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倦云舒,绯色新(1 / 1)
其实孔少驰并不是循了笼香来的,而是恰巧在巷口与她不期而遇,所以,他来寻赵辛宓定然不是因了那玉,而是另有缘由。
上回二人初相认之际,孔少驰险险以为赵辛宓是老爹那桃花债种下的果,然一番细究,二人似乎并无相似之处,他窥阅了老爹与那怡浆女子的信笺,其中琐碎言语未提及赵辛宓身世,倒是时时说起一名叫赵瑜的女子,他哪里有这闲情逸致去追究这些,只是再次肯定,赵辛宓与自己并不是那层血缘关系,心中大石算是落了地。然当他把这消息告诉赵辛宓时,并不见她有异样神色,相反的,她悦然一笑,有种说不出的意味。
孔羲安出游已接近半年,时而传信至家中,却多是托付李管家的,对孔少驰少有关切之语。上一封信他忽的提及不月当归,这对孔少驰而言,无疑是个噩耗,老爹不在,无人管制,他尚可风流,老爹一回来,想必又是一番天翻地覆的变化,他不由因此苦恼。可对赵辛宓而言,这却是个大好的消息,她自小便与叔叔关系极好,许久不见,更是想念,而叔叔的归来必能带给她想要的答案,岂不是好?当真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临去之时,孔少驰原是邀赵辛宓去府上住的,赵辛宓却是拒绝了。孔少驰不解,他对这破屋颇为不满,不过是站了一会儿,日光漫进屋,空气中浮游的尘埃清晰可见,难不成这人看不见?然而赵辛宓不肯,他自然没有强求的道理,只好随了她,心自安慰“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末了,再次提醒了她三日后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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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日生炊烟,对月酌满怀,三日很快便到了。
品湘楼依然是往日的热闹情形,或许是因为少了那说书少年,满座宾客,终归是少了些生气。
赵亟与孔少驰选了三楼高阁,命人将一排珠帘全部撤去,换了崭新的茜纱罗屏风,那屏风只绘了朝外的一面,因而里面的人看外面一览无余,外面的人朝里看斑驳难成像。二人隐于最左侧一扇绘有绛梅的屏风后,自上而下,恰是一窥正门。
孔少驰悠悠接过小仆递上的茶,深嗅了那茶香,似是品味,却又叹道:“欸,柳扇一走,你这茶楼冷清了不少。”
赵亟呷了一口茶,眉心略略舒展,漆目仍向着楼下正门,应道:“素来品茶皆在品字,往日里一贯嬉戏,徒扰了清净,此时方悟了前人‘宁静致远’。”
孔少驰答:“此景与亟少实是不符。何谓‘宁静致远’?君子淡泊,静以修身,凡事思虑三分,沉吟三分,亦有两分恬然,两分无妄,最重要的,还是心无旁骛。”似乎是刻意,最后四字咬得格外清晰。他说的诚然不错,赵亟虽是慵懒饮茶的模样,然那对眼眸却时不时望向别处,仿佛墨空中时而划过的星,倏尔闪现,坠入无边夜色。
赵亟并未侧目,轻轻摩挲那碧色茶杯,浅笑道:“唯有小乔知我心内依稀波澜。”
孔少驰是笑,抿了一口茶,未接话茬。
楼下一阵嘈杂人声,原是那说书的老儒士又来了。前些日子那老儒士来说书,赵亟念他年迈体衰,便让人多给了他些吃酒银两,他于是便赖上了品湘楼,三天两头不请自来。他说的故事其实并不有趣,倒是与人说话那股穷酸劲儿时时逗人发笑。
“嗐,这老头又来了,少爷,我去请他‘喝碗茶’。”赵十七摩拳擦掌,做足了架势。
“回来,”孔少驰唱道,那一对好看的桃花眼微眯着,似是一条柔软的波纹,“何须你多此一举。”
赵十七望一眼乔少,不明所以,然赵亟却在笑,他摸了摸脑袋,因为猜不透那话,只好罢休,乖乖束手站着。
那老儒士原是要上台说书去的,结果一众左右齐上,架着他的两只胳膊,将他拎了起来,他不肯依,大嚷着‘君子动口不动手’,众人越发欢愉,欢喜地灌了他酒。也便在此时,粉色衣衫的少女闪入楼内。
一楼多是酒客玩家,她自然是不会坐的,因而选了二楼一处僻静之地,坐下静静等候。
她今日的衣裙很称她的肌肤,粉色清新,长裙直曳于地,只露出一点桃红的莲鞋鞋面。杏靥微张,桃腮如抹了一层胭脂,映得她娇俏的五官越发精致。因为紧张,她显得有些拘谨,时而抬眸,时而垂睫,杏仁美目透着不言而喻的柔情。赵亟忽然觉得,她今日的妆容格外美丽。
小仆奉上茶水和点心,赵辛宓含笑接过,置于一侧,纤手覆于裙上,继续看了楼下。
众人多在逗那老儒士,将他团团围住,时而递过去一杯酒,他皆是双目放光地接过,一饮而尽,赵辛宓虽是盯着那入口处,偶尔也会瞟他一眼,总见他嗔目展臂,扯着喉咙喊些孔孟言论,也是觉得好笑。
隔着层层斜构的屏风,赵亟远远望着她。
她似乎兴致不错,兀自沏了杯茶放在一边,看着那薄如蝉翼的烟雾袅娜飞升,在半空里化作一缕香魂,模糊了她红润的脸颊。赵亟再次斟满了一杯茶,徐徐地饮着,不由想到一个叫秀色可餐的词。
孔少驰暗暗将二人神色收入眼底,眉间笑意不减,半晌,问身边束手的黄衣少年:“洛生,现在什么时辰?”
