,我与六一公子、末画一舟,你要拥美人入怀,或是卧美人膝上,与我无关。一个时辰为限,谁采得莲中仙子,便是赢了!”
赵辛宓听闻,悄悄扯了扯赵亟的衣袖,有些责怪地说:“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今日是来采莲花的,我的宽袖衣裳一下就要湿透了。”
赵亟看着她的衣袖不免发笑,并未因她的愠意苦恼,而是解下发上坠了玉片的红色发绳,一端含在口中,一端任它随意垂落。径自拉过赵辛宓的手,他将其衣袖收拢至腕处,取过发绳一圈圈缠绕上去,末了在尾端系上一个小巧玲珑的结,不无谄媚地说:“这样不就好了?”
广袖衣衫瞬时变作了束袖,赵辛宓不由惊喜,再看赵亟,他再次取下一根发绳,依样处理好另一只袖子,左右对比着两袖,犹似满意。
彼时那三人已是准备上莲舟了,刘嬗与末画站在岸上,清弄站在船尾,他的手依然维持着方才牵引刘嬗的姿势,刘嬗似乎有些讶异,半晌才迟疑地再次伸手,然那目光依然流连于那人身上。
赵亟牵着赵辛宓的手正欲踏上莲舟,忽听得身后传来一人声:
“今日这莲花畔倒是少有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