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大动干戈(1 / 1)
一口黑色的血吐在地上。
又一口黑色的血吐在地上。
他不厌其烦地重复着相同的动作,尽管脚下的绿叶已被染成黑色,尽管双唇已附上了那可怖的毒液,他丝毫没有打算放弃。
赵辛宓此时的意识已开始涣散,吞吐的气息缓慢而虚弱,她说:“赵亟,你别这样。”
“那是青竹蛇...爷爷说过,它是这林中最毒的东西...呵呵,我真是几辈子修来的好福气,竟和它遇上了...”她断断续续地说,似乎在笑,又似乎在哽咽。
赵亟没有理会她的话,只是因为紧张,额上冒出了涔涔的汗。
“住手...快住手...这样没用的...”她伸手想要阻止他的动作,指尖掠过他墨黑的发,掌心拢了一块坠子,片刻,又滑落到地上,她徒劳地举着手,感到脸上隐约有泪滑过。她好想告诉他,自己的眼前已经模糊了,脑海中一片混沌,腿也痛得厉害,可是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再次伸手推了那少年一把,言语分不清是酸涩还是揶揄,“我不想拖累你...你可是长安城的亟少...命金贵着呢...我赔不起的...”
赵亟一怔,继而又吐出一口黑色的血,说道:“赵辛宓,你在害怕什么?”
害怕么?
是的,我很害怕。我怕当我睁开眼睛,看到的是自己毫无生气的躯体;我怕今天会成为我十五岁短暂生命的句点;我怕再没有机会见到母亲,无法揭开她心中那个关于长安的秘密;我怕所有疼爱我的人为我的离去而哭泣...我怕,我非常的害怕!
赵辛宓轻咳两声,气息奄奄,想要用力咬唇,偏偏全身飘飘乎乎的,只觉得像是阳春三月怡浆的天空中,一只断了线的风筝——
摇摇欲坠。
少年用力扳正她的身体,让她看清自己目中盛怒,他只说了一句话:“你放心,你生,我亦随你生,你死,我便同你一起死,所以,不准害怕。”
那分明是极强硬的语气,赵辛宓听来却如孩童般倔强,她无可奈何地扬了一抹苍凉的笑,似乎还想说些话,可是眼皮越来越沉,她只能疲惫地合上双眸,慢慢伏在少年背上,孱弱地呼吸。
一地晦色,斑斑难堪!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几点殷红的血浮上雪白的肌肤,赵亟终于如释重负地瘫坐在地上,因为动作太过忘我,连累了身后的少女重重跌入他怀中。
他顿时失了所有气力,未及挣扎,却是笑开了:时至今日,终于明白孔少驰为何会形容赵辛宓虚有其表,这果真不是一只猫儿该有的重量啊!他的手抚着少女光洁的脸蛋,却是仰天大笑。
那是失而复得的欣喜啊!
薄暮黄昏,人影萧条,回到府中已是一地残阳时。此时赵辛宓仍处于昏迷状态,只是较于方才,脸色有所好转,这便证明赵亟的解救并非徒劳之举。因了背着赵辛宓,他的手有些不方便,于是一脚踹了后院的门,结果惊到了站在门后的赵十七。
赵十七陡然一震,看清来人,眼中越发焦灼,急急地说道:“少爷,你可回来了,出大事了!”
赵亟嫌他聒噪,蹙了一下眉头说:“天大的事都先给我撂着,去把纪姑娘请来。”说完便往自己房中去。
然而赵十七并没有听他的吩咐,跟在他身后,双手无措的把在一起,犹犹豫豫半天才说:“纪姑娘不在府里,方才乔少来过,将她带走了。”
赵亟不由停了步子,回头怒横了他一眼。赵十七登时跪倒在地,大气也不敢喘,“乔少说,柳姑娘今日遇刺,末画姑娘和霍二少皆受了伤...”
