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深林遇蛇(1 / 1)
城南哨子林,北临谧江,南邻太学府,入目是淙淙碧水,入耳是琅琅书声,着实是块宝地。
林子入口是两行翠绿的竹,至高处向内交合,恰似一弯拱桥,越往深处越是古木参天,茂林繁复,苍翠欲滴,且一年四季全然无变化,若说绿意生机,必然是第一位。
赵辛宓先前同纪老来过这地方,自是轻车熟路,她在前面走着,少年就跟在她身边,时不时说些有的没的话,赵辛宓嫌他聒噪,一句话不答,他就把手搭在她的竹篓上,任她“牵”着自己走。
林中本没有路,因游人垂涎这福泽之地,走动的多了,也便成了一条小径,然而二人这一路走来竟是一个人也未见着,不由纳闷。
“辛小宓,你到底要找些什么?”赵亟手中把玩着一根碧绿的枝条,问道。
赵辛宓仍在埋头寻找,因顾及伤势,她心中只剩下朝尹二字,纪老吩咐的药材全然忘却了,以致出来许久,竹篓还是空空如也。赵亟虽不知她要寻些什么,倒是认认真真地将野花、野果子填满了竹篓,俏的是,那竹篓边边上别了一朵清秀淡雅的山茶,这本应是与他不符的,然看着却并不觉得突兀,反倒有些契合。
赵亟说:“你近来越发沉默了,我同你说话,十句不理一句。”
我为何要理你?赵辛宓心说,仍作充耳不闻。
彼时正值当午,日头正烈,二人脸上皆是覆了薄汗,于是便寻了块荫凉地,坐在山石上歇息。
“给,”
入目是一块金丝滚边的素白帕子,赵辛宓没有接,仍是敛了袖子擦汗。
少年并不尴尬,兀自收回擦了脸,继续说道:“前日里小乔去济生堂寻不见你,去哪儿了?”
小乔哥哥来找过?赵辛宓一惊,刚想询问,侧身正对上他日光下闪烁的漆目。
那果真是艳阳一般明媚的眼眸,长睫蜷翘,暗自生春,合上他时时含笑的唇,无端予人光华,暖人心扉。她竟是没来由地紧张了,眨巴眨巴眼睛,又转过身去。
然她方才神色已被那人收入眼底,赵亟嘲弄地说:“一提到你的小乔哥哥,全然是另一番模样,好生招人妒忌。”
真不愧是两小无猜的玩伴,她才与小乔哥哥相认,这人便知道了。赵辛宓问:“他可有说,因何找我?”
赵亟耸耸肩,却是指了她的手问道:“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他径自发问,显然是不欲再与她谈论方才的事,赵辛宓以为他故意留了这说了一半的话,一甩衣袖,冷哼道:“不要你管!”又恢复了方才模样。
少年单看她一眼,又陆陆续续地说了一些话,赵辛宓虽仍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心下却想着,若是笼香姐姐见了这人此时风貌,必是要将那聒噪二字转赠于他。
“辛小宓,你笑什么?”
赵辛宓怔了一下,眉眼仍洇着笑,悠悠瞥过一眼,她扬着脑袋朗朗念道:“山雀山雀,不知我意,少年顽劣,莫我肯顾。林中一隅,视作乐土,乐土乐土,爰得雀之所!”
她偷偷看那少年一眼,见他兀自拣了个果子放在袖上擦拭,她玩心一起,于是又念道:“山雀山雀,不知我心,少年狡诈,莫我肯德。窥见一隅,视作乐国,乐国乐国,焉为雀之直?”
她还未念完,少年便将手中红果塞进了她嘴里,她叼着红果,睁着黑白分明的杏目望那少年,楚楚动人的姿容。
赵亟又拣了一个果子,草草递至唇边,“你才是山雀。”那眉目之间分明笑意浓烈。
纤云碧空,无风自在,林深竹幽,翠色清新,一时红果飘香,吟笑燕燕。
赵辛宓笑够了,也不再与他怄气,正经说道:“赵家亟少,我要找的东西叫朝尹,你可识得?”
“朝尹?”赵亟只斟酌了片刻便说:“昨日我同小姝来时,她也是找的朝尹,可是什么宝贝?”
纪姝?