洛生答:“已是未时了,少爷。”
孔少驰略一挑眉,随即伸手招来赵十七,与他耳语了几句,十七颔首离去。
彼时赵亟仍是悦然,并不看向他,淡淡地问道:“你叫我的人去哪儿?”孔少驰偏卖了个关子,不肯明说,赵亟应是猜到了,没有再追问。
不刻,只见赵十七飞跑了回来,喘着气说:“乔少,那人...那人不在济生堂。”他虽没说那人姓名,赵亟却是立时猜到了他的身份,并且笃定方才他的去向,眸色一瞬有了变化。
“福老说他才与笼香姑娘出去的,似乎...”他忽的支吾了声,悄悄抬眼看了二人。
“似乎什么?”孔少驰质问道。
“似乎是受柳姑娘所邀。”言罢,果真这二人相视一眼,神色了然地令人头皮发麻。
赵十七心中也是纳闷的,笼香姑娘与六一公子既是夫妻,双往双归即是常事,柳扇作为一个外人,竟公然与之调情,并大张旗鼓地赠其美珏,笼香竟无半句怨言,而且丝毫不见愠色,他在揶揄柳扇之际不由对笼香生了油然敬意。然他毕竟不敢多言,看了一眼楼下仍在等待的少女,又默默退下了。
孔少驰终于哈哈大笑了起来,“好个柳扇,如此明目张胆地夺人所爱,必是本朝第一人!”
赵亟亦笑,淡淡回应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只管张好你的网,等着捕你的雀儿吧。”
“那楼下那位呢?”孔少驰半是试探地问。
赵亟复饮了手中的茶,并没有回应他的话,转首对赵十七说:“给我换一壶凉城绯珍。”
似乎是过了许久,楼下仍是热闹,众人吵嚷不断,有几位因了喝酒急猛,此时已经脸色大红,并且胡言乱语个不休。楼下的少女终于显出了焦躁神色,她的手中多了一块芙蓉糕,此时被撕成粉末块状,一些落在地上,一些则撒在了她干净的裙面上。
只是过了几个时辰,却仿佛过了很久很久。赵辛宓黯然侧目:桌上的茶早已冷却,遗落在她眼底的是依旧婉约的绯色。凉城绯珍,以烹至七成绯色为最佳,此茶应是上品,然她却无心品味。那芙蓉糕原是层层交叠,垒成小山状,此时只剩底层几块,其余的都在不知不觉间被她□□成了碎渣。
他还是没有来。
老儒士被灌了好些酒,此时赤红着个脸,颤颤巍巍地爬上台去,非说要讲一出精彩的戏给众人听,大家连连拍手,然而有几个是真心要听他说的,多是想看他那酒后癫狂的模样吧!赵辛宓百无聊赖,伸手掸去裙上的点心碎屑,索性杵着下巴听起了他说书。
“你们...听好了!我今日讲得可是新戏,不...不比那姓柳的小子差!”老儒士说完打了个酒嗝,臭气熏天,惹得前排座客连连后退。
一声醒木,一众沉寂。
老儒士继续说:“诸位可知邑贞公主生母柳妃与皇上的轶事?今日我便来说这一出。”他一语才尽,台下顿时沸腾,叫嚷声从四处传来,声声揶揄了他。往日里他说的多是君子于政,圣人求学,这回倒着实新鲜。
孔少驰因处于楼高处,听得不太真切,却是抓住了关键字眼,遂起身撤了一面屏风,望向台上那手舞足蹈的人物。不想他这漫不经心的动作令楼上顿时豁然开朗,旋即有人抬头仰望,看清二人,个个亟少、乔少叫得亲热,赵辛宓亦抬头,然只是淡淡看过一眼二人,便又低下了头。
赵亟冷冷一笑,“乔少似乎操之过急。”
孔少驰本因自己将他暴露出来而感到些许愧疚,此时听着他带刺的话语,心内顿觉不快,不免瞪他一眼,“你这是怪我咯?”