漆目一厉,少年没来由地烦躁。
*
晌午时分的品湘楼,盈门掌声稀稀落落,台下听客三三两两落座,与往日的热闹全然两副模样。
台上,一位长髯老者一面捋须一面将那故事徐徐道来。那是个一众闻名的学识渊博之士,因而讲得分外认真,然那声音却不好听,仿佛是嗓中含了一口老痰,动不动就要咳几下,没个二三句便要停下歇一歇。台下看客兴致阑珊,草草饮着茶,有一搭没一搭地做着评论,时时合下手掌,已是给了他莫大的面子。
隐于二楼雅阁的珠帘下,一男一女二人各捧了一杯茶,徐徐吹着。
“这老儿真是迂腐,言辞古板,故事乏味,好生无趣!”粉衣女子撇嘴道。
“迂腐是真,古板乏味却不是这般,自古说书皆是一本正经,若说推陈出新,你倒是第一人。”紫衣男子言。
“要我说,他只配去学堂教孩儿们之乎者也,论说书,不及我一分。”女子笑说。
男子亦笑,“他自然比不得你,你在台上,台下宾客满座;他在台上,台下净是腐儒之辈。”
女子听到这儿忽的回头看他一眼,竟是语气舒然:“幸而今日与二少居于高座,不然怕要成了你口中的厌恶之人。”
男子饮了一口茶,笑而不语。
旧年里的娄山茶还带着些微苦涩,轻抿一口,舌尖隐隐发麻。
今日这茶是品湘楼的主人所赠,据说是前月从一位老友那儿得来的,特意拿出来给他二人尝鲜。柳扇虽是不喜饮茶,却又不好意思驳人面子,只好拿在手里,摇来晃去地有一半洒在了地上,霍霄连连摇头,嗔怪她有眼不识金镶玉。柳扇懒懒一笑,索性把茶全倒进了花盆里,招呼小仆取酒来。
不知为何,柳扇今日似乎兴致不高,往日里她出来,定是心中有了故事,一来到品湘楼便迫不及待地拉了大家听她说书,今日却是出乎意料地做起了看客,霍霄原以为她是嫌不够热闹,然此时看她心不在焉的用小指敲着桌案,且时时往门口张望,兴许是懂了,唇角一抿,仍看了台上老沫横飞的老者。
末画在门口徘徊了许久,再为难也只得进去,她的身影一出现在门口,柳扇便看见了,一面喊着她的名字,一面招呼她上来,末画冲她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脚下却是越发难行。该怎么描述方才的情景呢...
待她走上楼来,柳扇已是站了起来,霍霄亦放下了手中茶杯,站在她身侧,谦谦君子之风。
末画看着她期许的目光,尤是不忍坦言相告,从袖中取出那块明黄玉玦,她声若蚊蝇道:“那人不肯收。”
柳扇一时性急,忙拽了她的袖子问道:“他为何不肯收?”
末画为了难,她方才去济生堂时六一公子正同笼香姑娘看书,二人琴瑟和鸣,言笑晏晏,如花美眷一般,她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心下思忖着,公主真是好不厚道,这遭人唾弃的事儿非要我来做,明摆着凑上脸去任人家打,好生无奈!然她又不敢忤逆公主的意思,便冒着这厌恶之嫌,将玉玦递了上去。
末画此时看了她身侧的霍霄一眼,见他兀自摇了扇子,并不看自己,只好说:“他知道那玉玦是小姐所赠,起先没说不要的,问了笼香姑娘,笼香姑娘没与他回话,他就笑了,说是良玉虽好,但他已有了白璧一枚...”
如此柳扇便是明了,她这块良玉纵使价值连城,仍不及他腰间一枚微瑕白璧!
柳扇再问:“那你可有将我的话传给他?”
左颊已是留了手印子,难不成还要将右颊凑上去让他打个匀称?末画怯弱道:“没...”
“笨丫头!”柳扇一个指头戳在了末画的脑门上,“朽木朽木!你管他什么良玉白璧,我说什么才是什么。他不肯要,你撂下东西就跑,他能奈你何?”
末画红了脸,心下却在发笑。
柳扇已是气得粉面扑红,忽的听见霍霄在身后朗朗一笑,不免瞪他一眼。霍霄连连摆手,示意自己不是有意要恼她,可说出的话还是令柳扇想连着瞪他好几眼。他说:“我知道了,那人可是小乔的意中人的意中人?”他故意用这繁复的言语形容了那人,直令柳扇红了脸,终于露了羞怯的女儿姿容,答道:“是又怎样,我就喜欢他,管他爱的哪个黑璧白璧!”
末画暗自拉了她的裙带,示意她注意言行,然柳扇仍鄙弃她办事不利,双手环抱站于跟前,并不理她。
紫衣男子收了扇,含笑接过末画手中的玉玦,指腹暗暗摩挲了细腻的纹路,说道:“如此良玉美珏,嬗哥儿竟舍得赠他?”