这位始作俑者当真奇怪,分明负气而去,现又暗自寻药草,难不成良心发现?她刚有这一想法,立刻又自己否决了:纪姝为人自私,无关己利,自是不会有这救人的闲情,更何况她视自己为眼中钉,肉中刺,如何会回心转意呢?
赵亟此刻又说:“你要寻朝尹,何不去向你姝姐姐讨?那日我们采了许多,她定是没有用完。”
赵辛宓一语不发,起身整了整裙,将竹篓背好,本来要走,忽的促狭一笑,从赵亟的竹篓中取出两个红果子,转身离去了。
“你似乎与小姝并不友善。”赵亟在她身后说。
少女已是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一段路,听见他的声音并没有回顾,而是一边走一边继续念那乱七八糟的诗:“山雀山雀,不知我意,少年聒噪,莫我肯顾。且去少陵,视作乐乡,乐乡乐乡,何为温柔乡...”
赵亟听她又在揶揄自己,不由提了那竹篓,追上去揪住了她的小辫子。
二人在林中找了许久,仍是没有头绪,渐渐地失了信心,脚步也慢了下来。
因了赵亟的前话,赵辛宓把这罪过全加在了纪姝身上,若不是她任性下毒,若不是她提早寻得朝尹,自己此行怎会如此困难?欸,这无可奈何之事!
丛林深处,一点细流涓涓歌唱,顿时一扫少女心中阴霾。
有水!
拨开重重绿叶,只见斜坡一眼清泉正细声流淌,泉底一汪小小水潭,汇了上流之水,发出清悦的嬉戏之音。
此处光照温和,又有水源,定有苗头,赵辛宓心想。
赵亟此时已是疲惫,见了这泉水也不多话,连着掬了几捧送入口中,方觉得心中舒畅,坐在山石上看少女绕着这眼清泉四下寻找。
这眼清泉应是处于哨子林最末端了,因为除了方才的出口,遍布植绿的泉眼四周再扒不开第二个口子。泉眼居于最高处,源源不断地吐出碧浆,使得底下汇流的小潭养育了好些花草。因了聚天地之灵,集日月之光,这些花草长势都是极好的,赵辛宓将它们一一收入囊中,却仍未见朝尹的影子。
少年将竹篓垫于脑后,半眯着眼睛小憩,如此风光,以山石为榻,密林作帐,着实美哉!他姿容惬意,任一头如墨青丝并着衣衫从石上滑落,诸事不顾,颇有逍遥风姿。
然只躺下片刻,他便再躺不住了,耳边时时传来阵阵细微的声响,伴着呼哧呼哧的呼吸,实在扰人。当下阳光正灿烂,他无法直接睁开眼睛,只好微微侧目,结果竟看见一只雪白的小兔子正偷吃他竹篓里的果子!
少年反倒不恼了,唇角一勾,一把揪了兔子耳朵,将它拎在手上,那兔子并不害怕,仍抱着果子啃食,两颗硕大的牙齿时不时显现,一对红眼珠子怔怔地与那少年对视。
赵亟看着有趣,转而将它抱在怀中,摸着它一身柔软的毛皮,如漆美目流露出与时下阳光一般的温暖,“不请自来,可是久仰我亟少美名?”
赵辛宓正在水边洗手,粼粼水面仿佛一面巨大的铜镜,将她姣好的面容全映在水中,她听见久不出声的少年忽的说了话,回头看他一眼,那脸上晶莹的水珠还悉数挂着。
她冲那少年撇嘴,却是对那兔子说:“兔儿兔儿,那可是长安城的恶少,你快快逃去吧~”
赵亟正乐呵呵地逗弄兔子,听她这带刺的言语,幽幽地叹过一口气,说道:“我不曾欺压民众,也不曾无端挑衅,不曾强抢民女,也不曾霸人田宅,何来这恶少之名?倒是你,当着众人驳我面子也就罢了,竟连一只兔子都不放过,”他说到这儿又抚了兔子,语气温柔地问:“兔儿兔儿,你说谁才是恶人?”