“是。”那人磊落答道。
孔少驰捋袖擦掌,“那你想怎样?我...”
他话未说话,赵亟轻蔑地瞥了他一眼,一扬手,将杯中绯色液体悉数泼在了他脚边,其中有几滴不慎溅在了他雪白的衣衫上,倒像点点红梅。
“当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你可还记得是谁引她来这里的?你若觉得我害你现身令你不悦,你大可与她当面解释去呀,她就在楼下!”孔少驰说道。
结果赵亟果真站了起来,盯了对面二楼的少女一眼,分明再次用蔑视的目光看了孔少驰。
赵辛宓恹恹地倚在一边,那一对灵动的眼眸此时心不在焉地瞅着楼下醉醺醺的老儒士,不知是否真有在听他说。赵亟从她眼前经过,径自坐在了她身边的座位上,然并不看她,而是握起那杯冷却的茶,“凉城绯珍,你不喜欢?”
赵辛宓亦不看他,如是答道:“喜欢,只是今日并不想饮此茶。”
少年唇角隐隐牵动,“若我今日非要你饮呢?”
赵辛宓抬起倦目,正视他一眼。而赵亟亦迎上她的目光,眼神交汇间,他感到从她眼中,甚至从她周身传出的强烈的令人发憷的力量,仿佛是责怪,又仿佛是柔弱的倔强,不刻,他主动转移了视线,故作淡定地扬起一抹轻笑。赵辛宓此时方知他说的玩笑话,遂柔了目光。
楼下那老儒士兴致勃勃地讲着他的新故事,抑扬顿挫地学着柳扇那模样,然只让人觉是东施效颦,滑稽可笑的很。他刚讲述完柳妃身世,正欲描绘汉武帝与柳妃在遥梦阁一见钟情的场景,赵亟忽的蹙了眉,对赵十七说:“去把那老儿轰下来。”
赵辛宓轻声说道:“他讲得不是挺好的,你为何要作弄他?”原来她一直在听着,只是神色略显困倦,不像在聆听,倒像是恼然,昏昏欲睡。
“好?”赵亟冷冷笑,“强取豪夺可不是什么好名头,不值得人这般称道。”
赵十七正欲下楼,只听得孔少驰在楼上喝了一声,“老头,你给我下去!”
老儒士本就有些耳背,加之喝了过多的酒,一时分不清是谁在叫喊,眯着眼睛打量一番,没看出名堂,便又开始喋喋说着。好在众人看出孔少驰有些恼怒,忙将他哄了下来,继续灌他酒,他一面仍是碎碎念,一面倾着酒杯,倒不再计较身在何处。
“你怎知他要讲些什么?”赵辛宓问。
赵亟轻笑答:“凡依仗嘴皮子谋求生计之人,必会思及君王忌讳,因而只敢挑拣华美词藻,粉饰门面。”赵辛宓正欲提问,赵亟却像是一早猜到她要问些什么,又说道:“然而柳扇却是唯一的例外,因为她是公主,邑贞公主刘嬗。”
赵辛宓立时呈现出讶然神色,电光石火之间,明白了那日济生堂为何出现如此大张旗鼓的架势。
赵亟看出她眼底的变化,饶是佯作无意地别过头去,继续从容说道:“她今日又出宫来了,所以,你等的人不会来了。”
面前的少女没有说话,交叠在裙上的双手用力地绞着裙面,直令那些褶皱深深地印在那里,难以恢复光洁,她暗暗垂下的眼眸透露着她此时的失落与难过,可是她抿着唇倔强地没有说话,仿佛这样,她便有足够的理由支撑自己。
许久,赵亟轻叹了一声,复又说了话:“我送你回去吧。”
赵辛宓沉默了一阵,终于缓缓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