柳扇斜过一眼他手中玉玦。这玉玦是去年冬天楼兰进贡的,仅此一块,父皇原是赏赐给了二哥哥,可她看了欢喜,非要同他换,强塞了两个玉扳指,倒真给她要过来了。此次她肯拿出这玉玦,一是为了博那人欢心,二是想表心中爱慕之意,可竟叫那人驳了心思,不免垂头丧气。柳扇恹恹地说:“有何舍不得?都只些身外之物罢了,他既不要,我也不要了,倒不如碎了,一了百了。”她说着一把夺过,作势要摔。
末画想拦不敢拦,睁大了眼睛看她下一番动作。
霍霄也不出声,饶有兴致地挑眉,默许了她的动作。
然她的手扬在空中许久也未有下落之势,左右一顾,见那二人都不阻拦自己,她顿时没了摔玉的心情,忿忿地将玉玦揣回袖中,道:“罢了罢了,好歹是块美珏,我还给二哥哥去!”
二人不由再次笑话了她。
柳扇虽是气恼,却也忍不住和着一起笑,时下一楼嘈杂,是那老儿说完书下台去了,一时人群散去,三人也便一道离去。
与此同时,拐角处一扇屏风缓缓撤去,靓妆女子浅浅抿过一口茶,媚眼盈盈自在。
品湘楼的后门走的人本就不多,霍霄不言语,末画不言语,空旷的小道上,柳扇的声音格外尖锐。她仍是因方才的事迁怒于末画,而末画唯唯诺诺地点着头,只盼她早早消了气,回到宫中别被张公公觉出端倪。
才出了门,霍霄便觉出不对:原本寂然的小巷竟有两个挑夫。那二人皆是垂着脑袋,各自挑了担子,前后而行,担上装的货物虽是不多,却装出一副沉重的模样,一步一步,步履蹒跚。
而此时末画亦觉出古怪,与霍霄对视一眼,默默退了几步,正准备推门,竟听见那门从里边落了栓。
瞬时,从围墙内飞出四人,柳扇一惊,这才停下言语,接着,便见那两个挑夫从担子上抽出两把刀,冲到了面前,末画迅速张开双臂护住了柳扇。
六人皆是有武器在身,欺负的正是他们手无寸铁。霍霄此时并无利器在身,唯一把折扇勉强抵挡,他将二人护于身后,言:“明人不做暗事,几位因何而来,不妨直说。”
那群草莽之辈相视一眼,一人言:“霍二少,此事与你无关,趁早让开。”说完便是迎面开斩。
那刀是极锋利的,霍霄侧身一躲,刀刃便重重落在门上,惊起尘埃无数。柳扇吓得尖叫不迭,末画赶紧搂了她,不让她看那干戈大作的场景。
这些人显然是冲了柳扇来的,霍霄一时之间猜不出缘由,还欲旁敲侧击,那帮人见他顽固,不再留有情面,出手干脆,挥刀利落,幸而都被他险险躲过。
末画在一旁看得胆战心惊,霍霄赤手空拳,而那帮人皆是携有利器的穷凶恶极之徒,再这样下去恐对他不利。这时,几人已将霍霄团团围住,一人正朝这边跑来,末画也是习过武艺,待那人靠近,她迅疾地飞起一脚,夺过他手中利刃,抛给了霍霄。
“末画!末画!再夺他的利器!”柳扇高声喊道。她不知何时抬起了头,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这般厮杀场景,初时惊讶过后竟有一丝欣喜,她心下想着,反正二人身手都是了得,还怕这几个喽啰?要杀,要杀的他们片甲不留!
末画已是心急如焚,此刻满脸黑线,只以身避翼,怕离她太远被其他人趁虚而入。柳扇就在她身后为霍霄鼓劲,竟丝毫没有命悬一线的危机感。
那几人出手的招式不一,显然不是名门正派的武学,霍霄一时难以揣测,只以退为进,想要全身而退。
此时地上那人已是爬起,趁着二人有所松懈,他拔出藏在靴上的匕首,想要从背后下手。
“小心!”霍霄厉喝一声。
鲜血一时溅开,柳扇只感到眼前一片红色光影瞬时划过,再就是末画强忍着剧痛将匕首从肩上拔出,反手插在了那人胸口。她的一串动作熟稔地令柳扇害怕,她不可抑制地往后倒退,看着那人倒下,然后末画,也缓缓倒下。
“末画!”
柳扇这时才感到恐惧,她看到末画肩上的伤口有越来越多的红色液体涌出来,她手足无措,想要堵住那伤口,可是手颤抖的厉害,她哭着呼喊末画的名字,用染了血的手拍打着她的脸,仍是不能唤醒她。
“嬗哥儿?”
柳扇看到面前的白衣少年顿时如遇救星,“孔少驰,快救救末画,她不能死,她不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