他一改往日乖张,抚着那兔子,一副温润君子的模样,因了那对墨色的眸子,有一瞬间,赵辛宓有些恍惚。
赵亟看着默默凝着自己的少女,无端也失了神。她一对杏仁大眼神色温婉,不似平日里的凉薄愠意,轻抿粉唇,似有许多言语想要吐露,又似是倔强不愿倾诉。日光之下,她周身都焕发着一层绒绒的光,鹅黄的衣裙分外明丽。他不知不觉停了手中动作。
其实他们之间不过十步之遥,却都没有往前的意思,就在日光下这般凝立,心跳,忽疾忽徐。
二人仍是呆呆地站在那里,少年手中的兔子因为没有了他手掌的压迫,“嗖”地一声便离了他的怀抱。
“兔儿,好样的!快跑!快跑!”赵辛宓打破了二人之间的沉寂。
赵亟于是也收回了目光,看着那奔向高出的兔儿,他扯过一侧粗壮的老藤,退开几步脚,忽的向前,那老藤便携了少年凌空飞跃,蓝色衣袂扬起一阵悠然之风,轻而易举便追上了顽兔。他站在高处,洋洋地提着那兔儿,不无得意。
少女看着他顽童一般的天真模样不由发笑,因了那泉眼周际长有青苔,她便多关照了他几句,催他下来。
赵亟虽不以为意,仍是看了一眼那青苔,可就是这一眼,他的眼眸忽然之间异常明亮。
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扯下青苔外圈碧色的草,一如先前的得意,“辛小宓,你看这是什么?”
他手中的碧草正是朝尹,然而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后,那草便恹恹地躺在了他的脚边,因为,他看到了那条即将迫近少女脚下碧青的蛇。
赵辛宓一眼便识出那朝尹,顿时激动得跳了起来,欣喜之余连连催促他把这一簇朝尹全都采下来,她全然没有注意到赵亟眼中那一丝怪异的、紧张的目光,更是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处于如此危险的境地!
丛林灌木,青青一色,那一点时隐时现的红格外突兀。碧青的蛇沿着光滑的岸一寸一寸挪动身体,妖娆地像是一位美艳妇人,因为眼前的“猎物”,它时时吐出口中红色的信子,极尽挑衅。
“小心!”赵亟厉声一喝。
然而已是来不及了,赵辛宓只感到小腿一阵麻痹,立时便曲腿跪了下去。
“啊!”她惊叫一声,才看清那青竹蛇,赵亟已是飞身而下,手起刀落,那蛇便身首异处了。血,溅红了她的罗裙。
那蛇虽是被斩断,身体仍有几丝抽搐,赵辛宓害怕地瑟瑟发抖,眼泪登时落了脸颊,她急切地想要往后退却,想要远离这一副作呕的血腥画面,可是腿上一动,便是一阵钻心的疼,杏靥失去了所有光彩,苍白的像一张薄薄的金纸。
赵亟此时已来到她身边,他扔了手中还滴着血的匕首,一脚踢开那蛇的尸体,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胸前,“别怕,有我在,有我在!”
他连着说了两遍,声音一遍比一遍温柔,然而怀中的人仍是不可抑制地颤抖,他用力地将她抱紧,仿佛这样,一切令她害怕地东西都会落荒而逃。
那腿上分明是尖锐的痛,赵辛宓仿佛没有察觉,她双眼空洞地望着那少年,不明白他目中比自己还要深的恐惧,身体被箍得紧紧的,她只觉得呼吸,都是那么困难。
这时,赵亟忽然想到她腿上的伤,忙将她抱到方才的山石上坐下,小心翼翼地卷起她的裙边。
那两道嵌入眼眸的蛇齿痕竟是如此之深!
赵亟拧眉。
赵辛宓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青竹蛇,栖于山野、溪畔,肤色碧绿,攻击性强,剧毒。纪老早先便提醒过赵辛宓,时夏已至,林中易燥热,提防此间毒物,赵辛宓并未放在心上,结果却中招了,她越想越悔不当初,一时之间哭声肆虐。
然而赵亟并没有因此慌乱,深索一番,眉间怒意不由消散,竟是笑了起来。
赵辛宓仍在哭泣,只是哭声渐渐地弱了下来,她望着少年游离的美目,不明白他脸上突如其来的变化。
赵亟一面笑,一面伸手揩去她脸上的泪,动作轻柔,带着几分宠溺,他说:“辛小宓,我终于知道今天为什么要随你来哨子林了。”
“为什么?”赵辛宓的声音仍带着哭腔。
“我是来救你的呀!”
他漆黑的美目猝不及防地一眨,恰似夜空中闪现的明星,不由分说地俯身,他将唇凑近那伤口。